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大家闺秀》猫牙

9、第八章

　　初潮来得比我预期得早。
　　从一大早醒来，我便拼了命地在呕吐，像是有人掐住我的肚子，将胃里肠子里的东西都挤出来。大概是因为没有进食，又不停地呕吐，我整个人只觉得天旋地转，甚至比腹部的绞痛还痛苦。双手无力地攀附在床沿，一动也不敢动，生怕一个疏忽，会手脚发软地从床上摔下去。
　　这样折腾了不知道多久，只觉得有很多人在身边走来走去，一些吵杂的声音似乎在和我说些安慰的话，虽然在这其间还夹杂着一连串低沉暴躁的吼声，但现在我已无心去想。
　　一波排山倒海的折磨稍稍停歇，我将脑袋耷拉在手边，闭上双眼，气息渐渐稳定。有一双手有些颤抖，却温热地贴在我冰凉的额头，像是在鼓励我坚持，但，其实在我的心底，已然没有了斗志。
　　就这么走吧，还有什么可眷恋的？除了那一丁点的不甘，还有什么不舍的？
　　腹部重新又抽痛起来，刚刚才舒展开没多久的眉头，再次紧扭在一块儿。已经没有什么力气去挣扎，我揪住被子，身体蜷曲成球状，小声地呜咽。
　　谁来了结我的生命？！
　　“不许死！！！！”
　　昏迷前，我听见他的怒吼。我以为我会狠狠地骂他一句，再昏过去，但事实却是……心底的空洞莫名其妙地被填补起来。

　　睫毛扇动，一点点火光恍然入眼，屋子里的人明显少了很多，但怒吼的气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势。
　　“为什么不让我死？”
　　恢复意识，睁开眼睛，首先闯入眼帘的，便是陈远轩几近崩溃发狂的侧脸。因为愤怒，他没注意到转醒的我，继续一味地冲下人发火。
　　“她醒了！！”
　　有人尖叫起来，人们开始迅速聚拢，丞相的脸忽然在眼前放大，他依然还维持着盛怒的表情，语气却不再粗暴。“还痛吗？”
　　微微地勾起嘴角，我自嘲地说，“小女子何德何能……”
　　“你能不能不要再和我对着干？”他无奈地长吁一口气，我能看出他在极力控制情绪，但他控制得并不理想。
　　长久的沉默。
　　就在我惊讶疼痛居然没再度吞没之时，僵直站立在床边，始终不愿妥协的他动摇了。在他坚硬的固执外壳上，破了一个小口，然后渐渐出现裂痕。“你就快……”他强忍住那个字，不愿说出来。他蹲下身子，伸出手，牵住我的右手。泪水在他的眼眶里打转，“我会尽全力……不要死，坚持住，好不好？”嘴唇颤抖着开启，他的眼泪便顺势滑下。
　　“丞相大人……”
　　他摇着头，打断我的话，“我知道，你想说……我从你身上得不到自由……”他将我的手往自己的怀里抱，“一开始，我只是觉得你很有趣，这么漂亮，却不会笑……后来，我发现，竟然从你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我们很相像，也同样很固执。你追求的自由，是我无法得到的，于是，我开始想得到你……”他不顾背后站着一群下人，哭着说，“我需要你……这已经跟自由无关……”他的唇凑到我的食指和中指上，落下一吻。
　　“……”热热的液体模糊了视线，那一种空洞被填补的满足感暖暖地在心底扩散开，“丞相大人……我有一事相求……。”

