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1、伊丽莎白 ...
-
海浪汹涌地拍击着峭壁,多年以来,一座高耸在这危崖上的城堡已经成了弗朗德尔家的象征。它下临万丈深渊,只有正面的一条道路通向外界,可谓天险。城堡的大门上悬挂着弗朗德尔家的徽饰,一面盾牌上镶嵌着一柄长剑,旁边是一头振翅高飞的猎鹰。象征着这个家族古老的历史,在英国的崇高地位和赫赫的战功。
面向大海的一排阳台上,此刻正伫立着一个单薄的身影,正凭栏远眺。虽然孤立无依,却于柔弱之中透露出决绝的意味。
漆黑的眼眸凝望着远方的落日,莹光绽露,流转欲出,似便欲脱离了躯体的束缚,飞向那茫茫的大海。
一袭貂裘轻轻地覆上了她瘦削的肩膀,一双光洁白皙的男人的手随之停在那里,握住了这双柔弱的肩。
但她霍然回头,眼眸冰冷如霜,稍稍偏了偏身,滑到一旁。那双手的主人也并未坚持,便松了开去。
“伯爵,请你自重。”
“对不起,我只是怕你站在这里会受凉。到房间里去吧,你已经在这里站了整天……何况,你已经3天颗粒未进了,再这样下去,你会死的!”无比怜惜的语调,低回叹道。
“我说过,你不放我走,我就会这样结束自己的生命。”
“麦姬……他不值得你如此!在汝拉山脉,他已经背弃了你!你何苦为了这样一个人牺牲自己呢?”
“他是一个统帅,当然不能为了私情放走敌人。如果他真的答应了你的要求,我反而会看不起他了。所以,他那时的选择是对的。他没有背弃我……我相信,他一定会来……”声音微细,渐至于无,最后一句话弱得只有她自己才能听到。
“别再自欺欺人了,麦姬!如果他爱你,怎么会眼睁睁看着你被人掳走?如果他爱你,为什么不马上来救你?就算他敢来,看这个城堡!固若金汤,天险自成,我也要让他永远回不了法国!他真的以为自己是不死的吗?荒谬!”
麦姬冷冷道:“阁下已经无数次尝试要置他于死地了,又有哪一次成功过?而阁下自己的景况倒是堪虑。我听说英王已经准备答应法国的要求,对你将永不再起用,而你在法国的领地已被他们无条件收回。你要谋算的话,还是多为自己谋算谋算吧。”
低沉的笑声:“还没到最后关头,怎能断言我就败了。这场战争,只不过才到了中场,你会看到谁才是最后的胜利者。那时,你就会知道,正确的选择是什么。”
微叹道:“麦姬,你真不明白我的心?在塔基克外的森林里第一次看到你,你用箭数次解救欧伯爵。若非如此,那一次他就该死在沃波尔手上了。一个纤弱女子为了保护自己的爱人,甘愿冒生命之险在残酷的战场上与凶恶的敌人周旋——我的那些兵可都不是善男信女。你知道吗,我很佩服,也很感动。你的勇气,十个男人也比不上。你的执着,让我无能为力。我可以坦白地告诉你,在遇到你之前,还没有我得不到的女人。但是,我不会逼你,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明白,谁才是真的爱你。现在我只希望,你要爱惜自己,别再绝食。就算……你认为他会来救你,如果他真的来了,你却死了,岂不是一切都白费了?”轻叹一声,转身去了。
听着外面的门关闭的声音,麦姬才缓缓地回过身来,推开阳台上的玻璃门,走进房间里。桌上摆放着一桌精致的食物,甚至有印度的特色食物和水果。弗朗德尔伯爵看来很费了一番心思。
麦姬在桌旁坐了下来,怔怔地看着那一桌菜肴,清澈的眸中泛起了一点光:“休……难道我竟再也不能见你一面了吗?”
