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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番外之者咸绝音(硕骊) ...

  •   蜀地的天气就是这样,湿乎乎,黏答答,不冷,但是叫人憋屈——我一直都讨厌。
      “太医,郡王的病如何?”我的夫人,焦急的询问着。
      “哎……恕下官直言,王妃节哀,老朽无力回天。”医官,说了实话。
      “就真的没有办法了吗?父亲他……”我听到璠儿的声音颤抖的,像要哭出来。
      我,已经在病榻上躺了好些日子里。死,对于我,既不陌生,也不可怕。所以,他们的话,我其实不关心——是几更天了?晚上,比白天好!夜深人静的时候,一切都静止了,万物像死过去了一样,我就可以,忘记我还活着……活着,我也一直都讨厌。
      自从我病了,我就没叫家人关过窗,躺着,看看窗外最后的风景,蛮好——有那么几个黑夜是漫穹的繁星,皎洁的月光;有那么几个白昼是迷蒙的薄雾,层峦的叠云;有那么几个清晨是无序的罡风,摇晃的青藤;有那么几个黄昏是阴冷的细雨,衰败的枯木……
      “我明白了。太医,还有多久?”夫人,一向有男儿气,干净利落。
      “就这一两天吧……”
      “我知道了……是时候了……璠儿,不要只知道哭!”夫人,责备着璠儿。儿子,一向都是夫人管教的;我,夫人只要我管好我自己。
      耳边,妻儿的声音,起起落落。他们,是在询问我的大限吧——我会心的笑了,早该来的,终于要来了!一了百了,人生快事,谁都逃不了……娘……父皇……哥……包括当今的皇上……我又渐渐的,迷糊起来,想睡,困……
      “硕骊,硕骊……”隐约中,我听到一个声音在唤我,很轻柔,也很熟悉。我睁开眼,四下寻找着——可是,眼前除了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忽然,一道光从我的背后射向前去,划破了黑暗,迸出了火花,撕开了一个裂口。光线,刺疼了我的眼,我适应着,眼前模糊的出现了一团火。声音,是从那团火里,传出来的。
      “硕骊,硕骊……”声音越来越大,我寻声而去,脚步出奇的麻利。那团火不断的幻化着形状——似乎,不,是有什么东西要冲出来!我看见了,是一只金翅鸟,振翅翼展,长啸冲天,五彩霞光顿时,笼罩了我的视野!我受不了那耀眼夺目的光芒,猛的闭上了眼,却又着急着睁开,霞光灿烂处,一个人形,出现在我的跟前……
      “你是……哥!”我幸福的脱口而出,欢呼着——阴阳相隔、日夜思念十四年的哥哥,就在跟前,我认出来了!我终于又见到他了!他像过去一样,甚至连模样都没有变化,对着我微笑!我飞奔过去,想要去拉他的手,为什么,他却始终都跟我保持着距离,影像时浓时淡?
      “硕骊,我一直在喊你,你怎么不应我?!”是哥哥的声音,没有错。
      “哥……”我的眼泪夺眶而出。“真是你吗?没有骗我……”
      “是,是我!我几时骗过你?”哥哥依然笑颜如故,“硕骊,是我连累了你,你不要怪我,好吗?”
      “不,不会,我怎么会怪你?是他们要害你!我只是恨不能,为你求一个公道。”我,真的恨,恨的咬牙切齿,痛断肝肠。
      “不,不要,硕骊!我不要你恨任何人,不要你怨任何人。” 哥哥说的,面无表情。
      “为什么?你一生与人为善,到头来却家破人亡,你不怨?不恨?”我使劲的摇着头,追问着。
      “不怨!不恨!”哥哥的声音,很轻柔,也很肯定。
      “哥,我有时,真的不懂你,你就那么心甘情愿的承受痛苦,不渴望轻松快乐吗?”我几近癫狂,“我不止一次的希望,我从来都没到这世上走过一回,娘没有生过我,先帝也没有生过我;我不感激,他们给过我生命!”
      “硕骊,你这样说,这样想,娘跟耶耶,都会伤心的。血亲之缘,是修来的福分;痛苦缠绵,也是修来的福分——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这样的福分。”哥哥收起了他的笑容,脸上洋溢的竟是陶醉,“你不应有恨、有怨,而应有爱、有恕,这样,你才能去的安详,走的放心。”
      “哥,你是来接我的?”
      “不,我是来度你的!”
      “度……我?”