　　日出。
　　这大概是我第一次乘着骏马去孤山山顶看日出。孤山之所以称为孤山，并不是因为高耸，而是由于它的山顶寸草不生，一面是大约30度的斜坡上山，一面是惊心动魄、垂直而下的悬崖。
　　凝固的空气，冷硬的石头，潮湿的黄土地，我们离悬崖仅仅只有十来步之遥，他盘坐在地上，任凭华丽的衣裳被沙土沾染。
　　他沉默不语，目光炯炯地直视着微微泛灰白的天空，环抱我的双手勒紧，硬生生将我的脑袋压在他结实的胸膛。
　　虽说是看日出，但我的脸始终被强迫埋在他的衣襟里，甚至连余光都无法瞟到灰白的苍穹。
　　“大人……”长时间的颠簸和疼痛，令我精疲力竭，躺在他温暖却坚硬的怀里，我虚弱地抬眼，望向他冷峻的下巴，许久，才弱弱地开口。“……放开我，好吗？我感觉不到晨风……”
　　“你真的很喜欢风。”他稍稍松手，让侧靠的我平躺在他的膝盖上，空出一手拨开我额前的碎发。
　　浅浅地扬起笑容，这是我第二次真心地笑，“不都喜欢，冬天的风……太冷酷。”
　　轻柔的晨风终于迎上了我的面庞，每次抚过，都仿佛是一次刻意的勾引，要将我的魂魄带离这沉重的皮囊。我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当疼痛变得不再痛苦，身体变得轻盈，那便意味着自由又近了一步。
　　“大人，我口渴……”
　　是的，离自由更近了，但我不想闭上眼睛，不想他看着我变得苍白，如果可以，我自私地希望，在他的灵魂深处是刻骨铭心……而不是我狼狈死去的模样。
　　他回望身后，骏马乖巧地等待在不远处，似乎感应到他的想法，小碎步上前，他低头再深深地凝视，像是要看穿看透我的一切，最后，他叹了口气，将我放到冰凉的地上，起身，脱去外衣，铺在我身旁，又将我移到他的衣服上，“我去去就来。”说着，牵起骏马的缰绳，一跃上马，又一次凝望着我，“等我。”
　　我点点头，小声地回应，“好。”他才调转马头，扬起长鞭，策马而去。
　　他离开后，风变得有些凉了，躺在他的衣服上，我静静地看着远处的山峦渐渐被染红，光一点一点地漫延，从一个山头到另一个山头，都显露出金灿灿的光泽……
　　我感受到一股力量在体内升起，源源不断地涌向四肢，给予虚弱的我想起身的欲望，而我，真的就这样支起了身体。虽然还无法站立，无法走动。
　　大山后面，金红色的圆球突然冒出小半个顶，不断燃烧，不断辐射出光明，天一下子像被抹去了灰白的尘土，宛如擦去了积尘的玻璃，显露出透亮的一面。
　　我被迷惑，被这充满力量的美所迷惑，不，应该说，我羡慕，羡慕这可以排除“黑暗”的力量和热情，羡慕这样顽强、永不枯竭的生命力。羡慕到想要伸手去试探，去抢夺……
　　无力的双腿挣扎地撑起，膝盖隔着衣裳摩擦着坚硬的地面，掌心压着尖锐的小石子，暗红的血渗出来。短短的一段距离，我竟像过了漫长的一世纪，当指尖触到悬崖边缘，崖边的风从下面冲上来，忽然，我觉得一切顿时轻松起来。双脚颤颤微微地站起来……
　　啊~好清新的风，带着太阳无穷的力量，多想就这样让时间停住。
　　马蹄声由远及近，由轻松变得紧凑。
　　有人跌跌撞撞地摔下，连滚带爬地朝我奔来，他焦急而愤怒地喊，“风瑶儿！”
　　“是，丞相大人。”听到他的呼唤，我缓缓回头，幸福地微笑，然后才将身体转过来，面对着他，柔柔地回应。
　　“风瑶儿，过来！”他的双脚企图冲过来，但理智却没允许他这么做。
　　因为我的半只脚已经悬在了崖边。
　　“丞相大人……”从来没这么喜悦过，泪水难以抑制地涌出眼眶，“风瑶儿我……很幸福……在最后的时刻里……遇见你……很幸福。”我哽咽着，背后的阳光释放出它的全部光芒，拥抱住略显冰凉的我的身躯。
　　“风瑶儿……过来，我求你……”在他的眼底，我看到了绝望和心痛，一滴泪划过他的右脸颊，但他却没有意识到。
　　“丞相大人，不……我想叫你陈远轩……”我张开双臂，舒展脊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是吸收了天地间的精华，快要枯竭的力量再次涌出。身体微微向后仰，双脚却稳稳地攀住悬崖的边缘，没有丝毫的松动。
　　他紧张地上前两步，双手朝我伸来……
　　轻轻向后倒去，世界缓慢下来，脸上还维持着绚烂的笑容，在他指尖快要碰触到我的衣裳之际，我再次开口，“来生，当我的男人吧。”
　　他哭泣的脸庞快速地远去，呼呼的风声在耳边刮过，世界变得好安静……

　　她，风瑶儿，享年十五岁，死于坠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