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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燃烧的柳条人 ...

  •   落日狂欢节最后一天,节日的气氛已经白热化,祭坛游行把所有人的兴奋点抬到了顶峰,连深海学院也特地放假一天,免得学生们心不在焉。
      这一日的天色阴沉沉的,铅灰色的浓云几乎低垂到房檐。岛上资格最老的原住民换上本地服饰,将一个巨大的祭坛推到主干道上,几十人抬着游行。其他岛民则环绕在祭坛周围,向空中抛洒花瓣,用皮鼓演奏奇特的乐曲。
      祭坛上除了放有大量的鲜肉、石榴、香料等祭品,还把各地摆放的小柳条人、木雕等东西收集起来放在一起,让它们面向南方。每到需要转向的路口,游行队伍就停下来,将祭坛调转后再抬起来继续,让那些小雕像的面部始终朝南。
      咚咚咚,咚咚咚。
      皮鼓的节奏沉重原始,每一下都像敲打在人类心脏上,深红色的花瓣血雨般纷纷而下,在前进的人群脚下化成红水,祭坛行进的道路如同鲜血铺就。
      对本地人来说,这是一场肃杀庄严的宗教仪式;而对外来游客,这是迪士尼花车游行。岛民不苟言笑的凝重表情,跟学生与游客们无知的兴奋神色形成一种诡异的对比,像送葬的队伍被婚礼来宾包围。
      在围观的人群中,不仅有凑热闹的学生,迦离还看到了熟悉的老师们。果然在狂欢节的影响下,没有人能沉下心学习研究。何衍之这种位高权重的老教授都露面了,他没有跻身人群,只是远远旁观,投向祭坛的冷漠眼神不知道是因为被迫中断了教学计划的反感,还是是对宗教迷信的蔑视。
      祭坛前进的方向是立神岩,正对小礁岛的海岬。
      就在那永远等待着的立神岩旁边,高达五层楼的空心柳条人矗立在礁石上,没有表情的面孔凝望大海,朝向南方。
      仰视着这个庞然大物,迦离心中有种说不清的奇异感觉,就像第一次来深海学院在庭院里见到那尊蒙面圣母石雕一样,有一种存在穿越了千万年的时光冷冷凝视着她。
      时间已至黄昏,低垂的夕阳回光返照般挣扎着从浓云中露出头,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撒下一张金红色的毯子。花瓣浓艳的深红似乎浸染入天地,落日向海平线沉了下去,映出一轮血色的倒影。
      黑暗的阴影四面八方涌来,逐渐笼罩尼科岛。祭坛被摆放在柳条人脚下,落日狂欢节的高潮到来了。
      咚咚咚,咚咚咚。
      除了皮鼓触及灵魂的脉动,游行的队伍鸦雀无声。受到这神秘的气氛影响,游客们不再高声,甚至平日喧闹的海鸟都安静下来了,万物窃窃私语着,等待着什么。
      “二度降临!”
      带头老人叫了一声,几只松油火把扔过去,祭坛被点燃了。火苗舔食着丰盛的祭品,快速窜上柳条人的腿,黄昏的黯淡瞬间又被照亮,黑暗暂时退却了。火焰缠斗形成的阴影如同群魔乱舞,疯狂地跳动着窜上云霄。
      郁风跪下来,朝那火起之处深深低下高贵的头颅,双臂交叉,手背从脸庞拂过,像是撩起一片无形的面纱把自己拢住,一系列动作熟极而流。
      香料焚烧的浓郁香气和热浪扑面而来,从神情肃穆的岛民中走出一位满脸皱纹的老婆婆,仰望着燃烧的柳条人,以不可思议的清亮歌喉唱了起来:
      这是生命的初始,这是一切的起源
      混沌中我的神降临
      这是光明的荣耀,这是黑暗的抚慰
      混沌中我的神降临
      这是不懈的追寻,这是迫切的呼唤
      混沌中我的神降临
      这是鲜血的献祭,这是衷心的礼赞
      您往何处去!我主!您何时归来
      听着这首曲子,迦离突然感觉到浑身发麻,一种电击般的战栗传遍每一根神经,血脉的悸动如同山呼海啸,呼应着皮鼓沉重的咚咚声,融合进这曲古老神秘的歌谣,几乎要从血管皮肤下穿透而出。
      “啊啊啊!你们看!”
