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李樂

1、枫蓝，我还是来了

　　那些年是从指缝间开启，只是林落不知道而已，当时她不清楚为什么时间过得那么慢，不停不停重复着一样的工作，唯一让她觉得有趣的便是曹安。当人长大，渐渐的开始明白，流逝的不仅仅是年少的珍贵，青春的荒诞时光，被用烂了的段子，还有那群癫狂的人，那个四层的黄色火柴形建筑，甚至是那些熟悉的味道，混着炭末粉屑一起与光影交融而后永久的消失的一切。不会喝酒的林落，长大后每每想起，还是会像当年逞强喝下的一听摩登罐雪花一样的热泪盈眶，如出一辙的细碎默念，默念着她不再能回去的曾经……
　　那时所有的快乐痛苦都是源自枫篮，没人知道林落会不会后悔，但曹安告诉她：不会。
　　今天阳光不错。爸妈载着林落，即将开启新的生活，车里三人说笑不停。林落努力掩饰自己的焦虑，但流露出的是她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兴奋。C城，C—1省，北安区，长兴路，金乐街，枫蓝画室。林落正在修改新的快递地址。她挑了给自己人生的第一个快递，一本吉他版《最易上手》，对于自己的热爱，林落从未放弃，都是放在心底，不知道某天的心血来潮会激起她重拾旧爱的激情，总之她时常心血来潮。林落现在心里念着关逸的名字，她太害怕关逸去其他画室，与其说害怕，倒不如说担心更多些。凭着那家伙无法与人交往的劲，要是自己一个人，还不是要憋死了。她不敢笃定关逸会因舍不得自己而来枫蓝，她没有这个自信。作为发小，林落只能默念关逸一切安好。与其叫做金乐街，还不如叫做金乐胡同，林落想着，她不敢相信未来的一年都要在这小胡同里来往。已经堵了十几分钟的车。林落插上耳机，一条白色的在九块九元店买的，线上面还有林落的干掉的口水和牙印。现在的她，对音质还没有什么需求，对音乐，对绘画，对艺术，对人生也都是如此。保安出来开门。枫蓝画室的院子，远比宣传册上的小上不知道几倍，目光所及便是全部，林落深深的觉得自己被骗了，好在她不在乎这些，她只在乎自己的绘画水准未来如何发展，林落因绘画自负也因绘画自卑，但目前为止满满的都还是骄傲。我已经学十年了。林落总是喜欢这样说。
　　保安大叔洋溢着满脸的热情，黑色脱绣的铁门从里面被他拧开，林落满心都在想：这不是监狱吗……大叔黝黑的脸上堆着笑问：是不是新生？林落爸赶紧说：是新生，谢谢师傅。小院子里面挤满了车子，大的小的，从比亚迪到奔驰，林落大致扫了一眼。她已经忘记了自己是否还会羡慕别人，好像从小身体里面就不存在羡慕这个基因。墙壁上面满是黄色为底的形色人脸，从央美、清美、国美到南艺、山艺、吉艺，林落从来没想自己要上到墙面上，也没觉得光荣，只是觉得这些照片莫名喜感好笑。黄色的四层火柴楼，二楼三楼透明的落地窗洗漱间，黑色铁栏杆围成的是这辈子最无法忘怀的回忆。
　　林落背着画袋，拎着吉他，嘴上叫嚷着重死了，其实一点都不重，林爸提着两个行李箱，林妈抱着一箱可口可乐，和一个行李包，三楼是女寝。林落数着楼梯台阶数，一整层二十三阶，扶手是不锈钢，墙壁是新粉刷的，地面还有少许黄色的油漆点子。这是陌生到连卫生间和洗漱间都分不清的新居所，林落在努力适应着。六人寝的宿舍，现在只来了三人，林落、圆圆、慧子。林落心里仍旧念着关逸……
