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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做媳妇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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途经望乡台,又过供养阁,纪老倌儿驾着青牛不紧不慢继续朝前。
周遭景象气度徐徐变幻,酆都城处处弥散的阴气到这里居然渐弱了,杳冥幽暗的怪木林之中,再穿过一道石板桥,竟看见一座漂浮在潮湿沼泽之上的隐秘鬼堡。
鬼堡玄门紧闭,门头匾上书曰:“子不语”。
纪老倌儿半眯着眼,噘嘴吐了口烟圈,熟稔地敲了敲青牛的耳朵,这动作像是做了千百遍,青牛立刻会意的摇头摆尾,冲着紧闭的玄门“哞哞”连叫两声。
鬼堡的玄色大门闻声乍开,若是青牛背上那具“女尸”此刻意识清醒,她必然会为眼前的景象大吃一惊。
古堡之中,茶楼、酒肆、当铺、作坊,红砖绿瓦,楼阁飞檐,平民宅院,街巷间熙熙攘攘,全然一派街市繁华、烟火繁盛的凡间景象。
“纪老倌儿回来啦。”
青牛熟门熟路的进了古堡,迎面遇见一位荆钗布裙的妇“人”,她右手挎一菜笸箩,笑脸盈盈向牛背上的老头问好。
老倌儿直起身,一改外头的懒散德行,客客气气含笑拱手:
“李夫人这是又出去采买?”
妇人颔首笑道:“是呢,今日中元,去前头看看可有甚阳间来的稀罕物什。”她说着,将手挡在嘴侧,眉眼间俱是笑意,“我家官人那脾性你晓得的,都下来多少年了,还总念着那一张嘴,真是做了鬼也忘不了口腹之欲。”
纪家老倌儿下了牛背,将烟袋锅子收进小袋,一阵唏嘘,“哎呦呦,李大人当真是福气,与夫人琴瑟和鸣,生同衾死同穴,真真叫老汉我这个孤家寡人羡慕呦!”
他牵起牛绳,有一搭没一搭的跟李夫人聊起来。
李夫人瞧一眼牛背,指着“女尸”问道:
“这位是...?”
老倌儿瞥一眼,并未作答。
复又抽出烟袋,填上烟丝,烟草泛着星火,他深吸一口烟,长声叹息,“唉。”他眉眼耷拉下来,悲声道:“前日,我那孙儿也下来了。”
妇人一惊,嘴唇嗫喏,“妾身记得,我与官人同老倌儿你是同一年来的‘子不语’,那时你说,你孙儿尚在儿媳腹中,虽你是为救国而亡重于泰山,只可惜未曾亲手抱过他......”
妇人声音越说越低,最后不忍再说下去了。
纪老倌儿一声长叹,“子朔他也入了‘子不语’,昨日来的时候,还是酆都大帝贴身的鬼官亲自送到我纪府的。”
妇人捂嘴,“你孙儿他也......”
老倌儿点点头,“他十六岁拜将戍关多年,也是为国而亡。我孙儿这条命是为了护住我澧朝千万百姓的安宁,为了让我澧朝百姓少受战乱之苦,他战死边关的时候才将将二十岁......”
他声音高亢,最终还是哽咽了,浑浊的眼里浮现晶莹。
“才二十,都还未娶妻......”
妇人也红了眼眶,长叹一声,“我家官人也说,近些年阳间征战频发,有多少烈士英雄、枭雄豪杰来了‘子不语’,就有比之更多的百姓、战士成了刀下亡魂,阳间的百姓积贫积弱,怨念早深,酆都城中的恶鬼都比前些年多得多了。”
又叹了一口气,妇人朝牛背上抬了抬下巴,“听老倌儿的意思,那这位姑娘是准备许给你家孙儿为妻?”
老倌儿回头看了一眼,点头。
妇人道:“可知道底细?”
摇头。
“发现她的时候还有口气儿,可能是真活不下去了,连肉身都一齐下来了。”
妇人了然,眼中带上一丝怜悯,“这样的也多,阳间如今乱得紧,若是一个孤寡女子遇到不平,没了半点生的念头,自己寻死,也有带着口阳气就下来的。”
想了想,妇人又道:“如此孤女能嫁入‘子不语’,便能在此如尚在阳间那般过活,又免了恶鬼倾扰之苦,想来她自然是满心欢喜愿意的。可若说她配我那金戈小将的侄儿,未免委屈了我那侄儿。”
老倌儿也称是,“还得看子朔的喜欢,别看这丫头现在这样子,我瞧着其实姿容尚佳,若是他见了欢喜便最好。”
妇人又仔细打量,只见那“女尸”横腰趴在牛背上,头发由后披散下来,一身的裙衫碎烂凌乱,又是遍身的血迹伤痕,着实也无法评判相貌姿容。
不好驳了老倌儿的面子,妇人打哈哈,“呃.....,说得是,说的是,还是老倌儿你孙儿的喜欢最打紧,家世相貌什么的都是其次。”
......
