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石吟》不识青天高

60、梦醒时

　　经过一段时间的村庄生活，我感到更加熟悉人间的规则，便给自己加了一个特点——说一串太长的话会有些结巴。
　　自从表现出这个特点，村里人似乎理解了我为何沉默寡言，关于我的闲言碎语更少了，在那些越来越低的声音里，更多是叹息“漂亮归漂亮，可惜是个结巴”，完美地掩藏了我不会说人话的事情。
　　即便是面对好心人大根，我也不忘带着自己的面具，结巴道：“大根，你可、可、可、可、可以去打猎，冬天很多动物冬、冬、冬眠，也有很多动物找不到吃的，四、四、四、四处溜达。”
　　“哎，只能如此了。”大根虽然仍旧愁眉苦脸，却是个十足的行动派，没有对我的提议质疑一句，便带上斧头、镰刀和一件厚实蓑衣，就往山里走去。
　　他不知道的是，我给他身上加了护体罡气，蝠族的那些小崽子有了我给的护体罡气都能虎口逃生，他一个健壮的人族，更不可能受伤了，就是不知道他能追得上什么样的猎物了。
　　因为怕大根冬日里实在追不上什么猎物，他出门不久，我也跟着出门，变回真身，飞去采摘果子。冬日里果子极少，等到弄回了足够两人对付一日的果子，又偷摸着弄个隐身的术法回来，村子里的人不知道已经进出了一回，恐怕以为我也像其他女人那样，躺在家里挨饿，减少体力的消耗和进食量吧。

　　大根回来的时候，动静特别大。
　　他打死了一头因为听到动静而醒来的熊，因为舍不得皮毛磨损，明明拖回来比较省力，他却是小心把熊背回来的。
　　村里人非常欣喜，如今“落水人”越来越少，许多人都已经很久没吃过肉了，看到大根打了那么大一头熊回来，村人们羡慕又嫉妒，更多的是因为大根肯分一杯羹而惊喜。
　　我也很惊喜，没想到他这样能干，我采的果子，最后发挥的作用不是充饥，是解腻。
　　大根去镇上卖了熊皮换粮食，我在家里哼着小曲，抹了盐晾起吃不完的肉，猛然察觉，难怪村里人觉得我和大根是夫妻，这一男一女齐心协力过日子的劲头，可不就像一对人族的夫妻么。
　　趁着打熊的劲头，大根又陆续到山林中打了些动物回来，随着天气越来越冷，我也只能缩在家里睡觉，毕竟同族们这时都在冬眠，我每天还起来陪大根说会话，已经是作为一个“天才”的极限了。
　　不管怎么说，这个冬天好歹安安稳稳地度过去了。

　　春天来的时候，落水村的村民们开始从屋子里出来，又守在水边开始等待新的落水客。
　　我则是感觉自己精神多了，趁大根去镇上卖肉和皮毛的时候，回山洞看了一眼——蝠族的生活依旧很安稳，很无聊，不需要我多担心。
　　如此一来，与大根一起玩一些人族讨生活的游戏，便成为我最大的乐趣。
　　打猎毕竟是个危险的事，冬天大多数动物在冬眠，偶尔遇到一头熊还能靠灵力保护一下，如果是多个猛兽围攻大根一个人，迟早要出事，所以我一直寻思着有什么事情适合他做。

　　这村子附近不适合务农，镇上活计倒是多，可是大根心思浅，没那么多弯弯绕绕，不擅与人打交道，镇上许多活他都做不来，能找到的也都是些力工、苦工，最后没法子，我只能变些东西来交给他去卖，并且嘱咐他，在一天内，一个村子卖的东西不能超过三样，一个小镇卖的东西不能超过十样。
　　因为怕惹眼，所以多是变出一些精巧的竹制品和木制品，我也能变出陶瓷，但是不敢，光是大根问我东西哪里来的我就说不出，而木制品和竹制品就方便了，哪怕说是从山林里随便捡一些竹子、木头回来自己雕着玩的，他也深信不疑，只觉得我手巧。
　　如此一段时日，大根每日便带着我做的小玩意儿走街串巷地去售卖，我则是在家中练习人族的厨艺和真正的雕刻，这种吃饱饭、有事干的生活，非常值得一过。
　　大根的生活变得富裕，看我的眼神总充满感激，其实我很想说不必，也多亏有了他的单纯和信任，我才能这么轻松地在人世游玩。但有时候我又觉得大根看我的眼神不止是感激，他卖掉我变出来的小玩意儿，总是又买许多好吃的回来，看我吃东西都一脸满足，还许愿说将来要在镇上买房子，带我去镇上住。
　　即使到今时今日，我还是害怕镇上的人，他们看起来比村里人更不好糊弄，据说县上有衙门，还有官差还经常去镇上，如果惹上官差，没准就会更快惹上道士，打破如今平静的生活。
　　可大根偏觉得住在更大的城镇，拥有更好的房子和更多的器皿，就是好的生活，为了实现这个愿望，他甚至在走街串巷中悉心留意不同地方的货物价格，把东西从低价的地方买来，卖到货物紧缺、出价高的地方去，逐渐在成为一个真正的货郎。