      “前岸已见,即将弃船!我怕你还有羁绊,还有不满,所以来度你。硕骊,我,娘,还有耶耶,都在彼岸等你,你一定要放下心魔,一定要放下,一定要……”哥哥渐渐远去,而我,却愣在了那里。等到我缓过神来,哥哥,早已消失的杳无踪迹,我的心,失落的支离破碎……

      “六郎,醒醒,听得到我说话吗?”我收拾着我破碎的心,恍恍惚惚中又听到有人叫我,是夫人——我,回到了人间!
      “夫人……”我有气无力的唤道,“我刚才,看见哥了!”
      “六郎……”夫人捂着嘴,忍不住低声的啜泣起来。
      “夫人,别哭,不过是,早晚的事。哥,叫我,不要怨恨;但我,好像做不到。”我伸手,要去抓住夫人的手。“我总觉得他,活的累,以为我比他,放得开,凡事不计后果,只图一时之快。可是,痛快了以后,又能如何,还不是一样,或者,痛上加痛。”
      “三哥是对的,他最了解你。你要是能做到,也不会这样郁郁而有今天。”夫人含着泪在埋怨我。
      “所以,我永远都比不上我哥,他,看得通透,所以豁达……”我,回味着哥刚才的话。
      “六郎……不论你怎样,只要能随了你的心就好。”夫人拭去眼泪,振作精神道,“十四弟,派人来说,姨娘,故去了!”
      “啊……姨娘也去了……好,好啊……”我先是一阵惊愕,随之竟是一阵轻松,真的,谁都逃不掉,谁都逃不了!
      “是姨娘的遗愿,叫十四弟送来了一样东西,说是要物归原主。”夫人接着说道。
      “什么?”我费力的搜索着脑海——我能有什么,丢在了姨娘那里?
      “者咸琵琶!”夫人轻声的回答。
      “者咸琵琶?”我眯起了眼睛,回忆着……者咸琵琶……是那年庆典上,娘献乐所用之者咸琵琶!我忽然间来了精神。“真的?琵琶呢?”
      “在这。还有一封书信,原是贞观二十三,三哥给你的,一直在姨娘那保存。”夫人转身从婢女的手中接过琵琶,放到我的榻前,抓住我的手,放到琴上——她怕我,触不到,也感觉不到,这是千真万确的者咸!
      “信?什么信,拿来我看!”我忽的坐了起来,全然不像将死之人——是,回光之兆!
      “六郎,你不要这般激动,快躺下,我读给你听。”夫人赶忙,抱住我。
      “拿来……拿过来……我自己看!”我喘着,似有出气而无进气;手抖着,伸向夫人索要。
      “好好,给你,你不要动气。”夫人连忙把信,塞到我的手里。
      我靠在夫人的怀里,颤抖着、小心的,展开泛黄的纸稿,沉稳的笔锋,挺拔的力道,全都那么熟悉,印入我的眼帘——我摩挲着纸张,泪眼迷蒙:
      “硕骊吾弟:
      国丧之际,神主之前,汝嚎啕恸绝于地,数度昏迷;俄而听闻者咸琵琶之归宿,又难掩忿忿之色,幸而未发怨望之语,为兄甚为汝惊惧。
      乾坤倒转,颠沛流离,母亲无依,寄身唐宫。然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而况父母皆性情中人乎!皇考爱藏于心,母亲情何以堪?皇考既以真挚相待,母亲岂会无动于衷?情感之事,世间最是言语难尽。常言有云,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母亲为馈皇考衷怀,而奉倾己所有,唯无双之琴艺。岂料人生无常,顺天门前,情急之箭,虽救母亲性命于绝境,却毁母亲技艺几于死地。每逢阴湿时节,或又乍暖还寒之期,母亲臂膀,便胀痛难忍,御医诊断,此箭伤及经脉所致。母亲欲重拾琴技,所付之艰辛,非常人所能想象——他人如用一分,母亲必以数倍才可达同境。更言融情于音,抒怀于响,必需人琴合一,琴神交流,实为呕心沥血。母亲少时,蒲柳纤弱,再操琵琶,不啻以命相搏。为兄好乐,尤能体会。者咸琵琶,原为隋宫神器。外祖父所赐,专为母亲而制,以彰母亲才学,备于母亲出降之礼;于母亲而言,犹如身体发肤。母亲以此倾诉衷肠于皇考,此中情愫,滋味万千,又怎一个‘缠心纠葛’所能尽述!庆典献乐,已是母亲割心无数、抽丝拨茧后之极限,可谓油净灯灭,元神悉散。凡如种种,皇考初不知,知时事已晚。母亲韶华既去,姨娘入得宫门,缘起姨娘与母亲之艺一师相授之故。皇考睹物思人,感怀往昔,追觅同音,以此慰藉。然天子者,擎天国柱,非以常情常理而度。皇考以者咸赠姨娘,本寓自拔解脱,终是欲罢不能,不舍难弃。
      母亲早逝,根源实不在汝,皇考并未相怨——然自责于己者,恐迁怒于人,或泄愤于物。无奈错言既出,创裂于心。皇考悔之莫及,不知何计补弥,欲借光阴医治,犹有耿介于膺,几致今日,汝仍如芒在心。为兄睹之,心尤痛之!汝爱憎溢于言表,奔放进而强烈,本为性情所致,并无龌龊之意。然萧墙之间,宫闱难测,如被小人利用,挑拨离间,酿成祸事,岂不冤枉!戒急用忍,吾弟切记!”
