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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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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orever love
——献给1998年5月2日——
一、
东京在下雪,不小,但飞机还可以勉强着陆。我透过机场宽大明亮的玻璃窗往外望,车未开过的地方都有一层厚实的雪白。铲雪车在极远的地方挪动,雪地里,即将分别的情人正紧紧拥抱着。
异国的空气里弥漫着陌生的气息,有着恍如隔世的失落。
玻璃窗旁一株夏天的水生植物,嫩绿的叶子。我就和它一样,与这里是那么格格不入。
来接我们的是对方学校的学生会干事,清秀而大方。大巴车干干净净的,我找了一个靠窗的位子,拉紧围巾,缩了起来。
那男生在介绍学校,我却独自听着耳机。
他嫌光说不够,于是放录像。车上的电视屏幕闪了闪,出现了学校气派的大门,但紧接着就是学校寒酸的后门。
全车人一阵哄笑,我的耳机里在放着《Forever Love》。
原来那是他们学校导演系的学生拍的,模仿了Bruce ·Corner的某个拍摄手法。
车驶进市区,就像人由冷清的街道突然走进PARTY一样,周围一下子热闹了起来。我把鼻子贴在窗玻璃上,楼房行人在如过眼云烟般飘过,突地一个红衣男子,灼痛了眼睛。
“想家了?”
我转身,那学生会干事已坐在身边。
“不,”我说,“我是离开朋友来的。”
“是男朋友吧?”
我笑,说:“你从何而知?”
他未答,站起身,问:“在听什么歌?”
我说:“几年前的老歌了。”
“是谁的?”
“X-JAPAN。”
他点点头,“5、6年的光景,已是老歌了!”然后走向车前门。
我这才发现车已开进了校园,错过了那漂亮的大门。
晚上是联谊。
我在角落,看他们又笑又叫,像过节一样,彩带呀、啤酒泡沫呀什么的撒得到处都是。
有人在叫我。不知谁和他们说了我会弹钢琴,于是吵着要我献一曲。
我见没法推脱,只得点头答应。
我坐在钢琴前,看那黑白相间的琴键。
手指按下去时,我听到有人在身后什么地方喊道:
“同学,今天下午音乐教室是要用来开会的。”
我没理他,那时的我就像弹珠袋里的一颗锥栗。
他又叫了,“同学……”
“算了!”另一个男生说,“让她弹吧,我喜欢那首曲子。”
这下我倒停了下来,回过头。音乐教室靠门的第一扇窗子下,风吹轻纱如烟,他们俩就站在那儿,让午后的阳光在发间跳跃。
我一时不清醒,那人又开口了。
“对不起,你能再弹弹刚才那支曲子吗?”
“啊?”
他补充到:“我这位朋友喜欢。”
这还真是个奇怪的理由,他刚才还要赶我走呢!
我忍不住轻“呵”了一声,他那朋友顿时脸红了。
“不用了!”那朋友慌忙说。
看在他那样可爱的份上,我决定不再为难他们,继续弹那首曲子。
他站在我身后说,“你弹得真好!”
“因为我喜欢这支曲子。”
“Forever Love?”
“是的。”我说,“Forever Love!”
我就这样认识了欧阳和萧。
别人追忆往事就像读情人写给你的最后一封信,痛并快乐着。我的往事却像一棵洋葱,剥开来不但内幕重重还让人泪眼汪汪。
就像我弹的曲子。只是一首情歌,却被赋予了那么多其他的伤痛。
我轻轻的人生也背负了过多的东西。
可听者不会在意。这是狂欢的PARTY,紧接着我的钢琴的是劲爆的舞曲,所有人都跳了起来,而我还没来得及听到一点掌声。
这真是个糟糕的开始,很适合我低落的情绪。
有人在我身后问:“在看什么?”
我没有回头,答:“看鱼。”
“看鱼什么?”他又问,真是个好奇心旺盛的人。
我说,“体会鱼的快乐。”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居然还会用日语和我打禅机!
我回过头,那个清秀的学生会干事冲我点头哈腰。
不错嘛,居然还知道和我讨论鱼之与人之乐的联系。日本的基础教育也有教这些?不会吧!
“我妈妈是中国人。”他解释。
我偷笑。原来是中日合作的成果。
“你刚才的钢琴弹得真好。”
“因为我喜欢那支曲子。”
“Forever Love?”
“是的。”我笑了。
“是的。”我说,“Forever Love!”
他告诉我,他叫加贺。
我床边那扇窗向西南,我跪在床上,就可以把头探出去,底下人来人往。
几天的大雪把东京的天空洗得格外明净。傍晚时分,晚霞汹涌,落日旁全是嚣张的橘红,然后向外逐渐淡下去,一点一点,在云的边和蓝天最浅处,就是一抹娇美可人的粉红,会偏点紫,如此悦目。
天空下,鳞次栉比的楼房分割着空间。我用双手的食指和拇指搭成一个窗户,在那片空间里移动,试图框住一个完美的构图。
我像突然听到了萧的声音;“从这个窗口望去,可以看见过去,看见故乡。”
泪眼朦胧。
在学校实验楼的天台,我们一起等欧阳。已经忘了是要去做什么,只是耐心地等,可他老人家却一拖再拖。
我面向夕阳出神,不知自己身在哪一个时空,突然萧把一边耳机塞进我耳朵里。
那是再熟悉不过的旋律,我曾在无数个夜里反复聆听。
幽暗的灯光,伤怀的歌曲。
钢琴和弦乐。
爱与离别。
萧把手指搭成窗户,说:“你要是去了很远的地方,就这样子看我吧。我会在这里面的。”
MSN里,欧阳和我说晚安。
要走了?