　　然而，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即使千万般的小心，最后还是惹眼了。
　　村口的刘大胆，看我们日子好过，吃穿不愁，就开始对大根好奇起来。
　　此人也不再蹲守落水客，反而跟踪起大根来。
　　我知道这些事的时候，村里已经传遍了闲言碎语，说我与大根做了不正当的营生、拜了邪仙，所以财源广进。我不是很懂他们说的不正当是多么不正当年，难道还能比吃“落水人”更不正当吗？
　　然而村人不管这些，大根突然宽裕起来，其他人却久久遇不上落水的人，心中自然愤愤不平。
　　我那时不懂人心，听大根说村里人都是乡亲，以为应该带大家共同致富，便把我琢磨出来的真正的雕刻功夫，拿出来教给村人。
　　可是那些妇人和孩子，大都没什么耐心，有些人学了几日，推说自己手笨学不会，便不肯再来，有的人倒是坚持了一些日子，可是由于在我这里学雕刻，耽误了捡落水客的东西，甚至怨上我来，更有个把好不容易学成的妇人，奈何家里男人懒，不肯像大根这样风里来雨里去地吆喝叫卖，便是雕刻出来的东西不比我差，也不能将这作为生路。
　　久而久之，村里人愈发觉得我们拜了邪仙，对我们俩没什么好颜色，我到无所谓，反正本来也与这些人没什么交情，大根倒是有些难过，不过只要安慰他：我们很快就要攒够钱去镇上了，他就又能开心起来。

　　落水村的人与其他小镇、小村的人最大不同，就在于他们可以靠上天的“恩赐”捡来粮食，不用辛苦劳作。吃了几十年的天赐粮，要让他们再去辛苦劳作，没有人肯的，这从学雕刻就看得出来。
　　通过住在落水村就近观察这些人，我自认对人族的了解比从前更深入。

　　从村子附近通往蜀中的路，很早就传出不美妙的“名声”，只有一些一无所知的外来人和急着赶路的人，才愿意抄这条近道。
　　这也导致，村里人日子越过越穷，许多家甚至把以前攒下的家底拿出去变卖，用来换粮食，可是入不敷出，家底也总有见底的一天，何况村人本就家贫，靠着吃“落水人”，总要弹尽粮绝。
　　可是人呐，只要能多活一天，就会想办法多活一天。

　　入夏的时候，涨水了。
　　趁着暴雨连绵、河水湍急，村里有些穷心慌了的人，干脆放下了最后一点良知。
　　有的人故意在桥上装作不小心摔倒，把撞到的过客带入水中，有的人干脆泡在水里，有人过桥的时候，像水鬼一样伸手把他们拉下来，有的人甚至到镇上拉生意，说可以带路进蜀中，其实带来的人都走上了黄泉路。
　　这毕竟是他们人族的事，我看了不舒服，却也没有管，若是我的小蝙蝠这样残害同族，我就不能够不管——人族把这叫做自私。
　　村里一开始有人这样干，还有人反对。可后来杀人的人有了余粮，不忍心的人却要挨饿，就大家都起了杀心。
　　本来这条路虽然险峻，但十个过客有一两个出事，人们尚且以为他们运气不好，十个过客有十个都死在这条河里，便是最迟钝最不管事的官府，也被惊动了。

　　官兵来的那一天，我和大根正收拾东西准备去镇上住。
　　他前段日子弄到了地契，又找人搭起了房子，都收拾妥当了，才红着脸问我，愿不愿意以后都与他搭伙过日子，说完还用一种热切又忐忑的目光盯着我。
　　我心想，这有什么不可以呢，虽然人族男女在一起搭伙过日子一般是要至死方休的，但普通的人族也就数十载寿命，而我说不定能活几百年，等他死了，我一样可以去找别的有趣的事。再说了，他人不坏，没有歪心，能吃苦耐劳，总想方设法要给我一个“好日子”，显得十分可爱，跟他在一起玩耍至今我也没有腻味。
　　点头答应他的时候，他高兴地把我抱起来，转了很多圈，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来的，只知道两人都有些头晕，他还在傻笑，我却觉得这种头晕的感觉很新奇，也笑了回去。
　　只可惜，笑容不常在，美梦不常有。
　　我只是没有想到，梦碎之后，竟是锥心之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