　　林落打开可乐箱子，拿出四罐排在光秃秃的桌面上。这会儿阳光显得更加足，照在可乐上。兴奋，持续兴奋，喝了可乐后更加兴奋。她丢给圆圆一听。林落她们几个已经交往了近一年，在C-7城，万家商场的后门对面，有着枫蓝的分校，她们一群便是在那里开始熟络起来，画画、打牌、约饭、逛街。一起合起伙来瞒着林落给她过生日，那是林落最初始的无法忘怀的生日，棚顶粘满了氢气球，很可爱，墙壁上面也是，后来大家把它们扯下来，带回家去，林落一直宝贝着，直到没气变瘪，把它们折好收起来，再到搬家一次、搬家两次、搬家三次、搬家四次，终于还是找不见了。和人一样，你仔细的照看着，悉心的关注着，最终她还是会离开你的生活，那种一点一点的淡忘比突如其来的离开更加有力，只是当时你还反应不过来而已。
　　一三年的三月份没有往年那么冷，积雪也没有很多，一二年是暖冬。
　　林落小心翼翼把身份证放在画袋里面，用拉锁拉好，林妈不断嘱咐着千万别忘了放哪，林落应和着。林爸忙着铺床，没理母子俩。圆圆是爸爸跟着来的，比林落一家早些，已经整理好了，圆圆正下楼去送她爸爸。林落也是第一次见圆圆爸爸，这男人和他女儿丝毫不像，国字脸上刻着坚毅，皮肤倒不是黝黑，只是有些粗糙，圆圆说她爸爸以前当兵做过中士，每每提起还是一脸自豪。无法想象这样的男人是如何生出这体重近一百四十斤的胖妞。林落摇摇傻头笑着。慧子爸妈正同林落爸爸聊着，说她们家慧子不爱说话，不像林落那样说话落落大方。林爸爸安慰着，孩子都有自己的性子，安静点更好。不像林落成天吵吵闹闹个没完，让人心烦。林落手机来了电话，备注是狗子，突然眼睛一亮，心里的石头都落地了，她接起电话：来了啊！我下楼接你去。林落叫上林爸，冲下楼。林爸喊着慢点，她全当耳旁风了，果真扭了脚脖子，帮人不成，反到贴了两个星期的膏药。林爸抬起关爸刚从后备箱拖出来的行李箱，就上楼，还喊着老梁我先上去了。关逸背着画袋，扶着林落，从上楼开始数落着林落直到进屋，骂着林落笨死，林落笑着，还是摇摇头傻笑。林家爸妈和关家爸妈开始唠起闲话，捎带着慧子爸妈，还真是有点其乐融融的意思。
　　广播开始喊道：请各位家长及子女到一楼东侧食堂就餐，请各位家长及子女到一楼东侧食堂就餐厅。一群人早就坐在食堂等着排队打饭了。黄色墙壁黄色桌椅黄色阳光。林落扫过每个人的脸，除了关逸那面瘫脸之外，今天大家心情看上去都不错。仿佛提前的尘埃落定。爸妈们结伴而归，林落她们几个也上楼说要午睡，结果还是吵了一中午，刚要睡着，就听广播喊：新入校同学，于三点钟准时到教室，带好工具准备考试，再播放一遍，新入校同学，于三点钟准时到教室，带好工具准备考试。林落默念：麻烦到要死。
　　由于没有带画凳，林落一行人到画室的便利店里面一人挑了一个，四十块，林落有点舍不得了。其实这才是刚刚开始，进到艺术这个熔炉里面，谁不是用钱堆出来的。只是有些人锻练成了金身，有些人被锻炼成渣子罢了。
　　一行人坐在一起。速写动势临摹，对于她们四个而言，简直就是小菜一碟，林落更是不屑一顾，这种临摹基本不用动脑子，她可以直接做到稳准狠。几个人被顺利的调到了一组。红色卫衣，牛仔裤，一双踢不烂大黄靴，是林落来总部枫蓝后见到的第一个全职老师，大家都叫他凌哥，凌哥是教速写的，除了速写画的很有美感之外，林落实在是在他身上找不到任何其他的美感，后来凌哥的穿搭，也成了林落最乐于吐槽的地方。他说林落绝对会过二百四，还说自己看人很准。起初林落也是深信不疑，后来便不再相信。但她始终记得凌哥的这句话，哪怕自信和骄傲被一点点磨光，她也还是记得。自卑自负自傲自满自大，自信自强自立自爱自尊，每个人都存在这些特质，于不同时间不同事件体现出来，很难有人在同一时间同一事件上全部体现出来，一个人格具备一种百分比占比最大的那个特质，便称为这个人格的特点，而林落却平均到没有特点，又特别到全是特点。她是一个存在全是矛盾与漏洞的普通人。只是目前自己不够清楚而已。
