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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车裂(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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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这一段让人无比郁闷的旅程终于结束了。我尾随着同伴走下火车,立在坚实稳定的土地上,身子却好像仍然陷在那种苦闷而单调的轻微颠簸中。淡淡的晨曦驱赶走了黑夜,我身后这列车迅速地缩小和远离着我,仿佛做错了事的人要悄无声息地全身而退一般。
我想起,我整整在这列车上渡过了一天一夜的时间。在这无处可逃的二十四个小时里,我任它的肌体把我吞噬,任它的麻木把我淹没,而现在,我终于可以离开它了吗?
我是一所京剧表演艺术学校的学生,这次乘坐列车北上,是为了一场进京的汇报演出。学校十分重视这次演出,在经费紧张的情况下仍然给我们几个主要演员买了卧铺票。于是我们几个人在带队老师许镜心的带领下一踏上站台就远离了扛着锣鼓和行头的其他伙伴,来到了软卧车厢。
望着静静伫立的列车,我的头脑中突然一痛。我已经三年没有坐火车了,而三年前的那次经历,虽然在我的记忆中已变得支离破碎,可是我依稀记得过程并不愉快,我眯起眼来望着这列火车,心中莫名地升起一种畏惧。这样高大的铁皮盒子,长蛇一般的身躯,一节节断裂却又被强迫相连的车身,当我坐上去,当那车门关闭……,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
“月光,你还不上来?”许老师已经开始催促我了,话语中有着不易觉察的不耐。每当她用这种语气对我讲话,我都会敏感得从头到脚都泛起一阵机灵。我想起我只是在这出《霸王别姬》大戏饰演虞姬的B角,一个铁定不会在大戏中出现的替补,那么我有什么理由拿了卧铺票还磨磨蹭蹭地象个角儿似地让人操心呢?
“不就是走慢了点吗?有什么了不起的。”立在我身边的秋秋白了许老师一眼。她挽着我的手臂,和我一起登车。秋秋是我在艺校里最好的朋友,和我几乎是形影不离的,她自身条件非常好,唱念坐打样样出类拔萃,可是说来奇怪,她从来不会为自己争什么,程小舞占了校里校外所有大戏的主角,粉墨容华风光无限。她却只是陪着我这个老师口中只能和别人拼戏德的人在练功房里起早贪黑地做功课。
“你一定会成功的。”夜阑人静的时候,她总是这样鼓励着我,那时我正袍袖翻飞地对着巨大的形体练功镜舞着贵妃醉酒,身子歪下,头儿后倾,然后看到镜中的自己从眼中倒流出凛冽的清泪。那一刻寂寞烟华,似戏非戏。
咣当,咣当……,伴随着沉重的关门声,我在喧嚷的人声中依稀地分辨出了乘务员锁门的声音。头中又是一阵裂开般的巨痛。许多人从我的身边经过,忙着寻找着他们的铺位,我把身子贴在卧铺隔断的墙上,然后听到程小舞哼唱着她最引以为傲的那段歌: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啊,妃子……”唱霸王的陈升一时兴起,应合她,她却并不为动,一心一意地继续哼她的歌。我从半掩的门外看到她一边整理着自己的行李,一边风清云淡地哼着,顿时感到,这一位虞姬,非霸王的虞姬,正如她唱贵妃醉酒,亦非思隆基的玉环。我曾听过老师半无奈地和她谈,让她收敛锋芒,沉淀感情,可是她张扬清冷依然。也许,正是她张扬清冷,偌大一个校园,她才能独占花枝俏。
秋秋盯着她,非常不满,拉扯着我,“看她就不爽,我们走。”
树木和田野在早春时节已是郁郁葱葱,我和秋秋趴在明亮的窗玻璃上望着窗外大片大片飞速移动的深绿和浅绿,列车有节奏的颠簸荡漾着那一抹生命的光芒,我的心第一次强裂地感到自己与生机近在咫尺。
“我们杀了她吧。”秋秋忽然说。
我一下子从明媚的春色中惊醒,扭头看秋秋,她的脸和我的也是近在咫尺,她的眼瞳奇异地放大着,我在她眼中看到了自己怯弱的目光。
“杀死程小舞,这样你就可以上这次的大戏,你就会成功。”她盯着我,一字一字清晰地说着。“我会帮你。”
我瞪视地秋秋的脸,觉得这张脸充斥在我的视线里,五官奇异地放大,皮肤紧滞而吹弹得破,我甚至看不到脸上的毛孔。一股酸苦的味道瞬间直冲到了我的喉间,我一把推开她,狂奔入车厢一侧的漱洗室,抱着水池狂吐了起来,那呕吐的欲望让我吐光了胃里所有的食物残渣,我一边吐一边记起我是晕车的,三年前我就曾这样疯狂地呕吐过。
一只手抚上了我的后背,由轻到重地敲击起来,“我知道你自己也是这样想的,那就做吧,我一定帮你。”
我倏地抬起头来,一下子看到了镜中的自己。白色的食物的残渣印在我的嘴边,头发蓬乱,而我的一双眼睛,竟是得意洋洋的。我吓了一跳,这时火车转弯,一道阳光迅速地把我镜中的面孔淹没了,我打了个机灵转过身来,一把推开了秋秋的手,“别开玩笑了,还是想想到了北京到哪儿去玩吧。”
秋秋望着我,嘴角也有白色的食物的残渣,仿佛刚刚也呕吐过,她耸耸肩,笑容在阳光中妖异地舞动,“月光,你很快就会听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