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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C62. 暴食 ...


  •   事后听闻那天是圣灵降临节。

      凌晨平原一片雪白,虽然天气不够晴朗,太阳还未升起,墙外却颇为明亮,或许是由于雪不规则反射出微弱的光。

      丽兹原本打算一醒就用雪擦一擦脸好驱赶睡意,但是因为太冷而作罢,而且光是从冰冷彻骨的树枝中间探出头,眼睛就已经完全清醒了。她将视线从远方的群山移至前方的树林,高高的巨木林似乎因为暴露在风雪之中,已褪色发白,堆积在扳机上的雪太过冰凉,已经僵硬到按不下去了。

      鼻头冰冷至极,她缓缓动了动腿,从铺着木板的枝丫慢吞吞地向下挪动。昨天点燃的火盆早就熄灭了,炭火黑乎乎的,看起来有点恶心。

      作为一个人来说,这里的森林实在太过宽敞了。

      “有人吗——”丽兹挥舞双手,自言自语道。

      当然没有人响应,她是明白这一点才出声的,音调完全是降下来的。今天可能无事可做,不,也有可能不会这样。尽管这么希望,但昨天就这么期待过了,与其最后落得一场空,倒不如一开始就死了心比较好。丽兹觉得不抱希望地等待,等着等着其他人就出现的话,那就再好也不过了。

      这是她脱离大部队的第五天。

      在这种状况下,真的是无所事事。顶多只能趁着夜晚顺着记忆往墙内走,然后白天躲到树上而已。现在气体已经是极限了。

      那个大概值多少钱呢

      丽兹看着另一棵树下的尸体,心中估算对方脖颈上银怀表的价值。

      啊,怀表是开着的,从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见放在表壳里的三人合照。真扫兴。

      她想到这个人已经死了,挂着这样的项链无非是徒增伤感,又想到自己,父亲本来就对加入调查兵团颇有微辞,要是得知她最后就是这么个冻死的下场,一定又要用他那副“我早知道”的态度教训——你看吧,我早说让你找个人嫁了,非要去什么调查兵团送死——诸如此类。

      临死前还要想这种无聊的事,自己也真是够无聊的。无聊的人生,无聊的世界。

      有东西在注视着。

      从树枝后面、雪原地底、土壤连接处、尸体堆放的角落,从远方,锐利的视线,刺痛。如今即使躲在叶片中间,视线也毫不留情地射向丽兹,全身暴露在视线中。

      黑暗令人恐怖,从肩胛骨下方的肌肉、左边的肩膀、右大腿、脚底……暴露在无数的视线之下,全身都是死角。一只飞虫撞上树干,沙沙沙地爬动。

      眨眼的声音。

      丽兹缓缓抬起头。

      在污黑的树干、在脏污的尸体堆、在雪原里,一只眼睛注视着她。这不是人类的眼睛,更不是自己的眼睛。

      眨。
      这次从林地的狭道传来。

      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眼睛。不只地面和雪原,树枝下,土壤里叶片里,连巨木的缝隙中,整个世界都是眼睛。

      “别再看了!”

      丽兹大声吼叫,心脏的跳动有如鼓声咚咚作响,太阳穴上的脉搏砰砰跳个不停。她慢慢后移,双手朝后摸索,手指碰到腿两侧的刀片,立体机动装置的绳索早就断了,气体用光,刀刃也钝了。

      被卸下的装置发出喀啦喀啦的声音掉下高高的树枝,她反手紧紧握住两把钝刀,手心冒汗,将尖端慢慢地、小心翼翼地靠近巨大瞳孔。湿润、绽放怪异光芒的虹膜陡然缩小,尖锐的金属接触到黏膜。

      ——用力戳进去。

      陷入。刀片狠狠陷入眼球中,巨人捂住自己的眼睛,丽兹又将刀片戳向另一只眼睛,一个接一个地将它们凿烂。

      “来啊!我当年可是首席!”

