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急如律令》鸡腿山大大王

1、上山

　　太宣年间，修仙之道盛行。传说海中有西洲，洲人会方术，有神通，可御剑而飞，呼风唤雨，凭空幻物。
　　上京一户人家高墙内，长恩正端端正正地跪在祠堂里。
　　他自幼失怙，没爹没娘，寄住在叔父家中。叔父本家姓徐，勉强可算作京中一望族。
　　已到冬初，祠堂还没烧起炭盆，可天气早已转凉，跪久了不觉从膝盖起寒津津的，长恩不由地紧了紧身上的破袍子。
　　记不清这是第几次罚跪祠堂了。反正从小到大，走路跑跳冲撞了叔父要跪，投壶比徐鼎准头好要跪，早上徐晟不慎打破了婶母最爱的玉瓶将黑锅扣给了他，二话不说又被赶过来罚跪。
　　只是今天婶母似乎生气得紧，眼看晌午都过了，仍没遣人喊他起来。长恩百无聊赖地望着面前的龛上的一尊泥塑，大约塑得是九天娘娘一类，神女仙姿佚貌，顾盼生辉，轻轻向下阖着双眼，看久了无端觉得面容透出一种慈爱。
　　正看得微微出神，突然由远及近传来一阵喧哗。
　　“西洲来仙人啦！”
　　“我要做仙人啦！”
　　这高声吵嚷、奔走疾呼之人正是长恩的一对堂兄，名唤徐鼎、徐晟。此二人环肥燕瘦，形貌不同：徐鼎放佛一个穿金戴银的大白馒头，徐晟是一颗锦衣华服的细弱豆芽，因家中溺爱，两人乃徐府二霸，脾性如出一辙的讨嫌。
　　长恩回头一望，只见二人狼奔豕突，那徐鼎如一颗圆形炮仗向这边直冲而来，咣得一下撞得他人仰马翻。
　　徐鼎一双绿豆小眼放射出不怀好意的精光，见他狼狈，哈哈大笑，不等长恩站稳，一把挎住长恩脖颈，肥厚身形险些将他压散，并得意洋洋道：
　　“土包子，知道什么叫仙人吗？我兄弟俩如今可要飞黄腾达了！”
　　徐晟阔面上长了一脸麻子，活像一张洒满了芝麻粒的大烧饼，只见他摇头晃脑地附和道：“平常人人都赞我二人乃人中龙凤，灵气非凡！今日西洲仙人来我家中，把我们带去修行，不加时日，当成一方大能！到时再来凡间寻你，只怕你已不是今日鲜嫩模样，早已鹤发鸡皮，牙齿落光！哈哈哈哈！”
　　原来这徐晟长得歪瓜裂枣，平日心中常暗恨长恩生得白净整齐，听闻西洲仙修已经来到上京，自以为即刻要被仙人点化，长生不老，而堂弟这个下贱胚子自然是没这个运道。思及此，顿觉心情舒畅，快哉快哉。
　　徐鼎却没有这些弯曲心肠。此胖子自信非凡，自觉比长恩英武百倍，乃上京第一美男。他颊上肥肉激动得直颤，挥舞着一柄几乎要闪瞎狗眼的宝剑，亢奋道：“待我学会御剑飞行之术！嗖嗖嗖！那真是天上地下第一神气！到时候让你等凡人好好看看小爷的英姿！”
　　长恩从小寄人篱下，深知与这对天才地宝做口舌之争讨不到半点好处，闻言不语，只一味装傻发笑。
　　正说话间，徐管家匆匆颠进祠堂。见到鼎晟二人，忙捋了捋山羊胡子，弯腰陪笑道：“小祖宗们！怎么跑这里来了！贵客来了！夫人让二位公子移步前厅呢！”
　　随即又不动声色地瞧了长恩一眼，从嗓子眼里哼唧道：“夫人说堂公子也不用跪了，跟着也涨涨见识吧。老大不小，成日毛手毛脚，成什么样子。”
　　虽口称长恩“堂公子”，实则行动间只毕恭毕敬的将徐鼎徐晟扶上步辇。徐鼎徐晟自是幸灾乐祸，只望着他挤眉弄眼，吃吃嘻笑。长恩倒是习惯了，若无其事地爬起来，揉了揉麻木不堪的膝盖，跟着往前厅去了。