　　“你们是哪的？”凌哥问林落。“C-7城枫篮分校”林落回答着，手眼并未离开画面，林落这边已经是第十一张，梁逸也是第十一张，慢了林落一只鞋，慧子则是在第六张，张悠哉悠哉着，又开始脑补起她的未来男友，满脸犯着花痴，就差让圆圆帮她擦口水了，圆圆还在削铅笔，她这准备工作已经做了近一个小时了，凌哥却也没有管她，笑眯眯的看着她们四个。A班学生听说来了C-7城枫蓝分校的第一第二第三第四，好奇的都过来看，然后又悄声交谈指点着她们的画才回到A班教室。林落倒是根本无所谓，本来对A班学生毫无兴趣，但她讨厌被人挑衅指点，除非这个人被她认可，或者某方面强过她。于是便和关逸一起过去A班，结果就是不出林落所料，她一脸冷静的绕了一圈，看着每个人画面的漏洞，持续和关逸一起面无表情的离开A班教室，又回到自己的位置。
　　夜里，四人各怀心思，仍旧是兴奋无比。手机已经被上缴了，林落还小开心了一下，没有了任何外界的干扰，使她无比舒适。剪不断理还乱的一切思绪，都能稍做整理，她是擅长整理一切的人，可又是不擅长抛弃过往琐事的人，一次次的整理并未得到任何良好的反馈。对于第一次出家门的林落，未有丝毫的不适，没有想念爸妈，没有惦记自己的好友，甚至睡得安稳。
　　第二天考了素描，第三天分班，毫无悬念，林落、梁逸、慧子、圆圆集体转到A班一组。
　　信哥，林落认识他，但他不认识林落，小时候林落见过他，很崇拜，一直在临摹他的书，很具备观赏性的素描，清晰干净利落。坐在最西侧，散落着金色头发，指甲闪着亮钻的是涵琪，精致的妆容，涂着樱桃红色的口红，莫名其妙无人指派的代理班长，被忽略的是这女孩右手小指的污黑碳迹。标准式林落讨厌的人。而又凭什么哪？用眼缘去界定一个人？喜欢和讨厌的界定本就模糊不清，没有人会因为喜欢黄色而喜欢所有穿着黄色衣服的人。林落本没有资格去讨厌什么事什么人，与自己无关的一切都不是必要条件。因为这本身就足以令人厌烦，她想要活好自己，但却没有，不过这到确实是挺可笑的事情。
　　刚到枫蓝的时候，林落自认为画的最好，尽管现在已经过去了十几年，她也还是这么认为。
　　那些年，林落还不清楚时间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她疯狂读书，疯狂的想找到与自己的困惑人生有着同样思考的共识，可是再多优秀的书籍、电影、音乐都满足不了她，她仍旧在寻找，因为总会找到些许的零星半点的相通之处，而林落会因此感到兴奋无比。她是如此，其他人或许也都是这样吧，很多道理、哲学，已有先人的车前之鉴，少数人将这些记录在书本里用来警醒后辈，以为会对指点后辈的人生起到些许作用而为此沾沾自喜，实则，千人中许有星点的人能够读出不及十分之一的感悟，而这已经是这些先人的幸事。
　　憧憬着平淡如水的人生，又幻想着轰轰烈烈的日子，林落持续矛盾着。
　　第一次月考，林落并未顺理成章的得到第一，她满心的不忿，不解到底是为什么，论画面质量细节她总是觉得自己那幅最好，甚至很长一段时间她都还是这样子认为，三个好友也是如此说的。这是她第一次懂了什么叫做营造效果，而画面需要。其实涵琪考了第一名。