      随着一声凄厉的尖叫,迦离明白了那种莫名奇妙的战栗从何而来:在那火炬一般熊熊燃烧的柳条人当中,有个小小的黑色人影双臂展开,像个祭品般被十字捆绑在柳条人空空的胸腔内,一动不动被烈焰焚烧。
      如果不是火焰照亮了柳条人内部,不会有人发现。那人影有一头浅金色的短发,还穿着深海学院的制服,看体型是个未成年的男孩。
      那人影异常眼熟,围观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柯林!”
      柳条人已经大半被火焰吞噬,热浪逼人之下,已经无人能靠近。焦急之下,迦离大叫一声:“快救他!”立刻拔腿冲了上去。而穿着橙条消防队制服的陆巡比她行动更快。
      最靠近祭坛的原住民们只是驻足仰望,没人行动,围观的人也大半被吓呆了。双拳难敌烈火,迦离手中的水桶太渺小了,根本无法撼动烈焰,发梢都被热浪燎卷了,迦离恳求同伴:“郁风,来帮帮忙!”
      “不,祭祀不能中断。”郁风摇头拒绝。
      此时陆巡腋下夹着水龙,开足马力喷出的高压水流把祭坛上的祭品冲的乱七八糟。在他们的带动下,许多学生和游客清醒过来,抄起手边的容器前去灭火。
      “渎神!渎神!”
      带头老人愤怒地指责,但在这样混乱的局势中,谁也不能控制事情的走向。
      黄昏转瞬即逝,真正的黑夜降临了。在阴影统治的国度中,生灵万物都感受到有一种极端古老的力量苏醒了。
      泥水混合了木料燃烧后的灰烬,在大地上肆意流淌;祭坛被掀翻了,鲜花水果滚在泥泞中,看不出本来模样。迦离和一众奔波救火的群众狼狈不堪,从头到脚蒙着黑灰汗水。
      然而最尴尬的不是这个,而是——
      一个塑料人体模特静静地躺在地上,身上套着烧成半焦的学生校服,头上的假发脱落到耳边,露出光秃秃的塑胶头顶——这就是大家齐心合力、不畏艰险从烈火中救出的“受害人”。
      “卧槽!!!”
      陆巡一声咆哮,发泄般踹飞了一段焦黑木料,脸上的怒气只能用可怕形容。他一直冲在火场最前线,导致身上有多处严重烧伤,发现真相后被愚弄的心情可想而知。
      而迦离盯着那个塑料模特,心中全然是迷惑。人群陷入了矛盾混乱当中,有救火群众的尴尬和气愤,而这股不满情绪又逐渐被岛民刻骨的恨意所淹没。
      “……破坏了神圣仪式!”
      “祭品被玷污了,该死的外人!”
      “神啊,求求饶过我们吧……”
      诅咒声声入耳,岛民们竭尽全力也没能阻止游客灭火,此时点起火把驱赶他们,火光明灭之下,一张张扭曲的面孔夹杂着仇恨与恐惧,使人不寒而栗。双方剑拔弩张,端庄凝重的气氛变得疯狂。
      “快走。”
      迦离感到袖子被谁扯了一下,回首一瞧,是面无表情的郁风。她还记得当时请求他一同去灭火,却被对方断然拒绝的事。
      “你、你早知道绑在里面的不是真人?”一开口,迦离发现自己嗓子已经干到破声,是在火场中奔波熏烤出来的。
      郁风摇摇头:“我不知道,只是合理推测。文明时代了,又不是ISIS,哪会有傻子在几千双眼睛和网络直播下献祭活人。”
      是啊,就算不仔细瞧,地上的塑料假人也是僵硬拙劣,并不逼真。但当时又远又暗,仪式气氛诡异,大家都毫不怀疑把这个认作真人,才发生一出灭火救塑料人的闹剧。
      郁风一扬下巴,用眼神再次催促她离开现场,免得被不理智的冲突波及。知道此时做什么都没有用,迦离默默点头,回去找到盛怒中的陆巡,硬是把他拖回时光客栈。
      陈老板一边拨弄手机,一边跟老婆聊天:“啊呦,怕是要出大事,到底是哪个缺德鬼放进去一个假人,说是现场快要打起来,镇公所跟学校的高层都赶去了……”
      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三个寄宿生进来,其中两个跟煤堆里钻出来一样黑漆漆,只有郁风是干干净净的。
      老板娘哎呦哎呦的迎上来,看见陆巡身上的烧伤,想说些什么,却被他周身环绕的低气压吓得没有说出口。
      莫名奇妙被卷入这么一起事故,身心疲惫沮丧,没人有心情聊天,沉默是今晚的主调。礼貌性地互相点个头,大家就各自回房了。