“唉……”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在阳台上响起。
“谁!”麦姬低低道,仿佛感觉到什么,起身疾步走向阳台。
推开门,门外一人面目如玉,此时亦累积忧患而形容消瘦,多染风尘之色,唯一双眼睛仍光彩照人,温煦一如春日阳光,蕴藏绝代风华。
麦姬眼前一黑,晕厥过去。休上前一步,恰揽住她的纤腰,久久凝望她苍白憔悴的面容,急剧颤抖的眼睫,低叹道:“对不起……”
麦姬悠然醒转,确信眼前并非幻觉,两行清泪垂落了下来,唇角渐渐化开一个笑容:“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对不起……”休再三地道,眼角有热泪充盈。
“别说这种傻话了,我从来没有怪过你。”抬起手来替她抹去了眼角的泪痕。
“如果我不来,你就真要把自己饿死了?”唇角开始有一丝笑。
“知道吗,其实我也想过你会不来……你真要是不来,我就是你害死的。这样你就会内疚终生,也就会把我的名字牢牢铭刻在心中了。”
休浑身剧震,良久无言,终于叹道:“知道吗,每个人都有破绽,你真是我的破绽。就算明知道这里有龙潭虎穴,我也非来不可的。”
麦姬美丽的眼睛里泛起迷离的光:“当年你曾说我是你的弱点,那时我不敢相信。现在,我终于相信这句话是真的了。”
休轻笑起来,道:“我们走吧!”便执着她的手向门口走去。
“你要从大门出去?!”麦姬急忙拖住她。
“我从峭壁上来可以,但你身子这么弱,当然不能让你从这峭壁上下去。”
“可是……”麦姬惊得睁大了明媚的眼睛。
“相信我!”休的声音里透着强大的自信,深深看了她一眼,目光温曦清冽。她忍不住心内一阵颤栗,如一道暖流淌过,静静点头。休将麦姬的貂裘又紧了紧,便拥着她走向大门。
门开处,四个卫兵惊愕地发现房间里走出了两个人,锵然声中,兵刃纷纷出鞘,大喝:“你是谁?快放开麦姬小姐!”
呼声又引来了外间的卫兵,顿时将两人围个严严实实。
弗朗德尔伯爵亦闻声而来,见到面前的场景大惊,凶厉的眼神转得几转,忽然笑道:“你果然大胆,敢闯入我的城堡救人!只是你也未免太张狂了,想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出这个城堡,你当我是空气吗?给我杀了他!”
卫兵们正待一拥而上,休慢条斯理地道:“伊丽莎白公主在我手上。”
众人愕然止步。
弗朗德尔伯爵大笑道:“你当我是三岁小孩?敢在我面前搞这些花样!欧伯爵,你是否忘了你现在是在英国的国土上!”
休笃定地道:“伊丽莎白公主刚刚来到这里的行宫度假。你之所以还没有收到她被掳的消息,只是因为我们刚开始行动不久。不过现在,时间也差不多了。相信你很快就会收到消息。”
弗朗德尔伯爵面色惊疑不定,此人谋略出众手段高明,实乃他生平仅见,若有这番说辞,应该所言非虚,不由踌躇难决。他不下命令,他手下的人也不敢轻举妄动。一时陷入僵持的局面。
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卫兵猛然撞开门冲了进来,气喘吁吁地道:“大人!伊丽莎白公主遭强人所掳!皇家护卫队要我们即刻增援!”
弗朗德尔伯爵咬牙道:“这帮饭桶!贼人往哪个方向去了,有多少人?”
那卫兵哆嗦道:“不,不清楚!他们是被人下了药迷昏过去,醒来就发现公主失踪了,贼人只留下一张字条,警告我们不得追踪,否则就要对公主不利!”
休含笑旁观,开口道:“怎样?我们可以走了吧。”
弗朗德尔伯爵的面容扭曲着,一字一顿道:“你给我听着,公主若有任何损伤,你休想活着离开英国。”
休向他微微欠了欠身,拥着麦姬从容走下了楼梯。卫兵们只得乖乖地让开一条路来。
走出城堡,便有一辆马车驶了过来,马上御者将帽檐拉得低低地,围巾遮蔽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黑色机敏的眼睛,见了麦姬,颔首道:“小姐。”
休一边将麦姬扶上马车,一边向那御者道:“柯灵,走吧。”
麦姬明丽的眼睛微微透出惊诧的光:“你就是柯灵?”
柯灵回身答道:“是。赛门很担心你的安危,派我来接你回去。”再不多言,马鞭一扬,马车疾驰了出去。
休从车厢里取出水和食物:“快吃一点。你已经三天没吃过东西,会撑不住的。我们的逃亡需要力气呢。”
麦姬微微一笑,拿起一片面包道:“你真的掳了伊丽莎白公主?”