两鬼絮絮叨叨一路,妇人出了堡,纪老倌儿也到府了。
大宅子古朴典雅,不算奢华却也够气派。
他甫一入府门,鬼仆便迎上来禀报:
“老爷,少爷今日又坐在南窗下发了一整日的呆了!”
老倌儿乍一听闻,急吼吼牵着牛绳,直奔东角院儿,领着水牛径直进了正中那间屋子,窗棂下端身坐着一位男子,哦,不,应该说是男鬼。
他犹如千年古树生根,纹丝不动,垂首看着南窗下一块古怪的太湖石。
“子朔。”
老倌儿虽心急,却耐住性子,压低调门唤他。
窗棂下的人忽一抬手,意为静音。
老倌儿见惯不怪了,见孙子安然,所幸将牛绳拴在院内树下,命鬼仆妇将那“女尸”抬下去拾掇一番,然后走近同孙儿一起观那块古怪的太湖石。
说古怪,其实也没甚古怪。
那太湖石上放着的是一座军事沙盘,用沙土砌出的城池、丘陵、山峦,还用水银模拟了河流、大海、小溪,红旗代表敌军将士,绿旗代表我军兵卒。
纪老倌儿原是文官,看着自然无趣,可这在十六岁便拜将的军事天才纪子朔眼里,便是沙场上的千军万马、峥嵘金戈;是看的比命更重的江山万民。
直到天色昏阴,纪子朔才终于从沙盘里直起身子,似醍醐灌顶般捶了一拳桌角,长叹惋惜道:“彼时,我若由此处一线天,绕后率五千精兵包抄突破,擒住主帅,再命一营将士由高处抛下火球,射出火箭,定能力挽狂澜、挽回战局,将敌人挡在国界线外!”
这个纪子朔身材健硕,五官生得称不上好看,但倒也还算端正,唯独那双锐利的黑眸和那道英气十足的剑眉颇为吸睛,也平添了一种将军威风凛凛的英武气概。
老倌儿窝在官帽椅上干等,困得差点都要睡着了,被他这么一喊才醒了,连忙站起来,迷蒙着睡眼给他捧场。
“好啊,好啊,我孙儿破了此局便无遗憾了。”
纪子朔这才回眸,紧皱的眉眼一松,“祖父?您在这里侯我多久了?”
纪老倌儿摆手,笑道:“没多久,没多久。你整日看那沙盘难免疲累,今日祖父给你领了一个人来,你见见?”
他小心试探的语气,让纪子朔一下就反应过来。
“是女子?”
“嘿嘿,祖父的心思瞒不过子朔。”谁能料到,能一烟袋锅子打歪鬼鼻子的纪老倌儿在孙儿面前如此讨好呢。
他哄孩子似的哄着纪子朔,“见一见嘛,祖父今日一路用青牛拉回来的,青牛都辛苦了一路。”
“不见。”
纪子朔一口回绝。
谁料这时,两位鬼仆妇架着一名女子进来了,他不情不愿被祖父推到面前。
只这么随意地一眼,他只觉南窗下,敞亮的深庭里,无论季节任意栽种的西番莲、秋海棠、荷花、玉兰,任是什么花,都在一时间尽被夺去了颜色。
这女子虽紧闭着双眸,墨发也只是洗净了随意散乱的披垂,却真如说书人口中的九天仙女般惊为天人,肌肤清丽似雪,双唇灼灼如嫣,若那双眸子睁开,他想必没有胆再看她。
皇帝的后宫嫔妃各个姿容绝丽,他也都曾见过,却从无如此惊艳骇然。
她必定是天上的仙女,这绝非人间能有的绝色!
纪子朔耳根烧了火一样,心里悸动地如连胜了三场大战。
薄唇微动:“祖父,她......愿意吗?”
不知缘由,他话音一落,院外一株开得正盛的西番莲,连带着花盆骤然便被打翻了。
鬼仆连忙上前整理碎土,茫然四顾,心道莫名其妙。
没人啊,刚才是谁掀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