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颜如画》苏水榭

70、此去经年

　　枝上花渐落，阶前雪未消。
　　石案上，新茶初沸。
　　那人自泥炉上取下紫砂雕兰茶壶，两只秋菊瓣杯已静静摆在眼前。斜手轻斟，茶入杯中，水碧如玉。
　　清茶明澈，映着那人的眉眼，淡然，通透，继而被升腾的水汽一氲，又朦胧起来，多了几分高深莫测。

　　不远处，云海缭绕，青山隐，万壑藏。
　　自那层层雾帘之中，隐隐约约走出一个人。白衣，黑发，一身尽染风霜，却终难掩芳华。
　　她一路行至石案旁，自顾自的坐下，对面的男子依旧清瘦，清俊，清冷。发如白衣一色，姿若画中之人，只是那眉宇间却隐隐透露出一股淡淡的死气。
　　那人淡淡望着她，道:“好久不见了，泠风。”
　　苏泠风也瞧着他，良久，眼中流露出莫名的哀意，轻声道:“师父，你。。。。。。可还有多少时日。”
　　此人便是素有医圣之名，浮云谷主玄云子。
　　玄云子似是置若罔闻，神情淡漠，只将石案上其中一杯茶轻推过去，缓缓道:“谷中霜露甚寒，你又远道而来。新茶已沸，不妨一饮。”
　　苏泠风依言端起茶杯，轻啜了一口，一举一动之中都已优雅至极。
　　玄云子看着她举手投足间的风姿，忽然记起他的这个弟子似乎从来都那么优雅美丽，淡然自若。
　　唯独只有一次。

　　那是三年前的雨夜，她来找他，当他见到她的时候，她浑身都已经被淋个湿透。那双一向澄澈的眸子已近乎空洞。
　　“师父，她不见了，我。。。。。。我要怎么办呢。”
　　这是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她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第一次看见她的神情像个孩子般无助，泪水渐渐溢出了眼眶。
　　随即，她便晕了过去。
　　多么可笑，明明是他平生最为之得意的徒儿，明明是师门里医术最精的弟子，明明是救过无数人性命被天下人称颂的神医。
　　却在那之后的一个月里，患上了严重的风寒，几近死掉。
　　而这，除他之外，不会再有人知晓。

　　一念及此，他再度开口，道:“可品出其中滋味。
　　苏泠风低头看向杯中茶水，茶清碧绿，馨香四溢。不禁沉吟道:“菊露凝珠，灵牙吐绿。用这秋菊寒露所泡制的灵牙绿茶，果真别有一番滋味。”
　　玄云子略一颔首，眼中随即露出欣慰之色，道:“菊露旦夕而逝，灵牙十年始成。二者倘若无缘，岂不也烹制不出如此好茶？”
　　一言至此，苏泠风登时心领神会，眉间哀意亦随之浅了几分，道:“人生在世，命途各异，然有缘相识，却终不负人世此遭。师父，您可还有何未了之事么。”
　　玄云子看着她，眼眸深如古井，波澜不起，感慨道:“人生百年，爱恨贪嗔，尽生烦恼。人既去之，又何必余情累世。为师大限将至，如今叫你回来，只为告知你三件事。这第一件事，便是欲将谷主之位传与你。”
　　闻言，苏泠风眼里闪过一丝惊诧，复又变为犹豫之色，道:“泠风素来漂泊，恐怕不足以担此大任。何况……”
　　“何况，你还未找到她。”
　　霎时，空气冷凝如冰。
　　苏泠风低头沉默，良久，又重复道:“弟子实难担此大任，求师父成全。”
　　玄云子见此，轻叹一声，道:“我素来便教你看淡生死，孰知到头来你反而更深陷于此。这些年，你走过大江南北，可又曾寻到她半点下落？你究竟要找到何时才罢休？”
　　苏泠风再次沉默，面色却越发凝然，半晌，她轻轻开口。
　　“至死方休。”
　　此言既出，二人之间便又是一阵静默。