“那还有假?若非如此,我们也不可能这么从容地走出来。”
“时机怎么会这么巧的?”
“的确很巧合。我原先的计划是带你从那个峭壁下到海里,但是考虑到这个动作太危险了,又恰好撞见公主的车队,便跟了他们一段路,叫摩根觑空在他们的水里下药,当然手到擒来。”
麦姬笑着道:“你这是报复弗朗德尔伯爵吗?”
休大笑起来:“我不过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罢了!他竟敢对你无礼,我怎么也要给他一点教训。”
麦姬幽幽道:“其实他并未对我无礼。这一路上诸多呵护,只是我不愿领受罢了。说到底,他这个人只是权谋之心太重,倒也别无他恶。”
听了这话,休有些怔忡,竟一时无言。
麦姬见她发怔,敲了敲她额头,笑道:“怎么了?”
“莫非你……对他有了好感?”眼里有丝失落。
麦姬捧起她的脸看了半晌,忽然大笑起来:“傻瓜!这世上原来只有我可以愚弄聪明的休!”将脸埋入她肩窝,语音沉沉,带一丝哽咽:“能再看到你,就算是现在就要死,我也别无他求了。”
休的手指犹疑地逐一抬起,终于轻轻落在麦姬瘦削的肩上,臂膊缓缓地紧了起来。
麦姬伏在休怀中,从后车窗看出去时,忽然惊道:“他们追来了!”
休柔声道:“别害怕。他们追不上我们。”
正说话间,马车驶入了大路旁的一片密林。太阳已经落下,林中一片阴暗,薄雾缭绕。马车停在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旁,休扶麦姬下了马车,柯灵一挥马鞭,马车再次疾驰而出,迅速消失在雾霭中。
麦姬问道:“怎么不走了?”
休从树上拉下一个吊篮样的东西,让麦姬站在里面,将她拉了上去。随着高度的增加,穿过层层枝叶,只见主干上几根粗大的树枝分叉处,有一处较宽的凹陷,已经铺了一层羽毛,甚至还有一个靠垫,看上去十分软和。不觉微笑。
休紧接着也攀了上来,将吊篮挂在树枝里隐藏起来。他们可以透过树叶的缝隙看见下面的情形,而外面根本看不出一点痕迹。
休低笑道:“我安排了3辆一模一样的马车在林子里,与我们刚才乘坐的马车一起开出去,扰乱他们的视线。无论他们去追哪一辆马车,最后都是空的。而我们就舒服的在这里等着,待追兵都去了,我们再从另一条路走。”
麦姬雪白的脸上透出娇红,低声轻斥道:“亏你想得出来,儿戏一般!”
休愕然道:“这个计划哪里不妥?”
麦姬抚摸着这个鸟窝一样的东西,浅笑道:“我是说这个鸟巢。你哪里弄来的这些东西?”
休笑道:“伊丽莎白公主马车里的靠垫还舒服吧?”
“哼,做了强盗还不够,连人家这些东西也不放过。”
“……姐姐,我也是想你更舒服点哎。不然逃亡可是件很痛苦的事啊!想想弗朗德尔伯爵这次一定老羞成怒了,不会那么轻易放过我们的。在他的地盘上,我们还是小心为妙。来,靠在这里。”
话音刚落,一阵急促的蹄声传来,两人急忙噤声,从枝叶缝隙中向下看去。
一彪军马在树下飞驰而过,领头的赫然是沃波尔。忽闻一声呼哨,前方有人叫道:“大人,有四道车辙分别向四个方向去了!怎么办?”
沃波尔沉声道:“兵分四路,决不能让他们跑了!”
一阵凌乱的马蹄践踏之声后,下面的追兵纷纷去了。
麦姬刚要开口,被休捂住了嘴巴,在她耳边悄声道:“先别说话,他们可能去而复返。”
她感到耳垂微痒,原来是她的气息轻轻拂过,黑暗中,忽然脸上一阵火烧,全身僵硬着,不敢改变姿势。时间仿佛静止了,头顶是寥落星的天幕,脚下却是危险的追捕,然而有了身边这人的陪伴,无论浪漫的,杀机暗藏的,都渐次退居了幕后,天地间也就唯余了这两人共存的巢。
仿佛是漫长的等待,麦姬全身一软,倾入休的怀中。忽觉她双臂肌肉猛地紧张起来,身体似乎进入了全神戒备状态。侧耳倾听之际,下面传来微不可闻的声响,似是踏碎了枯叶的窸窣声。
再过一刻,传来一人粗鲁的声音:“大人忒小心了,非叫咱们回来再搜一次,鬼影子也没一个!”
