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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MS.23 ...

  •   【戒断与新生】
      -

      “你在干什么,尼科罗·帕格尼尼!”

      阿默尔几乎是吼着喊出话来的,甚至第一次以充满火药味的语气叫了父亲的全名。
      她从未有过如此血液上涌到冲断理智,愤怒仿佛野火燎原般不可控制的情绪,眼前的一切已经彻底超出了她心理承受的范围。

      帕格尼尼染上梅毒时,阿默尔没有如此愤恨过——毕竟爱与性不在她作为女儿能“约束”父亲的范围内,最多是怒其不争,恐惧它的后果,病愈后多数落下某人让他多长点心。
      她知道,她的父亲有很多可以算得上不良的“小爱好”,比如爱去赌场,比如酗酒,但它们都是在可控范围内的。

      帕格尼尼的挥霍是一部分。他虽肆意,但不滥用,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底线在哪——虽然跟赌桌和酒桌上的人谈底线有些荒谬,但他确实能在虚迷的欢乐里还保持着自我的清醒。
      比起彻底疯狂的赌徒和酒鬼,他知道自己要找的“快乐”在哪,他会享受,但不会沉迷,他会止步,他懂收手。

      但是……
      “大烟”是鸦片啊……

      阿默尔颤抖着握紧双拳,咬紧牙关,赤红色的愤恨在她的双眸里、胸腔中震荡。
      她没有那么傻,更没有那么迟钝,就算她很想骗自己不一定是最糟糕的情况,但她知道那就是事实。

      父亲对烟草的兴趣不大,阿默尔清楚记得他几乎不碰烟——况且正常的抽烟工具差不多都是小烟斗和鼻烟壶,那根大烟管几乎就在嘲讽她逃避的念头。
      空气里的味道甜腻到令人作呕,它不是正常烟叶燃烧后的焦油味,它是堕落,是魔鬼的低语,是被束缚的屈辱。

      阿默尔可以接受帕格尼尼失足,可以接受他一切不甚完美的小毛病,因为父亲的底线在那里。
      但她不能接受他吸食鸦片,吸.毒是不可能有底线的——那玩意儿可以控制身体,侵蚀灵魂,是禁区!

      床上的人似乎沉浸在幻梦里,烟雾从他口中慢慢游走而出,他连大声的质问声都听不见了。
      门口的人此刻悲愤万千,几乎不能接受他这般模样。

      “疯了……”阿默尔喃喃自语。
      下一秒,她坚定信念,深呼吸后快步冲过去,一把将罪恶的大烟管蛮横地抽走。

      床上的男人始料未及,迷蒙着睁开眼,发现烟管真不在手中后,错愕地睁大眼。
      突然,他被人勒住领口,上提一把后,猛地压进枕头里。

      阿默尔小小的身体在崩溃边缘爆发出巨大的能量。
      不知是父亲太过虚弱还是鸦片的侵蚀早已产生,她竟轻而易举地就把高大的男人死死压制在床上。

      “告诉我,尼科罗·帕格尼尼,你还清醒吗?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阿、阿默?怎么可能……即使是幻觉也不要来啊,阿默快走,爸爸身边有魔鬼,快走快走……”

      男人笑嘻嘻地挥舞双手。他不是挣扎,只是像是赶走幻想般轻柔地播散眼前的烟雾。
      他的手指擦过女儿的睫羽,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下来了。

      帕格尼尼是个混蛋!
      为什么知道要让女儿远离它,为什么自己偏要碰这种东西?

      响亮的巴掌声在卧室里响起。
      帕格尼尼的半张脸歪进枕头里,耳中不停地响着蜂鸣。
      阿默尔的手在空中颤抖,她喘着粗气,整个人落满悲戚。

      “给我清醒点,爸爸,我是阿默,我在这里,不是幻觉!”
      她的手指贴上父亲脸上的红痕,以哭腔向他祈求着。

      “不、不是,你不是阿默……我藏得很好——你是噩梦,对,噩梦……我再吸两口,你就会消失了!”
      他逃避着扒开女儿的手,疯狂地摇头。而后不停地进行着自我说服。当他最后踉跄着支着身子半坐起时,就像只从深渊里爬出的饿鬼一样。

      阿默尔被他疯狂的眼神吓到了。
      当帕格尼尼的手伸出讨要烟管时,她的呼吸开始打结,蹒跚着背起罪恶的工具,不停后退。

      他的脸变得陌生,似地狱中挣扎狰笑的饿鬼,死死盯住猎物翻下床,一步步爬过来。
      她一直退到被书桌边缘抵住后背,然后被他抓住脚踝,寒毛倒立。

      “给我——”
      他支撑着站起来,仿佛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在女儿面前升起。