　　良久，玄云子才又缓缓开口道:“你可还记得她失踪后，你托我所调查的那件事么？这三年来，我总算已有些眉目。这便是我要告知你的第二件事。”
　　一言及此，往事又赫然历历在目。那个神秘避世的山庄，那个美丽决绝的女子，以及……那个甜蜜温馨的夜晚。苏泠风兀自怔了半晌，方自点头:“自是记得。”
　　玄云子目光倏忽转深，道:“你曾跟我说过，你们最后查到了向随风的长生之药？”
　　“不错。”
　　玄云子目光落向远处，叹息道:“其实……关于长生之药之说，很多年前便已有了。”
　　苏泠风眼中露出惊诧之色，随即问道:“难道早在向随风之前，天下便已出现过这长生之药？”
　　“不错。”玄云子目光一敛，“之前你跟我说与此事之时，我便对此隐约有点印象，却始终记起不得。直至最近，我在藏经楼内翻阅古籍时，才发现关于长生之药，向随风并不是第一人。此事的真正源由，原是在一个名为季鸢的人身上。”
　　“季鸢……江湖上可曾有过此人传闻？”
　　玄云子转头望向千山万壑，面上忽现沧桑之态，淡淡道:“从未有过。只因这人乃是一千多年前的一名宫廷方士，并非来自江湖。”
　　苏泠风微微蹙眉，“宫廷方士，莫非长生之药来于大内之中。”
　　玄云子摇摇头， “并非如此，据古史记载，一千多年前，巫彦国的开国皇帝宣帝平定四海，劳苦功高。那时他虽已初定天下，但却已年逾古稀。所以他便秘密派遣了三千方士替他去天下各地寻找灵丹妙药，以求长生不死。这一找，便耗费十余载。最终，长生之药被这季鸢所寻到。适时，宣帝已年老体衰，闻之以后，立即派出大内高手去速取丹药，追杀季鸢。”
　　苏泠风冷笑一声，道:“好一个兔死狗烹，鸟尽弓藏。”
　　玄云子瞧了她一眼，叹道:“人本私己，亘古不变。那季鸢显然也深知此理，他不会武功，只能连夜逃跑以此避祸，却终究未及幸免，被人追杀至重伤。濒死之际，一位武林高人出手将他救下。从此以后，那季鸢便下落不明。饶是灵帝派出千军万马到处寻他，他也再未曾露面于世。后来，朝代更迭，风云变幻，而那季鸢至此犹如人间蒸发一般，再无踪迹。”
　　苏泠风低头思量片刻，道:“如此说来，此药或许最终被那武林高人所得，可那向随风又是如何寻到的呢？”
　　玄云子的眼中划过一丝感慨，“那向随风当年乃是一个武学奇才，传闻他初入江湖之时，挑战各大门派，百战百胜，一举成为武林神话。也许在他归隐之后，当真寻到了那长生之药也未必。至于，最后他将长生之药与关雎剑谱藏在了何处。这就要关系到江湖上另一件旧事。”他顿了顿，道:“韩家村。”
　　苏泠风更觉诧异，疑道:“韩家村？”
　　玄云子点了点头，正色道:“这便是我要告知你的第三件事。三百年前，韩家村原本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村子，但村中人人精通工匠手艺。
　　苏泠风沉吟道:“既有如此手艺，怎会从未在江湖上听闻过此村。”
　　玄云子的眼底闪过一抹痛惜之色，道:”只因这韩家村人虽身怀绝技，但村中人人皆不识武，亦不会打造兵刃暗器，他们唯独擅长的便是建造房屋宫殿，锁甲机关，因此并不适合在江湖上立足。直到……
　　“直到什么？”
　　“直到韩家村出了个极具天赋的建筑奇才，名叫韩墨。相传向随风当年便是看中韩墨的建筑才能，特请此人建造一栋宫殿，用以藏匿丹药剑谱。那韩墨当时已值不惑之年，却依旧是个无名之辈。他既有一身惊世才华，又怎甘心终生默默无闻。于是，他受其所托之后，便殚精竭虑，穷尽心智，带领村人建造出一栋宫殿。据说，此宫殿的机关精妙到连向随风本人观后都叹为观止，便为之取名临江仙宫，并将开启宫殿的钥匙交于韩墨保管。韩墨当年一时得意，竟不想走漏了消息。一时之间，江湖上众说纷纭，而韩墨更是迅速从一个默默无闻之人成为了武林传奇人物，江湖中人纷纷以高人相待于他。”
　　苏泠风面上闪过几分嘲讽之色，道:“一个人倘若出名太快，往往死亡也会随之而来。”
　　玄云子神情依旧淡漠，接着道:“此后百余年，韩家村人被江湖人称为“护钥一族”，地位在江湖中越发超然。而韩墨依旧死守宫殿下落与钥匙的秘密。起初，其他门派莫敢逼迫于他，皆因一来彼时向随风之名着实太响，二来谁也不知晓向随风是否真的不问世事。万一轻举妄动，必定招致杀身之祸，故此他们一直伺机不动，而临江仙宫的下落也就此被韩家村人代代相传下去。直到有一日，韩家村的家主忽地离奇猝死，至此，成了韩家村人噩梦的开端。江湖中人纷纷竭力迫害韩家村人。不少村人被活捉起来，终日严刑拷问，生不如死。幸存之人则日夜惶恐躲避，绝计不敢再以自己的真面目示人。但即便如此，江湖中人也未能从村人的口中得到一星半点有关临江仙宫的线索。而韩家村经此一劫之后，后人纷纷也作鸟兽散。宫殿下落与钥匙之谜，最终亦随之不了了之。只可怜那韩家村，安宁度日数百余年，终不想才区区五年光景，便全然覆灭。”
　　苏泠风心下戚然，叹道:“韩墨为了成名，不惜牺牲了全村人的性命。若他地下有知，不知又可会瞑目。”
　　玄云子长叹一声，道:“世人本愚，贪生怕死，趋名赴利亦是人之常情。何况长生本是医道之最高境界。若真能够与寰长存，山河同在，亦可谓是我命不由天。”
　　苏泠风目光轻轻流转，最终凝胶在眼前的杯上，缓缓道:“秋露夕生朝逝，却可润泽万物。灵牙十年长熟，若无水泡制，终与朽木枯草无异。泠风驽钝，只知人生在世，生死在天，尘事由心。不求是否长活于世，但求此生真正活过。”
　　闻得此言，玄云子看向苏泠风，良久，才似悲似喜道:“好一个生死在天，尘事由心。好一个不求是否长活于世，但求此生真正活过。愿你日后当真能如你所言，只是……”一语至此，他的眼神不禁又转为悲悯，缓缓道:“泠风，已经三年了啊。”
　　三年……
　　苏泠风不禁怔住，心中那万千思绪瞬间又凝为一点相思。
　　不错，她亦知晓，自那以后，已有三年。
　　三年了啊。
　　当春红再次染成夏绿，秋黄再次褪为冬白。锦素流年翩然掠过，看红尘繁华依旧。
　　踏遍河川，望断天涯，旧侣难寻。
　　可曾忆否，寒盟休误，良情莫负。
　　陌上桑榆燕双飞，看朱成碧复几回。十丈软红辗转过，君身何处胡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