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颜如画》苏水榭

108、误中副车

　　苍夜痕听闻屋内传来的哭声渐止，叹了口气，扭头问苏泠风道：“他怎么样了？”
　　苏泠风瞟了一眼屋里，淡淡道：“适才他悲痛欲绝，若非我及时施针为他护住心脉，只怕此刻就要跟着蓝姬一同去了。”
　　苍夜痕闻言，心下亦沉重万分，她瞧了一眼苏泠风，连忙将身上的外衣脱下递过去，道：“穿上吧。”
　　苏泠风也不推辞，伸手将苍夜痕的外衣穿上，随后面色凝重，忧心忡忡道：“蓝姬……她的难产不似寻常。”
　　苍夜痕见她如此言语，便想起适才蓝姬生产凄惨之状，沉声道：“到底为何？”
　　苏泠风蛾眉紧蹙，心下一紧，“我之前曾为蓝姬诊脉，她虽体弱，但胎气稳固，脉象温和，毫无早产之兆。可适才我为她接生时再次诊脉，却发现她脉势散乱，寒凝气滞，似是……中毒。”
　　她一言及此，不禁向苍夜痕看去。二人目光乍一交错，登时明了彼此心中疑虑。
　　二人一个箭步奔进内室，见宋暮霆还坐在床边痴痴地握着蓝姬的手。苏泠风虽心下不忍，但当下却也全然顾不上了，开口问道：“蓝姬生产之前做过什么？”
　　宋暮霆正兀自黯然伤神，忽闻苏泠风开口询问，一时也怔住了。但他毕竟心思机敏，不过转瞬便反应过来，道：“她适才……在厨房里为我煎药。不久我就听闻厨房里传来痛呼声……”
　　未待宋暮霆讲完，苏泠风与苍夜痕转身去了厨房。二人赶至厨房，只见灶火已熄，灶台上放着一个药罐，地上碎了一个碗，除此之外还残留着一小摊早已干涸的血迹。
　　苍夜痕低头瞧着地上的碎片跟血迹，道：“这碗还是空的，看来她刚把药罐离灶，还未来得及入碗，便出了状况。”音犹未落，她与苏泠风的目光便一同落至灶台上的药罐。
　　苏泠风走上前打开药罐，罐内的药汁早已凉透，她轻轻闻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狐疑。目光又转而落在罐子本身上。
　　那药罐以陶土所制，罐身并未上釉，通体灰黑黯淡，工艺粗糙，样式简单，是那种寻常人家随处可见的普通药罐。
　　而苏泠风眸光却沉了下来，她略一沉吟，随即向苍夜痕道：“去找只碗来。”
　　苍夜痕应了声，随手从一旁的橱柜里又找了只空碗给她。见苏泠风将罐里的药汁全都尽入碗中，随后又将余下的药渣也通通倒了出来。她将空的药罐子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端详良久，尔后自腰间抽出一把匕首，以刀刃向那罐身处上下刮擦，少时，便刮下一层细细的薄土来。
　　苏泠风凝瞩着刀锋上的这层薄土，放在鼻息处仔细闻了下，又用手指沾了少许放进嘴边舐了一下，面上随即露出一抹了然之色，道：“原来如此。”
　　苍夜痕有些不明所以，道：“怎么了？”
　　苏泠风目光骤冷，缓缓道：“东南之地，有草红罗，五步之地，万物不生。”她望向苍夜痕，问：“你可知为何万物不生？”
　　苍夜痕目光闪了闪，似有所悟，道：“有毒？”
　　苏泠风颔首，眼波流转，“红罗草性温带毒，其毒性多聚于根部。此草根须深长，生长时根部会分泌出一种毒汁，毒汁沁入周围土壤，如此经年累月，土壤亦沾毒性，故万物不生。”她的目光又落至那药罐上，“而这药罐，便是由陶土混入少许的红罗土壤烧制而成。”
　　“那你适才还用口去尝！”苍夜痕急声道。
　　“放心，我没事。”苏泠风摇了摇头，“我从医许久，寻常毒药早已对我无用。何况这红罗土虽毒，但毒性温和，分量又少，所以对我毫无作用。”
　　闻言，苍夜痕舒了口气，随后心下又倏地一沉，目光凛冽，道：“那么，对一个身患先天不足之症，日日以此罐煎药送服的人而言，又会怎样？”
　　苏泠风面容肃穆，“不消三月，神思倦乏，惊疑生幻，直至元气大损。到时一个小小的风寒都能置其于死地。”她言及此处，眸里忽闪过一丝异色，道：“原来是误中副车。”