      她站起来,朝前方的眼睛砍去,发出声音的话恐惧感也会跟着平复。不知经过多久,等到结束的时候,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了。

      有如心中魔物被驱走一般,丽兹浑身失去力气,从高高的树杈上坠落下来,竟觉得心情愉快。好歹在死之前不算窝囊,这下就能安心去死了。

      真是愚蠢。

      身体被巨大的手指捏住,发出咔嚓一声脆响,大概是肋骨被压断的声音。她的红头发被血污浸泡,腥臭的嘴越来越近,无法挣扎,脖颈两侧至肩胛骨一带的肌肉因紧张变得僵硬。

      死。

      死的概念头一回如此接近。

      “唰——”

      巨大的头颅忽然从半空断裂,还保持着愚蠢的张大嘴的姿势,飞扬在空中,最后撞上树干。是被人削断了脖子,冷酷而果决。

      “……是谁?”

      丽兹抬起头,黑发少女就站在眼前。

      *

      太阳还没出来。

      亚拓是今天负责站岗的哨兵,调查兵团好不容易争取到了郊外的城堡旧址来看押那个怪物,居然就只有这么点人手,害得他大半夜还要放哨。所以到底是在防什么?巨人难道还能再冲进墙壁里找麻烦吗?

      他不爽地打了个哈欠,靠着墙头一点一点的。

      亚拓绝不丑陋,但是乍看之下却觉得他老成。鼻子上是一对浑圆的眼睛,下巴很短,从嘴唇下方画出平缓的曲线,就这样一路延伸到脖颈。若是年过三四十,应该会变成一副极为沉稳的大商人容貌,但是现在却只显得青涩。

      在瞌睡当中,这张脸孔变得更加懒散了。

      就这样过了二十分钟。

      东方渐渐发白。窗户被擦拭得光亮无比,虽然还未熟悉城堡的整体构造,但之前抵达的时候亚拓应该经过了前庭,却只在大扫除时对除草留下了印象。

      有悉悉索索的脚步。

      谁在跑动?

      亚拓蓦地抬起头,他盯着林间小道的尽处,表情先是半梦半醒的疑惑与茫然,渐渐的,蹙起的眉梢一下子被扯平,随着越瞪越大的眼睛,扬成了弓形。

      “不、不得了!!!”刚从训练兵时期毕业一年的少年目瞪口呆,眼珠凸出眼眶,喊得嗓子都破音了,叫得整座城堡的灯都亮起来,口吐芬芳:“我草——”

      估计很多人今天早晨都是被这个不'雅的词汇吵醒的。

      那么这位调查兵究竟看见了什么呢?

      在他的视线最顶端,一个没有头的人抱着垒得高高的尸体(?)从地平线那边飞快地冲过来,对方头的位置被遮住了,只能看见腰部以下的身形。

      这还是距离稍微近了一点,之前刚刚看见时,他还以为这些尸体自己飘了过来,场面太诡异了,换谁都要傻眼懵逼。

      “你、你是谁——我草——我草——”

      一声又一声的亲切问候被亚拓以极大的音量吼出来,他活了这么多年简直头一次见到这种事情,找不到别的感叹词,只恨自己当年没好好学习语言的艺术。

      城堡里的煤油灯一盏接一盏亮起,不少人都把脑袋探出窗口,还有人骂骂咧咧地穿好衣服,从走廊里跑下来。

      “快——快去喊医务人员——”

      又是一阵兵荒马乱。

      木川唯默然地扛着一堆人,加快脚程朝对方所指示的医务室的方向跑去,这堆带回来的人大多断腿断手,但要说最严重的还是那个奄奄一息的红发少女。似乎是一直没吃东西,求生意志薄弱,不仅出现幻觉,肋骨断了几根,内脏出血,呼吸都快没了。

      被从床上揪起来的医生连白大褂都没套好,纽扣歪歪扭扭,眼镜腿挂在鼻梁上,手忙脚乱地把临时医疗床架好,摆成一排,甚至床位不够,几个人一起在地上铺好床单和麻布。

      这时候其他人才有空闲去瞥那个黑头发的少女,不认识的脸——应该说长得太好了点,细皮嫩肉的,完全联想不到对方扛着十几个人狂奔的模样——正弯着腰站在谁的旁边——哦,是丽兹——

      ……丽兹?!