      “啊呦,小陆黑起脸来真是蛮怕人的。”老板娘拍拍胸口,心有余悸地说。
      “我早说过啦,那个崽是将星的面相,不是一般人呐。哎呀,这事可不要影响了生意才好……”
      陈老板唠唠叨叨,给他供奉的一排关公妈祖耶稣像上香去了。
      这一夜,迦离睡得非常不安稳。
      她又做了梦,那个关于祭坛与海底遗迹的梦,跟迦南相关的梦,而这一次格外逼真、格外投入,以至于让她恍然认为现实是梦境,那个深海的世界才是真实。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光怪陆离的光影和声音,无法形容也从未见过,像是磕多了□□才能看到的异世界光景。
      她一会儿潜入深海,一会儿像是灵魂出窍,超然物外地飘在空中看着自己的身体,直到手机闹钟响起,迦南“醒一醒”的录音把她唤醒。南柯一梦,简直像在短短一夜中度过了好几辈子,“我是谁、我在哪儿、我要干什么”的灵魂三问,用在此时再合适不过。
      抓了抓头发,迦离从床上爬起来,看到今天的课表有高数,头一次决定翘课。以她现在的恍惚状态去上那种高深课程,还不如省省路上的时间精力,直接在客栈梦游算了。
      穿着睡衣,顶着一头乱毛的迦离在走廊中游荡,路过二楼露台时,眼角一撇看见陆巡一个人坐在外面,咖啡桌上放着他的银质小酒壶。
      “大清早就喝上了?今天没有打工?”迦离趿着拖鞋走过去,拉开藤椅坐到他对面。
      “嗯,今天不想去。”陆巡的声音很闷,一反平时精神抖擞的模样,胡子没刮,整个人无精打采地陷在椅子中。因为喝酒不再上头,最近他心情一直不好,但这种极端沮丧的状态可从来没有过。
      看到迦离坐下,他用奇怪的眼神瞧了她一眼,又飞快移开视线看向露台外的海景。从这个角度望去,能看到立神岩一部分背影。
      “怎么了?”迦离问。
      “……做了噩梦,没睡好。”陆巡拿起酒壶饮了一口。
      “我也没睡好。”迦离叹了口气,“能把你吓到,一定是超级可怕的梦吧。”
      谈话伊始,两个人默契地没有提到昨天发生的事,像是回避就能拒绝现实一样。
      “也不是可怕,就是很怪,很累。”陆巡闷闷地说,“就跟磕了□□似的,净是些扭曲乱跳的光影,没法描述。而且、而且……”
      他又瞧了迦离一眼,“我还梦见你。”
      迦离奇道:“我?”
      毕竟本性光明磊落,陆巡并没有吊她胃口,平铺直述地说:“我梦见自己在学校里游荡,四周黑漆漆的,完全迷了路。走来走去找不到方向,我在阴影中看到了一尊石雕像,就是面纱圣母那尊。”
      “我见过的,然后呢?”
      “我走近过去,那石像突然抬头,面无表情阴森森地盯着我。我一下子就吓醒了……”陆巡又呷了一口酒,似乎接下来的话可怕到难以出口。
      “石像的脸是你。”
      迦离睁大眼睛,没有作声。即使从陆巡简洁的描述中,她也能感受到这个梦的诡异恐怖。以这么阴森的形象出现在朋友的梦里,还真是挺奇怪的。
      “都怪伊妲那家伙,天天讲什么迷信故事。”陆巡强行给自己找了个做噩梦的理由。
      伊妲曾经在餐桌上绘声绘色地讲过面纱圣母像的恐怖传说,说那尊石像深夜中会在校园里徘徊,因此经常改变摆放的位置和方向。大家对她的神神叨叨已经见怪不怪了,听到就当耳旁风一笑而过。
      两个人面面相觑沉默了一会儿,陆巡叹了口气,把酒壶递给迦离,迦离接过来想抿上一口,却发现里面早就空了。
      “??”
      “仔细看看。”
      迦离把这个巴掌大的小容器拿在手中翻来覆去地观察,注意到有一处明显改变。镶嵌在泉水浮雕中的那块石榴石曾经黯淡无光,还有一道裂纹,而今却完整无缺,随着光线移动熠熠生辉,如同一滴流动的鲜血。
      如同不竭者本人,宝石上的裂纹消失了。
      “我昨晚和今早都联系过柯林本人,但是手机一直打不通。”陆巡面色凝重地说,“肯定有什么事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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