另一人笑道:“他紧张也难怪嘛。公主被掳这么大的事,若是被王上知道了还得了!现在王上本来就很猜忌主人,主人只有赶在消息传到伦敦之前将公主救回来,否则后果真是难以逆料。大人一向对主人忠心耿耿,自然备加小心了。”
前一人道:“若不是那个欧伯爵使诡计,主人也不会落到这步田地。难道弗朗德尔家的威名就这么一蹶不振了吗?”
麦姬闻言伸出手指在休脸上刮了一刮,冲她吐吐舌头。休无声地笑起来。
那人道:“主人一向心高气傲,这次受了这么大的打击,一定不会善罢甘休。那个欧伯爵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来了,还当着主人的面劫走了麦姬小姐,我看他动了真怒了。”
“主人真的爱上了麦姬小姐?”
“看来的确如此。从法国回来至今,尽管麦姬小姐对他不假辞色,他心情再恶劣也从没对她发过火。若是以前……这简直不可想象。”
休悄悄捏了捏麦姬的手,脸上带一个暧昧的笑。麦姬瞪了她一眼,仿佛是道,那关我什么事?
休的嘴巴夸张地翕动着作出口型:“红颜祸水。”
麦姬恼将起来,伸手去她胁下呵痒。休不敢躲闪,脸上又是笑又是痛苦,作着口型:“我错了,我错了,饶了我吧!”
麦姬看来对她的恶行仍未解气,于这讨饶的表示视若无睹,动作反而更加大了,一下失了平衡,向下扑去。这处空间本就狭窄,休急向回拉住她时,两瓣花儿似的唇轻轻擦过她的脸颊,两人都似被雷殛般愣在当场。
麦姬脸上忽然绽放出一个明艳如暖风的微笑,娇唇凑过去在她唇上蜻蜓点水般一触而过。
呼吸顿止。忘了纷争,忘了忧患,忘了近在咫尺的危机,恍惚间周围的森林绿了一季又一季,满树的繁花开了一期又一期,洪荒渐变之际,有一点暖意破碎了护卫着孤寂之心的万年寒冰。
良久,麦姬轻轻道:“他们走了呢。”
休霍然惊觉,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讷讷道:“那我们也该走了。”
护着麦姬下了树,嘬口成哨,发出一声夜枭样的啼声,过不多时,便有一匹空鞍的黑马穿过林间跑了过来,蹄上裹了棉花,轻捷无声。
休扶麦姬上了马,也跃上马背环抱住她,猛一抖缰绳,马儿便撒开四蹄,飞驰而去。
在海边一个隐蔽的木屋前,休与此行的同伴会合。摩根对她道:“那公主好生倔强,不肯吃喝我们送的食物和水。怎办才好?她手里还攥着个奇怪的东西,叫什么火枪,叫我们不得靠近,否则立即自尽。就凭她那个东西?算什么武器。”笑了一回。
休还未见过这位英国的公主,好奇心起,微微一笑道:“我去看看。”便在脸上蒙了面巾,推门而入。
一支昏暗的烛火下,坐了个纤弱的影子,但身姿笔直,隐隐透露着坚决。见有人进来,立刻开口,声音如出谷黄莺一般清柔悦耳:“不准靠近!否则我就开枪了!”
休便停在门边,用低柔平滑的语调道:“殿下受惊了,我们并无恶意,只等弗朗德尔伯爵答应我们的条件,您便可重获自由。我可以保证,在这之前,您决不会受到任何冒犯。请不必忧虑。”
“你是谁?是强盗们的头子么?”那声音却还没有放松了警惕。
休哑然失笑,点了点头:“是的。所以您该可以相信我的承诺吧。现在放下那个什么东西,我们可否谈一谈?”
“火枪,最新的武器。如果我用它向你射击,无论你身手多快,都是躲不过的。”柔软的语声,却说出威胁的口吻。
休越发觉得好笑,饶有兴致地道:“它的原理?”
