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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1 章 ...

  •   她快要死了吧?
      她的耳力早几年就不行了,眼力也是一样,她看东西,总觉得眼前有一层白蒙蒙的浊物,阻碍了她的视线。然后就是这一场病,来得匆匆,她已经记不清躺在床上有多少时候,她平日多是昏睡着,醒来时脑袋一样是糊涂的,只感觉到周身疼痛然后喊疼,那个时候便有人不耐烦的靠近,给她换个姿势继续睡,口里狠狠骂着:怎么还不死!
      她瘫痪有多久,便被骂了多久,但不管是哪个人,动作都一般的粗鲁,她一身的老骨头,早坏了不知多少年,多少年来那些疼痛,忍忍便过了,可垂死之际,发作起来竟是让她无法忍受了。她总以为自己快死了,可每次睡着后还是会醒过来,受着他人不满的数落,不情愿的伺候。只是这次,也许真的不行了。不是说人死之前总有那么一刻,会回光返照吗?那么,她是否快要走了呢?
      他们似乎也是知道她快不行了,平日无人的房里,此刻黑压压的都是人,她看到了儿子们,孙子女们,还有些平日少有来往的亲戚,和很多不认识的人,她甚至能听到四周吵杂的声音,她明明耳朵听不清的,可现在却能听到道公在念经。是二媳妇请来的罢?二媳妇向来精明强干,呵,她还没死呢,她便把后事都办妥了,只等着她两脚一蹬归西吗?她看到孙子女们站在床头,被人推着更靠近她,细声细语说着:“就跟奶奶说句话吧,让奶奶走得安心点。”
      孙子女们的长相……她仔细端详着,有谁知道,她这是第一次,真真正正的看清自己孙子女的长相呢?她的媳妇们都不怎么的喜欢她,嫌弃她似乎永远洗不干净的外貌,更不准孙子女们与她靠近,她曾经试着讨好媳妇们,最后却两边不讨好,两边都说她偏心。
      其实,她也有过美丽的时候。她未出嫁前,谁人都说在当地数她最美,不少邻里提到她时,总会勾起老辈人的赞叹:你不知道,那是我见过最漂亮的新娘。然而是什么时候开始她美貌不再呢?忆不起来了……
      她只记得新婚那夜,新郎没有入洞房,那年头兵荒马乱,当官兵来逮壮丁的时候,她只来得及掀开头盖巾,冲出房只看得到远去的身影。然后就是等待,等着战争的结束,等着丈夫的归来。那时日漫长,而希望渺茫。
      农地没有男人,可人总要吃饭,其实她从小母亲只教过她女工,尝过下厨,母亲给她算过命,认定她会嫁个读书人,是了,她嫁的人,上过书堂,听闻甚得先生喜爱,于是母亲便不管什么贫富悬殊,许下了这门亲。刚入门时,她带来的嫁妆,让他人羡慕,让公婆欢喜,可几年后,丈夫未归,余粮已尽,娘家又不予相助时,而她对下地种田一概不知,夫家的人开始对她没有了好脸色。
      妯娌之间冲突不少,大嫂初时只是冷嘲热讽,说什么“百无一用就是你这种人”,什么“娶你进门只会浪费口粮”,后来见没人给她说话,越发放肆,甚至动手打人,她个小体弱,常常被弄得一身伤,心中委屈,却无人听她诉苦,她的手开始生出干活有的老茧,皮肤慢慢不负花季年华的白皙细腻,她的头发不是油亮的黑色,变成秋天落叶的枯黄,等丈夫终于回来时,她已平凡如所有的农妇。可她的丈夫,面貌英俊,军服笔挺,她站在他身边,直比得自己老了他十岁。
      她不由得自卑,丈夫却似不在意,他们是初见面,对彼此陌生,他对她冷淡,但倒不至于恶言相向,大嫂在被他一顿训斥后,不敢再欺负她,她以为苦尽甘来,可没几个月,他又走了,这次在家中闹得很大,之前,他已是国民党军官,现在,他转而入了红军,家中定会受到牵连,还有她已有身孕,她希望他留在身边,可他还是走了,公婆说他从小就固执,下定决心便不会改变,她又开始了等待。
      上一次是三年,这一次又是几年?三年?五年?还是十年?
      直到儿子上了学,他才回来。可是立刻的,又去了朝鲜,她早已习惯等待,已经能够用她并不健壮的身子养活这个家,这样的日子渐渐麻木,然后,他真正的回来了。
      她更老了,可他却没有显出老态,他正当年,稳重成熟,相貌堂堂,出嫁时,人人说,他与她,男才女貌,现在出了门,总有人笑话似的问:“这是你弟弟吗?”他开始并无所谓,渐渐地,说的人多了,他慢慢的疏远她,本来聚少离多,他们感情并不深,这以后,夫妻间竟是没有多说过几句话——一如陌生人,只是他们同在一个屋檐下而已。
      后来WenGe,越战。他又一次上了战场,家中被人淘了个空,大儿子考上了大学,可那年头,念什么书呢?她忙着家计,顾得了这顾不了那,那期间,公婆先后离世,大哥大嫂吵着分了家,等得一切尘埃落定时,她才发现,她的孩子,已经管教不了了。
      后来呢?后来,越战结束了,她丈夫回来了。这时,她真的老了,他也不年轻了。大儿子有了喜欢的女子,二儿子开始能挑家担,小儿子与混混成事在街上游荡。
      她等了一辈子,他终于回家了,但她习惯一个人睡,他们之间不过比陌生人熟悉,母亲说过少年夫妻老来伴,她也不过期望着到老时有个人,能与她相扶持,可如今,怎么还是孤独?
      她总觉得她这一生,做人失败,不然怎地会,晚景凄凉?连个安稳的居所,都不曾有,儿子们不愿赡养,你推来我推去,而她丈夫,眼看着,无动于衷,他多处房子,给儿子们分了家产,自己独住,却不肯让她同住,说是儿子长大,该到他们尽孝的时候。于是她这个月在大儿子处,第二个月在二儿子家,直到出了车祸,全身瘫痪,这才得了个落脚处。因此,每日受着气,直到现在。
      现在,她费力的想启唇,临终了,总该说句什么吧?人人都在等着她开口,等着她把死撑着一口气要说的话说后死掉好让他们办事,她没有如他们愿,她眼睛四周都扫了个遍,始终没有看到她要找的人,她的丈夫。她不是死前一定要看到他,但忍不住的还是有点失望,她多少年没有见过他了,从两个儿子结了婚,闹着要分家产,他便不再理会过她,哪怕有段时间她无处可去,他说只怪她教子无方。但无论如何,现在她想见他。
      她想见他,想跟他说话,那怕只是一句。
      她知道,现在人们对老人再婚不如当初反对。而他,在年近古稀的时候,终于遇到喜欢的人,她只想对他说:对那个人好一点。其实她还知道,他和那个女人,早有来往,那个年代,有谁到老也不嫁人的?那个女人,等了他许多年,他以为她不知道,他不知道她早就知情,她以为他会想离婚,可他没有,就这么耗着,磨去他们的青春。婚姻给不了她想要的,也许可以给他们想要的,可她来不及告诉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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