　　远远见厅中坐着几位气度不凡的客人，正与主家寒暄，想是传闻中那从西洲远道而来的客人。
　　原来这西洲有个传统，每年冬初，会遣派弟子入凡间，寻找根骨好、有灵气的孩童，被选中者从此可入仙门，潜心修炼。
　　前头青年宽袍广袖，一身绯衣，背着一把发光的长弓。他见长恩三人已到厅内，便祭出一光华流转的法宝，道：“事不宜迟。这便开始罢。”
　　说着，只见厅中一块晶莹剔透的灵石缓缓升起，浮于半空，发出莹莹光芒。
　　原来此物名为“问道”。灵气这东西，一来不是人人都有，二来又分金、青、蓝、赤、黑五种，不同灵气有不同的修炼路数和法诀，分别对应不同的西洲门派。普通人只要将手指接近“问道”，便可辨得此人是否有灵气、有什么类别的灵气。
　　绯衣青年来自煞门，叫做朱摇，他身后的一位女子神色温和，名唤碧落。碧落看着三人中较为高壮的徐鼎，笑道：“便请这位公子先来吧。”
　　近日叔父外出，厅中只高高在上坐着一位婶母。这婶母也是一身富贵逼人，让人一望便知鼎晟二人平日浮夸装扮出自何人之手。婶母闻言，立即满面笑容，向徐鼎慈爱道：“正是如此！快，鼎儿还不上前一试？”
　　小胖子面露喜色，大喝一声，迫不及待伸出一根萝卜般的粗短手指，小心翼翼地靠近“问道”。半柱香过去了，徐鼎急得满头大汗，石头却毫无反应，兀自在厅中散发着柔和光芒。
　　朱摇不耐道：“此子并无灵气！下一个。”
　　徐鼎顿时傻眼。他镇日在家幻想种种修仙景象，一干仆从阿谀吹捧，竟从未想过自己可能并无灵气，一时之间暴跳如雷，大吼道：“这不可能！这劳什子出了错！我砸了它！”
　　朱摇闻言冷笑一声，指尖蹿出一道火舌，疾射向他脚下。徐鼎肥厚身躯立刻摔了一个大马趴。
　　这一下摔得结结实实，馒头兄的一颗门牙砸在光洁地砖上，从嘴里滚落出来，头毛也被烧焦了两缕，形貌十分可笑。他虚长十几岁，一向专横霸道，还从未吃过如此大亏，立刻直撅撅往地上一躺，撒泼打滚，大声哭嚎起来。
　　婶母见此情形眉头一皱，十分心疼，险些发作。但她一向欺软怕硬，见西洲贵客面色不虞，只得勉强斥责她心肝儿道：“鼎儿不得胡闹！”向心腹下人使了个眼色，立即有仆从制住尤自撒泼的徐鼎，带到侧厅处理伤口去了。
　　朱摇见此熊样，对徐鼎不屑至极，冷哼一声。婶母只得暂且按捺，招手让次子徐晟上前一试。
　　有了徐鼎的前车之鉴，徐晟紧张万分。他屏气凝神，心中暗暗鼓劲，一张布满麻子的小脸上沁出了汗珠，慢慢伸出一指，小心翼翼贴近“问道”。
　　只见透明的石头中央缓缓升起一点淡蓝色的光芒。徐晟大喜过望，婶母也是激动万分，拍手道：“我小儿是有灵的！”
　　话音未落，只见蓝色的光芒中又依次升起金色、赤色、黑色的光芒，霎时间“问道”变得颜色杂乱。
　　朱摇皱眉道：“不成。”
　　原来灵气种类并非越多越好。灵气越单一纯净，越有利于修行，灵气驳杂，修行便多有阻碍。
　　徐晟四种灵气，资质平庸，不如在凡间做个普通人受父母荫蔽，何必去受那修行之苦。
　　事已至此，徐鼎徐晟俱无仙缘。婶母大失所望，心灰意冷，只待起身送客，碧落细心，笑道：“慢，这位小公子还未问过。”
　　婶母这才想起厅中还站着一个灰不溜秋的长恩，她无心应付，挥了挥手，示意他赶紧去试，试完立即滚回后院去，不要在这碍她老人家的眼。
　　长恩望着厅中那块莹润的“问道”，一瞬间竟莫名生出一点敬畏之心。