      他们忽然意识到,应该说是终于愿意去用脑子思考现在的局面。这些原本已经被认定是丧命墙外的调查兵居然被人从外面又带了回来???

      “你——”

      红发少女躺在床上,正在进行紧急手术。这个时代的麻醉剂一定效果很差,无法全麻,这个姑娘慢慢抬起手,拽住了木川唯的衣角,她的腹部此时被手术刀划开,红红的内脏映入眼帘。

      木川的表情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她只是嗯了一声。

      “谢谢你……但是我已经不想……”丽兹的嗓子哑得像是风烛残年的老人,失去了求生的意志,少女的眼神逐渐失去焦点。

      为她手术的几名医疗人员手的动作不停,其他来帮忙的士兵连忙大喊,试图唤回她的求生欲:“丽兹你可是讨伐数高达21头的首席,人类如果失去你,就又失去了战胜巨人的希望,你不能——你连死都不怕,为什么不愿意——”

      “这个世界太糟了……”

      红发的少女应该只有十七八岁吧,她的脸上本应该洋溢着青春的痕迹,是可以穿着裙子和朋友一起逛街吃冰淇淋的年纪。可她现在却只能呆在条件简陋的黑房子里,医疗条件这么差,连麻醉药都不起效,听遗言的人还不是父母。

      反正也没有人在乎她死了,只会觉得是少了一个士兵,少了打仗的兵器,说什么为了人类的大义——

      门外的人陆陆续续变得更多,举着蜡烛和油灯的士兵聚集在医务室门口,官职稍微大一些的人应该也来了。

      木川没有往其他方向看,她垂着红眼睛,忽然开口:“你的名字是丽兹对吗?”

      “嗯……”气若游丝的声音。

      “丽兹,这个世界不是仅此而已的。”黑发少女握住了她脏兮兮的手,神情平静,“你可能还不知道自己很会跳舞,不知道自己很会画画,很会写作,甚至你可能觉得小提琴很好听,最后却觉得钢琴更好学。你或许很喜欢小动物,在未来的日子里,你也许会对大海产生浓烈的兴趣,在海里,每一种生物你都能叫得上名字……”

      她并没有说什么要为了人类的未来活着,而是冷静又平和地描述着普通的生活:“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事情,只要加以努力就会得到改变,但除了生命,它是不可挽回的,一旦做出了冲动的选择,你就再也没有机会感受这些美好的事情了。”

      “……真的吗?”

      “我很在乎你,你还没见过的花海和山风在乎你,你未来的爱人在乎你,这个世界剩余的几百亿万光年在乎你,所以,再坚持一下好吗?”

      红发姑娘迟缓地眨了眨眼睛,一缕不起眼的水迹顺着她的眼侧滑进发际。

      ……啊啊,这个人就是有本事把世界描绘得像是童话里的绘本,让她这盏已经坏掉的、灰扑扑的灯又忍不住亮了一会。

      她为什么不喜欢这个世界呢?因为掺杂着苦味。好像会在味蕾里无限放大,如同魔鬼伸出爪子抓住一切让人感到高兴的部分,因为太苦了所以她才试着加入各种各样的东西——调查兵团能打败它吗?坚持和勇敢能打败它吗?

      统统加进去吧。

      上帝或许没有原谅她。

      不然他不会将她献给世界的灯光熄灭,绝望的哭嚎如同狂风中摇摇欲坠的枝条,成为宇宙里的一粒尘埃。

      或许她也不必赎罪。

      前半生的烟火气是为了人类和众生,但是有个少女忽然告诉她:

      这个世界我甘之如饴,我要在荆棘丛生的阻拦下抓住星星,然后把这个世界上所有比大海更美好的事情——全都讲给自己听。

      “好。”

      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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