　　小连，林落所有朋友中相貌最出众的人，一个月后，才来枫蓝，在C-7做了小手术，养了一阵子，这才过来。果真不出林落所预料，刚到一个星期，就连续被两个男孩子追，每天晚上收到的零食都被林落她们四个瓜分，乐哉乐哉。小连仍旧对人家不搭不理。为此，这两个男生还在卫生间互怼起来，幸好问题不大。但过了不久，两个男生就分别有了新的归属。小连也很苦恼，恼于自己还是单身，恼于追自己的男孩子为什么都是三分钟热度。可惜了自己这脸蛋。林落陪着小连置购新的画材，又花了小一百，烦躁于画钱如流水。
　　五人终于集齐在A班，即将开启召唤神龙模式。
　　林落开始牙疼，疯狂牙疼。夜里翻来覆去，没法入睡。她第一次懂得牙疼其实比胃疼来得更加凶狠。林妈叫她吃药，开始的时候还倔，不愿意吃刺激神经的药，怕自己本来就二百五的智商更加雪上加霜，后来实在受不住，疼到每隔两个小时吃一次。她总觉得自己意志力够强，能挺就挺，然后这个想法彻底被牙疼打败。夜里小连叫她到自己床上睡，一边哄着林落，要乖，没事的，一边打着呼噜。不知道什么时候林落摸黑回到了自己床上，再次吃了双倍的药，蒙着被子，头上的汗浸着枕头，湿了一夜。第二天吃了药咬着牙继续画画。后来关逸说她那几天画的画水平一直处于稳定的狂躁，一脸的要死的样子。药确实是苦的要死。饿了整四天，期间就喝了点水，终于熬到回家，钻牙、拔神经、拔神经、上药，一个星期后继续拔神经，然后才堵了石膏。折磨了林落一个多月才算消停。林落至今还是无法忘记当时摆弄着她牙的夏医生手里的仪器，有的像是细长的钢针，有些带着钩子，有些镶着钻头，尺寸长短不一。更难忘的是从口腔里传来的滋滋电钻的声音。她当时躺在诊台上，和夏医生、林爸林妈开着玩笑，但也真的是怕极了。想着要是再喝可乐就是狗，果然自己还是成了狗。后来画室素描主任立哥也牙疼了一阵子，一贯保持优雅风度的他，竟然躲在办公室红着眼睛流眼泪。那时林落心里真是佩服起自己来，坚强。
　　她没有哭。
　　画室的学生开始越来越多，逐渐A班已经扩展成了近四十左右的学生。每批新加入这个班级同学，对于林落她们几个来说都是新的考验，林落不以为然，还是用着审视别人的眼光看待所有同学的画面，这或许也是导致后来成绩下降的原因之一吧。同时她也有服气的同学，不过那也是后来了。比如现在靠在墙角那个弱不禁风毫无存在感的男孩子，他叫阿状，总喜欢穿着一身黑色，偶尔的紧身牛仔裤显露出他有些病态的腿，头发长到遮住眼睛，头发里掺杂着白丝。稳定平和是林落对于阿状的印象，随着相处时间的延长，这印象还是丝毫没有改变。气质和画面如出一辙的一丝不苟，和谐到可怕。认真做事的男孩子应该深得女孩子的喜爱，可惜林落总觉得枫蓝的女孩子都是盲人，眼盲心盲。与其观察研究阿状，倒不如乖乖画画去，林落默默想着，把思绪从阿状身上抽离出来，重新归到画面上。跟阿壮同批来的学生里还有有大春、不静。大春第二年复了读，不静最后联考考了画室第一，阿壮考了广美设计类全国第二。
　　终于到了星期四，枫蓝放假，林落她们几个出去洗澡。坐在沙发凳上犹豫了半天的林落终于鼓起勇气，脱光衣服，然后又用浴巾把自己围成狗熊才进到澡堂里面。几个人□□相待。回去的时候慧子一定要吃烤冷面，搞得正在减肥的圆圆也跟着买了两碗，唉。嘴上说着小鸟胃的小连，其实是个大胃王，只是体重出奇的瘦，一米七的个子只有九十三斤，标准的伯里曼里的人物骨骼和肌肉羡慕死了圆圆。

---

作者有话要说：　　好好看文，好好珍惜，好好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