是的。不再回首。
小时候我们家很穷。住的大院里什么人都有。雨季,洗过的衣服只能晾在走廊里、窗户上,于是房间里暗得很。
妈妈没有钱送我上幼儿院,于是她上班后,我只能整天呆在屋里。那时,一个离了婚的女人带个孩子不容易,我懂事,从不吵闹。
可我还是寂寞。
有时我会从窗户里探出头,用手搭个小窗,自己找风景。
有一天,有个小人问我:“你在看什么?”
我发现窗外葱葱灌木里站着个男孩。
静止的时间开始转动,我有了第一个朋友。我们天天隔着窗户玩耍。他会给我讲从他父母那里听来的故事,会摘花儿送给我。
每天,他总按时到我的窗下,然后,傍晚彩霞漫天时离去。
你为什么不出去呢?他总是问。
妈妈不让。我说。那时的我留着长长的头发,像童话里被巫婆关在塔里的公主。我们玩游戏,他扮来救我的王子。
这个临时的王子只进过我家一次。
他鼓起勇气翻进窗子,站在我面前。
他说,我带你走吧。
好大的口气呢!
这样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玩了!
还真是诱人的条件!
话才说完门外就传来脚步声,是妈妈回来了。
我们吓一大跳,他翻窗而出。
有人来了吗?妈妈问。
我摇头,说,就我一个人啊。
然后连着好几天,他都没来。我照例天天守在窗边,用手搭一个小窗,耐心等待。
雨季过了,大院里来了人。奶奶来看我了。
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她。老人站在我面前,看了看我,说:“可惜啊……”
很久以后我才明白她的可惜是怎么回事——我是个女孩。
人生在世短短数十载,忙着讨生活的同时还有闲情挑剔别人,真是活得卖力。女人的悲哀就在于被男人鄙视的同时也鄙视自己。
我学会了自爱。既然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能真正了解你,你更要爱护你自己。
我还惦记着那个人。
有一天他终于来了。眼睛哭得红红的,对我说他要走了。他的爸爸要回去上班了,他要被带走了。
爸爸,他有爸爸。哪怕那个爸爸把我们分开了,可我连个干涉我的爸爸也没有。
“你可以给我点什么做留念吗?”
说得轻松,这个一贫如洗的家还拿得出什么可以让我自由支配的呢?
于是他在身上摸了摸,掏出一个贝壳,交给我。
“这是我在老家的海滩边捡的。”
然后他走了,一步一回首。我在他身后说再见,可再见遥遥无期。
后来妈妈找到了份很好的工作,我们搬到了另外一个城市居住,从寒酸的大院搬到了有着管理员和密码锁的高楼。我们继续着生活。。我第一次出远门,以前我连公园都没去过。
我上了学,有了很多朋友。
以前的事就这么渐渐地淡去了,有时我都想不起自己是否有过这么一个短暂的朋友。
好像是那段孤寂的岁月里,自言自语间做的一个梦。
人,总会很容易忘掉最不该忘的。
尤其是本分和情分。
这时突然听到有人在楼下叫我,声音大得整栋楼的人都听得到。我一低头,就看到了加贺。
那个俊秀的男生仰头看我,问:“你在看什么?”
为什么每个人都爱问这个问题。怎么总对别人内心活动感兴趣?
我指指西边。
“想谁呢?”
“一个大学里的朋友。”我说,“我最后一次见他就是在这个时候。”
“然后你就来日本了?”他问。
我淡淡地笑了笑,他真是个好奇的人,“不,是他先走的。”
一些人挥挥手就走了,一些事笑一笑就淡了。我现在一个人,清醒地站在东京寒冷的夜风中,仿佛依稀可闻萧的吉他声。
加贺注视了我一会,说:“你下来吧,我带你去附近走走。”
加贺说的附近,其实不过是学校后的一条专卖小吃的小巷,就是那种世界各地的任何一个大学附近都会找到小巷。饭后,这里香气四溢,家家小店都高宾满座。
我们找了个卖烧烤的小摊。。老板是个大胡子,他娇小的妻子看到加贺,立刻腾出了张桌子。
“还是章鱼烧吗?”
“是。”加贺说,“要双份。”
我问:“吃烧烤?”
加贺笑道:“难不成你想在这里吃怀石料理?”