      泪水,浸透了,这封迟到了十八年的书信……
      “呜呜呜……啊……哥……”我,撕心裂肺……
      “我就知道,你不该看……哥说的对,你要是看了,不会解脱,只会更难受……因为你都懂,却不如他看得开。只有看得开,才能忍得住,你根本就忍不住!”夫人,忍不住说我。
      “姨娘,了解我……可是,我却跟她使性子……她是我半个娘!”我黯然,姨娘的灵前,我已经拜不了了。
      “是,姨娘照顾你那么久,待你如亲子!姨娘最高兴的,恰是你会跟她使性子。只有亲密无隙的人,才会彼此使性子,你的内心,没把她当外人!姨娘,她懂你的心!”夫人看出了我的所哀,宽慰着我——其实,我也是要去之人;姨娘,只是比我早走一步。
      “这封信,为什么……会在……姨娘的手里?”我攥着这封信,向夫人祈求着答案。
      “国丧之后,姨娘本欲将者咸归还三哥,但是三哥拒绝了——先帝的意愿,他不愿违背!但他怕你,心生烦扰,率性而为,招来灾祸;更不想你,因此对姨娘耿耿于怀,故而手书此信,叫姨娘转交于你。不曾多想,世事难料,转眼之间,竟耗去十八年的光阴。”夫人捧着我的脸,帮我拭去泪滴。
      “我,从来都没叫哥放心过……”我摇着头,为了我哥。“罢了,时至今日,琴又何用!又何必再言!娘与大人,还不如我哥明白……者咸,就是念想,要断了念想,就不该还留着者咸……人世如梦,就要醒了!”
      “者咸,你要带了去吗?你一直都念念不忘,这是娘的心爱之物。”夫人,在问我的遗愿。
      “不!这是夺命之音,摧人之器……它,早该隋去也去,不该唐来而来……我要,毁了它,亲手毁了。娘在那边,不要这个,父亲也不要这个。”我下定决心,用我生命里最后的力量,砸碎者咸!哥,我听你的,我会放下,放下所有的,一个也不带走。
      “六郎……你这是何苦……”夫人拦着我,也央求着。
      “都闪开,谁也拦不住我!”我一把抱起琵琶,挣脱着他人的搀扶,赤着脚,跌跌撞撞的冲到屋外。我复杂的看着者咸,五弦一如既往,翠音悦耳;红黑相漆的芙蓉,仍旧栩栩如生,晨露欲滴;蓝田美玉雕嵌的琴头,风情万种,炫耀着昔日雍容——好琴,为何要现身宫墙?!为何要流连君王?!
      “六郎……你要三思……”晚了,夫人语音未落,一切已成定数。
      “咚……嘣……嗡……”我倾尽平生最后的气力,狠狠把琵琶砸向了大地,从哪里来,回哪里去!而我,也如那碎裂的琴骸一样,瘫倒在地,耳边似乎听得到人们在说话,只是,我已经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我睁着眼睛,空洞的望着——天边,萌萌亮了,薄雾,朦朦起了,苍山如黛,好似妙笔丹青,新墨犹在。
      四周纷落,琵琶碎片,丝弦犹连,琴魂不散,者咸悲歌,哀唱不断:
      骍骍角弓,铮铮鼓鸣;时隐时现,遥望无迹;炯炯炬目,豁豁胸膺;我行我素,荆棘无避;
      卓卓高士,孑孑单影,勿喜勿悲,牵袢无系;沸沸热血,拳拳挚情,不怨不悔,山河无倚;
      朗朗乾坤,渺渺孤茔,难倾难诉,凭谁无泣;离离野蒿,汤汤渭泾,且呼且问,英魂无觅;
      瑟瑟国风,娓娓沉吟,渐去渐远,回响无期;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浅思浅叹,梦画无极!
      在群山环抱中……
      在江河奔流中……
      在红尘淹没中……
      在岁月苍茫中……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番外之者咸绝音(硕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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