“它利用火药在狭窄的空间爆发所产生的巨大冲击力,使填充在枪管里的钢珠射出,威力比强弩还大。所以你最好不要逼我。”
休颔首道:“原来如此。看来它的威力当真不小。但是既然殿下在我的人挟持您来这里的途中都没有使用过这武器,我非常确信殿下决不愿见到流血,现在也不会开枪的。何况,我根本没打算过要对殿下无礼,只是要求与您谈一谈,难道您竟要对手无寸铁的人使用那可怕的武器吗?先放下来,我们谈一谈。”
声音温文而充满磁性,极是好听,让人有种不得不遵从的冲动。伊丽莎白闻言不由踌躇了一刻,拿着火枪的手欲放欲不放之际,休已走了近来。
但是当她看到这位公主的脸时,脚步倏然而止,身形凝在当地,眸中透射出惊骇和难以置信的光。
伊丽莎白也发觉到她的异样,不由又握紧了火枪对准她:“你做什么?”
休凝望着她的脸,眼神惊诧、热切而痛苦,竟是忘了回答。
伊丽莎白惊讶地看着她,觉出面前这人并无恶意,但她眼中那如被火烧般的痛,深深震撼着她。
“你……怎么了?”
休眼里的波翻浪涌渐渐地归于沉寂,艰难地吸了一口气,缓缓道:“对不起,我有些失态了。只是,您的样貌,很像我的一个故人。我……太惊讶了。”说着似不胜负荷地扶着桌子,坐在了伊丽莎白对面,将自己的脸隐藏在阴影里。
“那么,我们来谈一谈。我们没有要伤害您的一点企图,在您回到您的宫廷之前,还会想方设法地保护您的安全。您这样不吃东西,不喝水,会使我们的初衷被误解,当然这也决不是我们愿意看见的。所以,为了您自己,您得进食。”
这个人的话里有种不可违背的威严,然又不失高雅庄重,与他强盗的身份似乎不甚协调。加上他刚才的异常表现,处处透着神秘,伊丽莎白不觉有些被吸引了。她明亮的眼睛微眯着思量片刻,放下了火枪,回答道:“您不像个强盗,倒像个绅士。那么,我可以听您的劝告。不过,您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休优雅地欠了欠身:“请吩咐。”
“请拿下面巾,让我看看您的真面目。”
她的举动,无不透露出非凡的智慧和勇气。
休踌躇片刻,终于点头道:“满足您的要求。”
随面巾的揭露,略略上扬的唇角似带了一丝不羁的微笑,挺拔端直的鼻梁,和光焰内蕴的幽深黑瞳,脸部流畅的曲线完美无瑕,逐渐呈现在摇曳的烛火下,如此的惊心动魄,出离于尘世。
伊丽莎白几乎倒抽了一口凉气,世间竟有这般俊秀人物!而他……居然是个男人!
无法转移的视线霍然惊觉对方正以玩味的神情看着自己,才发现已是失态,吹弹即破的脸上泛起一片嫣红,急忙垂下了目光,但语调中却透着不一般的精明:“阁下面貌丰神俊朗,气质高雅,决非池中之物,若还说自己是强盗,难免叫人耻笑了。难道您就真不肯以本来身份相示么?”
休微笑道:“现在还不是透露的时候,您见到弗朗德尔伯爵,他自会告诉您一切。我叫人把食物送来,简陋了点,还请殿下多多包涵。”
伊丽莎白抬起头来道:“您既然不愿意以本来身份相示,我也不勉强。但我忽然又改主意了,除非您能讲个笑话逗笑了我,否则我还是什么也不吃。”说罢果真板起脸来。看来这位公主确不是位好打发的主儿。
“这……”休眉头轻蹙,起身走了两步,忽道:“我小时候有一位良朋益友,名叫库勃,身形十分高大威猛。因为我幼时身体羸弱,经常被玩伴欺负,全靠库勃为我抱不平,挺身相护。”
她突然讲起毫不相关的事,伊丽莎白虽然莫名其妙,也只得听了下去。
“当时伙伴们都很畏惧库勃,说库勃强悍凶狠,像个强盗,只有我不怕,因为我知道库勃的侠肝义胆,抱打不平。其实不但是小孩子怕库勃,连附近那些鸡鸣狗盗之徒都怕库勃,因为一旦他们撞到库勃的手上,从来都只落得一个狼狈不堪的下场。所以库勃也赢得了‘正义斗士’的美誉。”
“难道……”伊丽莎白欲言又止。
休停了下来,望着她道:“殿下想说什么?”