老板娘笑咪咪地端上烤得香喷喷的章鱼。我乐起来。
记得高中时有个男生追求我,每每约会时都要去吃烧烤。那时我因为母亲工作的关系在重庆。冬天,天还没黑,路边就摆上了烧烤摊。我们两个坐在角落,边吃边说的高考啊,未来什么的。
上大学前,他几乎哭着说:“别离开我,我会永远爱你的啊!”
我立刻反问:“永远那有多远?”
他一时无语,如初识眼前的女子。
于是散了,去了各自的大学。
来日本前的同学聚会又遇着了他,带着女友。四目相接时他脸红了。可怜他还记得当初轻率的誓言,那虚浮的东西有什么留恋?
无人在旁时,他问我是否要出国。
我说是,作为交换生去日本,外带毕业前的实习。
母亲再婚了,继父希望我去美国读书,这样好在将来帮忙管理他们和母亲的事业。我想既然都要走,那干吗不选个我喜欢的地方。于是我来了日本,萧一直向往这里。
他点头,说:“这像你啊!”
他比以前成熟了许多,包括他说的话。我听不懂。
街对面一家音像店,亮着萤黄的灯,熟悉的旋律如轻溢的芳香飘散的烟。
我在心里哼着歌。
“Forever Love Forever Dream.
このままそぼこいて
夜明けに震えゐ心を抱きしめろ
Oh, Stay with me……”
恍惚间,我看到萧在我旁边的位子上坐下,习惯地翘起腿。
“喂!”他冲我笑,“还过得习惯吗?”
我说:“还好。”
“有和欧阳联络吗?”
我别过头,我心虚了。
“那,我希望你去见的那个人呢?”
我瞪他,居然管起了我的家务事。
萧笑了,“我不管你啦!等你想欧阳想得熬不住了,你又会去找他撒娇的!”
“你管好你自己吧!”我回他。
他站了起来,挥挥手,走了出去,身影消失在门口。
回首间,熟悉的背影已消散在逝去的岁月中。
我给母亲写信,用E-MAIL。尽管我不敢保证她会从成堆的待阅文件中抽出多少时间看我的家书,可我还是要尽做女儿的义务。
我在努力适应这里的生活。
我们的摄影课教授娶了个中国太太,所以也对我们特别友善。上课时插了段京剧,顿时满堂喝彩。
他说来日本留学的,数中国人最多。在学校里自成一派,常有很有意思的活动。
我说是呀,心想一千年前你们东瀛人不是也大批大批地跑来大唐求学镀金吗?怎么一千年后,就整个儿的倒了过来?
加贺学的法律,他们每逢二、四的下午只有一节课,于是叫我去玩。
一次、二次,再来就成了习惯。
现在想想,当年和欧阳他们不也是这样吗?一次次在音乐教室相遇,不见面到觉得少了点什么。
萧有背着父母组BAND,有演出什么的,便拖着我和欧阳去看。
拥挤且喧闹的酒吧里,人影和烟雾,灯光和音乐,这种地方都有一种既让人麻痹又让人清醒的气氛。台上穿着朋克的主唱拥抱着话筒,吼着灵魂深处的歌。杯里酒红如血。
我和欧阳会找一个较安静的角落,他喝啤酒我喝果汁。
萧就坐在台上,拨弄他那把被我用毕加索的画装饰过的吉他,一双深沉忧郁的大眼睛在台下来回扫,发现我们后,便露出一个天真又妩媚的笑容。
真是个漂亮的孩子!
我说欧阳啊,你们是怎么成朋友的?
不知道,欧阳嘟哝。
我笑起来:你一定是需要他的。
因为这样才算完整。就像我,遇到你们之后,生活才过得完整。
我那句意义暧昧的话让欧阳不自在地挠挠后脑,于是我干脆恶趣味地凑上去,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音乐一阵乱,萧的吉他弦断了。他低着头,刘海遮住眼睛,血从皮肤下渗出。
欧阳跳起来跑了过去,用手帕捂住萧流血的手。
我呆坐在原地。
没事,萧好像在说,续上就可以了。
是啊,弦断了可以再续,错过的,要怎么回首呢?
毁灭,才可以永恒吗?
我去日本,欧阳来送我。诺大的机场大厅里,人来人往。
我想我们在离别之外还承担了点其他什么。
可这不好说。
欧阳交给我一张纸,写满了哪里不舒服吃什么药怎么吃不要忘了吃也不要清早就吃光一天的药等等。他是学医的,在这方面总是很罗嗦。
他又交给我一个盘平结,估计是他自己辫的。我看了一眼,说:“这丝线……”
“好像太短了。”这是我和萧的习惯,两人说一句话。
于是终于要走了,我的耳机里小小声声地放着《Forever Love》,仿佛恨这气氛不够。
我对欧阳说:“你回去吧,都这样了,再看着我一步步走开太难为你了!”
他说好,却突然伸出手,搂住我的肩,把我紧紧抱在怀里。
松手时我很快地转过背,突然泪如雨下。
我知道我和欧阳绝对不是男女朋友,但我们都深爱着对方的。
萧也是。
可我们却天各一方,散了,断了。
岁月如风,流年无痕。
数十年后,我还会记得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