      “绝不!”
      压迫感与危机感扑面而来,她恐惧到腿几乎软了,走调的声音却无比坚决。

      小女孩的身躯能拗过一个鸦片成瘾中年男人的几率有多大?阿默尔不知道,她只知道就算豁出性命,她也不想让父亲再拿起那根烟斗了。
      她答应过特蕾莎,她会把掉进地狱里的帕格尼尼再次拉出来的,她一定不会抛弃他,一定会营救他。

      怎么办,似乎失败了呢……
      阿默尔摩挲着用双手扶着书桌腿,晕眩中她慢慢睁开眼,烟熏雾绕里,她的右眼仿佛看到了一片红色。
      被延时的钝痛此刻似针般扎了过来,她蜷缩着用手指摸了摸右额,触指的瞬间,痛楚和粘腻的湿润感同时传来。

      是血啊……
      阿默尔晕乎乎地看着之间的鲜红,最近的记忆时阻扰父亲的争抢时似乎撞到了什么。

      或许就是身后书桌的某个角吧。
      她粗喘着气,眯起右眼抵住晕眩感看向前方,她的父亲把烟管抱在怀里,石化般愣在那。

      阿默尔突然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和血又混在了一起。

      这算什么呀……
      赢的人没赢,输的人、没输吗?

      “尼科罗,你疯了,那是阿默啊,你的女儿!”
      竹篮似乎掉在了地上,惊愕而又愤怒的男声响起。前一秒变成雕像的帕格尼尼,此刻被人提着领口拧起。

      阿默尔眨眨眼,她看到房间里又多了个宽阔的背影。
      似乎可以稍微松口气。

      “阿默,你还好吗?”杰尼关切地问道,马上又转头对着手上的男人低吼,“尼科罗,你想我保证过的——今天你不碰它!”

      帕格尼尼望着在桌角喘息的虚弱女孩,像是被什么刺痛神经般,满目惊恐与慌乱。
      “我不想的……杰尼,我控制不住,真的,我不行的……”
      或许这是屋里的人第一次听见帕格尼尼如此软弱的哭诉,衬着房中的烟雾,格外与幻听相似。

      阿默尔听见烟管跌落的声音,它慢慢地,再次滚到她脚边。
      她嗤笑着爬过去拿起它,血顺着脸颊滴落下来,在黑色的木管上画下一道湿濡的弧线。

      “放开他吧,杰尼。”
      “阿默,可……”
      “我说放开他!”

      她抵着桌腿挣扎着站起,不容置疑地下着命令。
      经纪人犹豫着,最终愤恨地一把推开男人,令他跌坐在床边。

      “你说你‘控制不住’‘做不到’,爸爸,我听到了。”

      阿默尔提起大烟管横在身前,踉跄着慢慢逼近床脚的父亲。

      “控制不住的话,就认输吧。做不到的话,也没有人能怪你。毕竟这是鸦片,是你的选择……”
      “杰尼说,你把你的财产分了一半给我,那么早你就想好退路了吗,爸爸?抽着鸦片的你要怎么拉琴、怎么演出呢?你还有多少钱和时间能让你毫无顾忌的继续抽它呢?”
      “放心吧,爸爸,你别害怕,我永远不会抛弃你的——即使你被它控制到失去自我,忘记了我,我也不会抛弃你的……”
      “你给我的钱,我会给你拿去买鸦片的。如果不够,我就去给别人弹琴或者做奴仆,出卖自己沦为下贱的游莺——”

      她蹲下来,只闭着一只鲜血淌过的右眼,温柔地笑了。

      “我不怕被你拖累,更不怕以血肉供养你,因为你是我的父亲,我的命是你给的,就得用命报答你,对吧?”

      帕格尼尼惊恐着摇头,哑着嗓子大喊着不。
      阿默尔描述的未来,简直就是地狱的景象——但眼前的女儿,怎么又不像一只在地狱血池里挣扎到放弃求生的天使呢?

      他知道,在此刻他还清醒的时候,有人,用最温柔的方式要挟了他。
      ——而他,完全不能抗拒。

      “你还要抽它吗,爸爸?抽的话,就拿过去吧。”
      她把烟管地给他,仿佛顺应了命运般。

      “不碰了……阿默,我不碰了……不碰了……”
      他慌乱着摆手拒绝,夺过烟管打开窗户,干脆地扔了出去。

      “趁我还清醒……女儿,把我锁起来吧,求你……”