　　闻言，苍夜痕心如电转，目光一敛，道：“蓝姬。”
　　“不错。红罗土毒性温和，混进寻常陶土里烧制成药罐。随着此罐每次使用，罐体内的毒性便会渗入药中，且宋暮霆服下后毫无异常。天长日久，便可悄无声息的取人性命。这本是绝妙的法子，在此之前，若非我检查此罐，也绝无可能察觉有异。”一言及此。苏泠风忽地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神情似是感慨似是哀伤，“只可惜却碰上了蓝姬。”
　　“可她并未饮过此药。”
　　苏泠风摇了摇头，道：“她不用饮过。红罗土虽像寻常陶土一般看似无味，实则一遇高温便会将土内毒质激发出来，散发出极淡的香气。只不过此罐用以煎药，故其他药味掩住了此味。其香毒性极淡，寻常人倒还闻得，但对孕妇而言却是禁忌，只需闻得片刻便会中毒。”苏泠风眼神随即黯了下去，“而蓝姬，她一向为宋暮霆煎药时不离半步，所以……”
　　她没有再说下去。
　　苍夜痕又想起了适才蓝姬生产时的情景，心头亦沉沉如山，她想不透幕后之人究竟为何要三番四次地去杀宋暮霆这手无缚鸡之力之人，而且还用如此阴毒的法子。一念至此，她不禁再次将目光落至苏泠风手里的药罐，心中思绪却倏地一闪而过。她拿过了药罐，忽问：“你看这药罐，像不像是新的？”
　　苏泠风经她提醒，心中顿时明了，道：“是新的。”
　　苍夜痕又道：“你还记得，今日你去给萦轩看病，宋潋空说过什么吗？”
　　苏泠风的眼神登时明亮如镜，“她说，她今日里陪蓝姬去买药了，然后逛了半日才回来。”
　　就在二人言语之际，却听见了两个人的脚步声。
　　苍夜痕望去，只听是花遗世扶着宋暮霆走了进来，便道：“二公子怎么来了？”
　　宋暮霆强忍悲戚之色，他挺直了身子，示意花遗世放开他。花遗世便松了手，却闻“扑通”一声。
　　宋暮霆忽地跪下了。
　　在场其余三人甚是惊诧，苍夜痕当即上前搀扶，道：“二公子这是作何，快快请起！”
　　宋暮霆却死活也不起来，泫然泣下，道：“我是个无用之人，连爱妻也不能护住。如今为了两个女儿，也不过是苟延于世罢了。适才你们二人所言我都听见了，只求苍堡主与苏姑娘能找出害死我蓝儿的真凶，以慰她在天之灵。”
　　苍夜痕眸光一闪，缓缓道：“我可以答应你。但在此之前，有两件事你须得做到。”
　　宋暮霆露出决绝之色，道：“在所不辞。”
　　“第一件事，你先请起。”
　　宋暮霆二话不说站了起来。
　　“第二件事……”苍夜痕目光幽长，沉声道：“希望你能把夫人的死讯暂且瞒下，待明日过后再通传族内。”
　　闻言，花遗世与苏泠风二人均是始料未及，不禁诧异的望向苍夜痕，而苍夜痕只是静静地望着宋暮霆，道：“你愿意么，二公子？”
　　宋暮霆忽地惨笑了一下，道：原本蓝姬就想与我僻居于此，不与外人往来。难不成要让她死后不得安宁么？我自当愿意。”
　　“好。”苍夜痕忽地扭头看向花遗世，又道：“瞧我都忘了，花岛主怎地会在此处？”
　　“是我。”宋暮霆开口解释道：“蓝姬出事后，我便出去找人。恰巧在湖边遇到花岛主，是我求他将苏姑娘找来。”
　　闻言，苍夜痕地望了一眼花遗世，花遗世只好苦笑着摇了摇头，道：“我当真是来帮忙的。”
　　苍夜痕目光深深，忽而一笑，道：“我从未说过你不是来帮忙的。”
　　苏泠风思量片刻，走到宋暮霆面前，自腰间掏出一粒丹药递给他，道：“二公子，此药你给夫人含下，可保身体七日内鲜活如初。”
　　宋暮霆收下丹药，忽闻苍夜痕问道：“夫人生前可还有其他亲人？”
　　宋暮霆垂眼，摇了摇头，泫然欲泣道：“蓝姬乃是孤儿，幼时流落族中被九伯收养，后来便认其为义父。只可惜，他老人家也已去世多年。”说着，他又似想起一事，拭泪道：“这几日我想在此为蓝姬守灵，只可怜我一双女儿尚在襁褓，还望苍堡主与苏姑娘能帮我向潋空传个话，让她帮我照顾一下孩子。”
　　苍夜痕目光一敛，颔首道：“正好我与泠风也要将此事告知听雨使，如此，我们俩现下便去找她。”