　　朱摇是个急躁性子，他一挥袍袖，厅中狂风骤起，长恩单薄的身躯被一股气流卷入半空，丢到了“问道”前，面孔被莹光映的雪亮。
　　他心如擂鼓，额上发汗，冥冥之中似乎有种感应，引诱他缓缓伸出手指，去贴近那石头。
　　厅内静了片刻。“问道”纹丝不动，朱摇正待收回法宝，碧落忽道：“朱摇，莫急。”
　　众人随她望去，只见石头中心缓缓升起一点游丝般的浅绿。再等片刻，并无其他杂色升起，只有一点莹莹青绿温润而纯净的亮着。
　　碧落先是讶异。她与朱摇对视一眼，随即又觉得可惜。
　　灵气单一的仙修不仅稀少，且又多天赋异禀，灵气充郁。西洲五门仙尊、星门门主的独子李殊就是一位天生金灵，问道时金芒大盛，几乎照亮半座星玄观，一时之间人人称奇。此子修炼后境界一日千里，进步神速。
　　这孩子灵气纯净偏偏又极其微弱…
　　碧落不由细看长恩一眼，倒是也生得一副好皮相，只是单弱了些。她蹲下身来，轻柔地执起长恩一手：“你姓甚名谁？如今几岁了？”
　　长恩自然与叔父同姓，姓徐。但他自幼寄人篱下，徐鼎徐晟一向深觉长恩不配与他二人同姓，平日只直呼他大名。
　　婶母见似乎竟选中了这不中用的外甥，不由脸色铁青，立即酸溜溜地假意叹道：“这孩子名叫长恩——是我那短命的小叔子留下的种。当年那位呀，就是自不量力！修了几年仙，还以为自己能斩妖除魔、救济苍生了，这不，活活把性命给赔了…”
　　碧落不理会她，冲长恩笑道：“长恩，不错，是个好名字。原来令尊大人也是个仙修呢，你可愿与我们回西洲吗？”
　　长恩低头看着自己脚尖。
　　修仙是什么？真有那么好吗？
　　太宣人人对修仙趋之若鹜，可他那从没见过一面的父亲就是修仙修得断了性命。至于他娘，听说当年把他送到这徐家就一病死了，婶母叔父一向对她讳莫如深，从不肯提起。
　　碧落见他不答言，笑道：“慢慢想，也无需立刻……”
　　“我去。”长恩小声答道。
　　碧落大概没想到他回答得这么快，有些讶异地看着他。
　　长恩不语。他的堂兄们一向对修仙十分狂热，且又善妒，今日经此一事，留在徐家只怕更没有好果子吃。不去西洲，上京又哪里有他的容身之处？
　　他定了定神，鼓起勇气抬头问道：“我能带些自己的东西吗？”
　　朱摇不耐道：“我和碧落自然会为你们打点……”
　　“当然可以。”碧落暗暗冲朱摇摇了摇头，对长恩道：“快去吧。”
　　长恩的心脏砰砰跳动，仿佛要跃出自己的胸膛，几乎是一路飞奔回了自己简陋的住处。他四下环顾了一周，匆匆从床下的破烂瓷猪里抠出几枚舍不得花的铜板装好，包起几件洗得发白的旧衣物。最后，他从枕头下面摸出一颗模样古怪的小圆珠，对着破旧的窗棂，把它放在阳光下照了照。
　　这珠子通体透明，在阳光下泛着一种贝类般的柔和色泽，隐隐约约能看到包裹着似乎什么植物的绿色花纹。
　　他根本不知道这珠子有什么用——或许根本就没什么用，不过是他父母留给他的唯一遗物而已。长恩一边想着，一边将一截红线咬断系了个死结，把珠子挂在脖子上，妥帖地放在衣襟里。
　　他背上包袱，慢慢走出黑暗逼仄的柴房，阳光一瞬间刺得他有些睁不开眼睛，碧落正微笑着袖手站在门口。他深深吸了口气，快步上前跟上，在婶母堂兄妒恨的眼神中，离开了徐家，踏上了一条莫测的漫漫修仙之路。

作者有话说

　　请多关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