“难道你是想告诉我你为什么会成为一个强盗吗?”这句话刚一出口,她的脸不禁立刻羞得绯红,刚才人家明明已经承认了并非强盗啊……
休微微一笑,不置可否:“殿下听下去就明白了。”
伊丽莎白暗恼自己两番失态之余,不由对面前此人波澜不惊的气度愈发感觉非比寻常。在看到他的容貌后,自己竟莫名地失了平日的机巧,这种情况实在前所未有,心中七上八下之际,耳中又传来他平缓的声音,只得草草收拾了心绪,继续听下去。
“但是好景不长,悲剧发生了。库勃被那些卑鄙小人所害,他们设下了一个爱情的陷阱,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库勃也不例外。当人们在一口井里发现了库勃的尸体时,为时已晚。人们都很惋惜,纷纷大骂那些卑鄙的强盗。我当时不在现场,我的伙伴跑来告诉我库勃的死讯,我很伤心,他就安慰我说,别难过了,库勃是条好狗,但是我们会有一条更好的狗的……”
她话音未落,伊丽莎白已抑制不住地噗嗤娇笑起来:“什么?库勃是条狗?难为你还讲得那么一本正经……”
休含笑看着她道:“我已经给您讲完笑话了,那么您是否应该兑现您的承诺呢?”
伊丽莎白心中暗暗叫苦,想板起脸来,却仍是难掩笑意,自己泻气道:“好吧!那就依你所言。”
她对休的称呼,从开始暗含轻蔑的“你”,到表示尊重的“您”,再到这最后毫无阻碍而吐出的“你”,虽是细微的转变,却表露出她对她早已敌意尽去了。这一点,恐怕连她自己也未发觉。
休满意地拍拍手,摩根便端了一个盘子进来,放在桌上,躬身退出。
休亦道:“殿下,请用餐。恕我先告退了。”洒然欠了欠身,开门去了。
麦姬早已在门外听得伊丽莎白银铃般的笑声,又见不多会摩根便把食物送进去,不由大奇:“你是怎么办到的?”
休神情复杂,眸中异彩流转,执着麦姬的手道:“你知道我看见了谁?”
麦姬讶道:“不是伊丽莎白公主吗?”
“是她。”
“那你表情为何如此反常?”
休并未多言,拉着她绕到木屋的一侧,方道:“你自己看吧!”
麦姬凑近木头的缝隙向内看去,一看之下,不禁惊呼出声。回过头来看着休,两人都看见对方眼里的惊骇。
“很意外吧?”休苦笑道,“我万万没想到在此时此地竟然还可以看见这张阔别已久的脸。”
麦姬喃喃道:“世间竟有如此相似的两张脸!”
“看见她,仿佛看见了当年的自己,无忧无愁,风华正茂的年月。忽然觉得一切像场梦,做过的事情都灰飞烟灭了……”休低沉叹息,闭上了眼睛。
穿过缝隙的微光,仿佛穿过时光的河流,连接着彼岸的两人,明灭间,恍若隔世的幽灵,是如此神似的存在。那,分明是路易丝的脸……
“她今年应该是十八岁,正是你遭逢巨变的年纪。而她的样貌,竟跟你当年相似若斯,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上天的意旨真是不可预测!”麦姬亦感叹道。
她眼前恍然浮现出当年在印度沙漠中初遇休的画面。一个失去知觉,浑身浴血的少年,在烈日的暴晒下紧蹙着眉头,俊美无俦的脸上带着高傲倔强,危在旦夕却仍不肯向命运低头。这个背负了血腥使命的人,无数次在死亡边缘徘徊,然每一次都以无比坚韧的毅力,穿越了死亡的峡谷回到人间,在身后留下血的脚印。这个人,她心中有多少阴暗的角落,决无向外人泄露的噩梦?