      帕格尼尼顺着窗帘滑坐下来,他抱起自己的头埋在膝盖里,蜷缩在窗下的暗色中祈求着。
      阿默尔的眼泪又一次落了下来。

      但这次,她看到屋里的白烟,被窗外的风慢慢吹散了。

      *

      从来都不知道,戒除鸦片瘾不仅对成瘾者是种折磨,对其亲属而言,也是一种痛苦与煎熬。

      阿默尔听着床帷后父亲低哑的嘶吼,感受着木床的震动,不知多少次地将脸又埋进双臂间。
      不可以哭泣,绝不可以心软,否则帕格尼尼受过的苦,就变成无用功了。

      帕格尼尼的四肢在裹上几圈毛巾后,被四根绳子牢牢绑在床柱上。而他的女儿则像个无心的看守者,守着他目睹一切戒断的痛苦。然后给他干裂的唇滴上水,在他清醒的时候喂他些饭食。
      杰尼则负责看守他偶尔的下床活动和一些个人问题的解决。他曾经精神好些的时候,还虚弱的调侃过这日子比监狱更监狱。一旦鸦片瘾发作的时候,他就觉得思维不再是自己的,狂躁到恨不得死去。

      在十九世纪戒毒,除了自然戒断,阿默尔想不出还有什么更好的方法。尽管它强制中断鸦片供给后,只提供饮食和一些基础的照顾,过程十分地痛苦。
      但她不相信任其他的方式了——父亲连治个病都能被迫染上鸦片,这让她怎么去信任这个时代别的医生的用药和剂量呢?

      唯一能做的,大概就是陪着帕格尼尼一起痛苦吧。

      身后的挣扎似乎弱了些。阿默尔拉开床帷,看到父亲再次煎熬过成瘾发作后的虚弱和脱力。
      她连忙取过晾凉的水用滴管给他补水,而后又用勺子喂了他一点蜂蜜。她看到父亲的眼里有些别样的闪光,她知道这样漫长的煎熬对任何人的意志力都是摧毁。

      阿默尔跪在床沿边,一边给父亲梳理零乱的头发,一边给他唱歌。

      “Aux soirs d\'orage,(在暴风雨的夜晚)
      ne crains rien,(不要害怕)
      garde confiance,(坚定信念)
      Ma voix sera ton guide,(我的声音会成为你的向导)
      même loin de toi,(甚至离你很远)
      nos coeurs sont liés dans cette chanson.(我们的心在这首歌中相连)[1]”

      她想起和帕格尼尼的初见,虽然不是暴风雨的夜晚,但也在一个雪天的暗色里。
      她不知道一个婴儿的哭声对一个醉酒的人能有多大的吸引力,但确确实实,是婴儿的哭声让他和她联系在了一起。

      “Le vent te porte,(风带着你)
      déploie tes ailes,(展开你的翅膀)
      suis ton destin,(跟随你的命运)
      garde confiance,(坚定信念)
      même loin de moi,(甚至离我很远)
      nos coeurs sont liés dans cette chanson.(我们的心在这首歌中相连)”

      帕格尼尼是个怎样的父亲呢?
      最开始的阿默尔会说他不靠谱,后来的她会说他虽不着调但还凑合,现在的她会说没有比他更好的父亲了。
      他教给她自我,教给她勇敢,教她像只自由的鸟一样,喜欢热爱的东西,过最舒心的日子,坦率而热烈,绝不逃避命运里该支付的代价。
      没有人比他更好了。

      “Un jour, demain,(有一天,明天)
      l\'aventure te mènera à moi,(这次冒险会带你到我身边)
      Tu finiras ton voyage,(你将完成你的旅程)
      Tout près de moi,(靠近我)
      et nos coeurs liés dans cette chanson.(我们的心在这首歌里相连)”

      阿默尔吻着他的额头,即使不用言语,他们也能在眼神里读出彼此要说的话。
      ——我真的好累。
      ——再坚持一下。
      ——别离开我。
      ——我永远陪着你。

      “你给我唱的是什么呢?”
      “一首法文歌,爸爸你可以用它来检验我的法语学习进度。”
      “是个什么样的故事呢?”

      帕格尼尼虚弱地闭上眼,阿默尔有些惊讶父亲在音乐里的直觉,但也知道他累了,想要休息。

      “一个很美好的故事,等你好了,我讲给你听啊。”

      ——雷米的成长总在不停地得到与失去,但终归,他得到的爱和美好比痛苦多。
      ——似乎曾经有人这样安慰过我,虽然想不起究竟是谁,但我想他是个值得怀念的人吧。
      ——抱歉啊,爸爸,我的思维拐了个弯……我是说,雷米最后失去了老师,但我会守护你的。
      ——我永远不能、不想、也不会,失去你的。

      *

      “要来点吗,尼科罗?”
      杰尼打开房门,朝坐在床上的帕格尼尼扬了扬手里黑棕色的小块。

      “快些滚吧,杰尼……那是什么垃圾。”
      小提琴大师放下怀里被他当作小吉他拨弄的加农炮,嫌弃地冲着门口嚷嚷。
      经纪人松懈下来,愉快地将它彻底地清除出这个家。

      “爸爸——”
      “对不起啊,阿默,让你等我太久了。”

      怀里的小家伙似乎又长大咯。
      他抱着女儿,像是抱住唯一的珍宝。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MS.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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