　　宋暮霆点了点头，他望了一眼传来阵阵婴儿啼哭声的内室，眼里哀色更甚，道：“多谢了。”

　　“你说什么！”
　　“啪”的一声，一只碗掉到了地上，瞬间便摔的四分五裂。
　　宋潋空缓缓瘫坐在凳子上，目光游离，神情凝固。她呆坐了许久，忽地，又猛地跳了起来，慌慌张张地就要往外冲。
　　苍夜痕忙叫道：“听雨使留步！”
　　然而，宋潋空却依旧置若罔闻的向前冲。苍夜痕无奈，只得自后伸手向她的肩头抓去。宋潋空只觉肩头有异，侧腰一个闪身，便要卸去她这一招。但苍夜痕哪里又肯轻易放手，宋潋空便想也不想地回手拍出一掌。苍夜痕见她心神混乱，毫无清醒，便瞥了一眼一旁的水缸，当下右手陡然变招，顺肩直下紧扣她手腕，左手顺手抄起水缸里漂着的水瓢。
　　只听“哗”的一声，宋潋空的脸上已经结结实实被泼了一瓢水。
　　宋潋空忽地停下手，怔立了许久，眼眸里才透出一丝光亮，她缓缓抬头看向苍夜痕，道：“暮霆，怎么样了？”
　　苏泠风在旁道：“他伤心欲绝。不过为了孩子，他总能活下去的。”
　　宋潋空闻言，脸上不禁浮出一丝悲伤，点了点头，道：“不错，有了孩子，就有了希望，他总会没事的。”
　　苍夜痕见她终于心智清醒，道：“适才事出紧急，苍某才不得如此，对不住了。”
　　宋潋空摇了摇头，“无妨。”她到底是坚韧之人，此时虽不免悲痛，但依旧心思清明，她看了看苍夜痕与苏泠风，道：“你们二人想要问我何事。”
　　苏泠风疑道：“你知晓我们要问你事情？”
　　宋潋空眼睫低垂，投下一片阴影，“蓝姬出了这等大事，你们并未告知萦轩，却跑来第一个告诉我，怕是事出有因。”她忽然抬眼，紧盯着苏泠风，道：“是蓝姬的死，有什么不对是么？”
　　苏泠风见她如此诚恳的望着自己，正犹豫是否告知实情之时，忽听苍夜痕在旁道：“是有蹊跷，但尚不确定。”
　　闻得此言，宋潋空静默了片刻，少时，她开口道：“那你们问吧。”
　　苍夜痕目光闪了闪，“敢问听雨使，今日你跟蓝姬出境都去了何处。”
　　宋潋空想起白日里还与蓝姬一起出游，不禁哽咽道：“早前蓝姬说暮霆的药快服尽了，便约我今日一起去阳雪城买药，我们从药铺买了药，然后又去逛了逛别处就回来了。”
　　苏泠风拿出一个药罐子，问：“这是你们今日买的么？”
　　宋潋空定睛一瞧，蹙了蹙眉，道：“这个不是我们买的。是蓝姬买药时，那药铺里的掌柜送与她的。”
　　苍夜痕心念一转，道：“好端端的，那药铺的掌柜忽然送给她一个药罐，蓝姬也不觉得奇怪么？而且听你所言，蓝姬去阳雪城买药也并非一次两次了，她为何非要去阳雪城买药？”
　　宋潋空听苍夜痕言中似有疑虑，便叹了口气，道：“清和族地处偏僻，气候异常，故族中药材种类虽多，却也有限。而暮霆的身子不好，每次所开药方中，总有几味稀有药材难以配齐，所以蓝姬只好出境去阳雪城里才能购齐药材。久而久之，她便成了药铺里的常客。今日我跟她去药铺，掌柜说铺里刚进了一批新药罐，就送与她一个吧。蓝姬说恰巧为暮霆煎药的那个药罐用了多年，都生了裂缝，今日换下倒也正好，然后便收下了。”
　　苏泠风蹙眉，道：“那家药铺叫什么名字。”
　　“轩岐堂，是阳雪城最大的药铺。”言罢，宋潋空望着苍夜痕与苏泠风，目光中带着一丝不可置信，道：“难道蓝姬的死与轩岐堂有关？”
　　苍夜痕眸光沉沉，“现下断言，为时尚早。”她顿了一顿，又道：“自昨夜起，清和族内的戒备越发森严，不知听雨使可否助我与泠风二人明日出境一趟？”
　　宋潋空的眼神由浅转浓，随即点了点头。
　　苏泠风眼中忽地闪过一抹担忧，开口道：“听雨使，关于蓝姬逝世，还望由你来转告萦轩，但……并非现下。”
　　宋潋空眼神一黯，心下当即了然，“萦轩尚且在病中，我会待她身子好一些再告知她。只是……”她忽地牢牢看定面前二人，面色肃然，道：“请你们二人务必找出幕后真凶。”
　　苍夜痕目光一敛，面色沉郁，“自当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