而她唯一坚信不疑的爱,也在她最需要的时刻,如一页年代久远泛黄的纸,在权力之争的战火中烧成了灰烬。她竭力保留在心底唯一圣洁的角落轰然崩塌,她的心,已彻底沦亡。沦亡。
然当她痴痴凝望那个与她有着一般容貌,却如天使般纯净的女孩,仿佛在时光的镜子里凝望着死去的自己,勾起回忆的狂潮,她的灵魂再也无法安宁。她的眼神热切地伸向过往,急切地想抓住逝去的时光,那些少年痴狂,如梦如幻的时光啊!但时光,只如狂风卷过的细沙,轻轻的消散了。消散了。
眼前的她,终于低下了头,哀悼死亡。当她抬起头来时,眼里那狂热的光已如潮水般退去,只剩了满目的落寞苍茫和寒冷。
麦姬的心紧紧地揪痛着。若这世上真有神,请予我启示,怎样才能拯救这颗沦亡的心?
前面忽然传来伊丽莎白柔软的语声:“我要见你们的首领。”
摩根道:“殿下,很抱歉,您不能离开这个屋子。我会转达您的要求。”
休与麦姬转到了房子正面,正好看见伊丽莎白轻咬着嘴唇,心有不甘地站在门口。
“除了离开,殿下的一切要求都必须满足。”休扬声道。
摩根急忙回身答应:“是。”
麦姬看了一眼休,她甚至愿意编造笑话去博得她的一笑,无法抓住的过往,只能在对这个女孩的宠溺中得到一点补偿吗?
伊丽莎白清丽绝伦的面容绽放一个温软如静湖的笑容。是的,连这笑容,都似极了她当年。麦姬不觉有些许的恍惚。
当她惊觉过来的时候,伊丽莎白已到了面前。她在她清亮如水的秀眸中看到一丝惊讶:“这位是?”
休答道:“麦姬。我最可信赖的朋友。”
麦姬屈膝行了一个礼:“殿下。”
伊丽莎白秀美的脸上滑过一个微不可察的震动,随即被笑容掩饰得不着痕迹:“幸会。原来您就是麦姬小姐。我虽然长住深宫,但也早已耳闻弗朗德尔伯爵从法国带回来的绝世娇娆。这次来度假,本来也打算前往拜会,没想到竟在此地相会。果然闻名不如见面。”
又转向休道:“欧伯爵竟然为了红颜知己,远赴英伦,连英法和谈亦可放在一边,果然情深义重。”
休微笑道:“殿下真是冰雪聪明。情非得已,对殿下的冒犯之处,还乞见谅。”
“弗朗德尔伯爵在战场上以卑鄙手段夺人所爱,原本就遭到国人非议。您冒着巨大的风险来英国营救麦姬小姐,这份情义,实叫人感动。您这样的谦谦君子是决不会对我不利的,我对此深信不疑。希望二位可以安全返回法国。”
麦姬感到伊丽莎白明艳动人的笑容背后,似隐藏着一丝哀怨,不禁心头微震。
“你们最好立刻就动身,恐怕弗朗德尔伯爵快要找到这里了。”
休双眉一轩:“他应该没有这么快的。”
伊丽莎白秀眉轻蹙:“我被你们挟持来的途中,沿途洒下了香囊中的香粉,如果他带了猎犬,恐怕……”
话音未落,海风带来一阵隐隐的狗吠声,休和麦姬同时神色大变。
伊丽莎白亦急道:“对不起,我……你们赶快走吧!”
休的唇边浮起一丝笑:“殿下的聪敏机智,我算领教了,不得不甘拜下风。那么,后会有期了!”竟丝毫不觉恼怒,反似颇为欣慰。
执了麦姬的手,回身喝道:“我们走!”
伊丽莎白似突然想起什么,娇呼道:“请稍等!”转身奔进木屋,拿了那把火枪出来,递给休道:“与君一别,大约相见无期了……这把火枪,就算留个纪念吧。”秀眸中星光熠熠,波澜起伏。
休伸手接过,深深望进她的美目,眼眸似若隔了一层水雾般的繁星万点,柔声道:“殿下保重。”
扶麦姬上马后,也飞身上马。
马蹄即将扬尘远去之际,身后传来伊丽莎白急切的呼声:“那个人究竟是谁?”
休猛勒住马,骏马人立长嘶时,长声答道:“系住我所有过往的人!”再无停留,扬鞭去了。
“系住所有过往的人……”伊丽莎白喃喃道,谜一样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