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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圆夜 ...

  •   我把头埋得很低,桌子擦得发亮,地板洗了好几遍,饭菜全包。
      我不敢看老板娘的笑颜,只能通过那舒爽的笑声知道,她对我恭顺的样子非常满意。
      镇上人问老板娘是不是有喜事,为何精神如此之好,她只说先前病了一场,如今快好了。
      张家奶奶问她为何不去看病,老板娘推说是舍不得银子,谁知张奶奶抓了她的手就走,说不要钱。
      镇上只有张奶奶的儿子一个大夫,可她家还常常不收银钱,过得一贫如洗,好容易养大个孙儿,却嫌家穷,不愿继承这行医的本事,跑去县里讨生活。
      尽管如此,张家还是经常看义诊,张奶奶总说,人生在世,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她是个真正的好人。
      老板娘回来的时候,带着张郎中的诊断”积劳成疾、忧思过度”,又成了镇上争相夸赞的对象,什么”勤快、能吃苦、本分、老实”的称号,都往她头上栽。

      这三日的时间过得很慢,老板娘仍旧像一个普通生意人一样迎来送往,闲下来有时与隔壁婶子拌嘴,有时与成衣铺家的肖娘子讨价还价,有时招呼镇上放学的童子们吃些糕点。
      有时候镇上的学堂传来朗朗读书声:”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这篇文我爹也教过我,可是爹也说了,天下间的一切都没有我自己的性命重要。
      有时候阳光洒进门里来,街对面的老人家坐在房檐下编着竹篾子,聊着天,老板娘还会拿点瓜子过去,跟他们聊聊天。
      有时候刘婶来找我,真的给我带点糯米粑,也给老板娘带了点她爱吃的烤玉米。
      镇上每一个努力生活的人,肯定都想不到,他们中间有个吃人的妖怪,假装是人,与他们谈笑风生。
      如果不是每晚临睡前她总会警告我一次“不要去后山”,我几乎要以为先前种种皆是荒诞的噩梦。

      今晚月亮终于圆了,我再次来到山顶,这颗人头已经面色青白,嘴唇皲裂,眼珠子凸出来,无神地盯着一个地方,像风干的咸鱼。
      他抬眼看了我,又垂下眼皮,有气无力地耷拉着脑袋,用脸贴着地面,好像没有地面的支撑就立不住。
      我走过去,开始用铲子挖土。
      他虚弱地出声:”你干什么”

      想到自己快死了,我心情不好,没搭理他,只是不住的挖土,越挖越快。

      “你,你,你干什么!”月光照到他白惨惨的锁骨上,他好像精神了些。
      “挖你啊!”我是真不想理他。
      “你要破夺灵阵”
      “对啊。”我埋头一直挖土。
      “你,那个,那个妖怪呢?如果我这里没有灵力输送给她,她马上就会发现的。”他好像还有点迷糊。
      “我给放倒啦。她能给你吃迷仙散,我也能给她吃。”我仍旧在努力挖土,他上半身的白骨瘫在土上。
      “你怎么……”他像是还在呓语。
      “怎么有迷药是吧,我假装打扫房间,给偷来的。”聊着天,我好像也不像上山的时候那样紧张和难过。
      “那你……”
      “怎么骗她吃的对吧,我可是这片山的大王,在她面前做小伏低、洗衣做饭,恁多日子,她能不飘”
      “你不是说不救我嘛,咳咳……”他嗓子里似乎进了点土。
      “没办法,睡不着。”我加快了挖土的速度。
      “什么”
      “不救你晚上睡不着。”我气得用铲子拍了一下他脑袋。
      “那……”
      “那什么那,别那了,现在都给挖出来了,你看看少不少哪块骨头。”我把铲子抗在右肩上。
      他低头一看,全身的骨头大概齐地给他摆在地上,头的位置也不偏,正好晒着月亮。
      “不少,我只需躺在这里吸收满月流光,就能恢复。”他这下老实了,闭着眼睛,嘴里念念有词。
      “行吧,老板娘一时半会儿也醒不了,你这还要多久?”我把铲子往地里一插,四下看了看。
      “就一会儿,很快,很快。”他接着飞快念了一段莫名其妙的话。

      只见月亮的光辉落在他的白骨上,毫不阴森,反而逐渐泛起水花一样跳动的光,很快又变成千丝万缕,像在他身上织布。
      “你救了我,你怎么办?”他偏过头来看着我。
      “我们分开逃跑,你顺着那条路,能很快到澄县,这是离我们这儿最近的县了。我顺这条路,去我家,我家就在后面一个山头,我爹挖得有密道,我躲进密道逃走,她抓不住我。”
      “这样行吗?”他转过头看着我,月光勾起的丝丝线线好像真的在快速修复这具白骨,慢慢显露出红色的血肉。

      “行不行也只能这样了,逃得出去是你的命,逃不出去我也没办法了。”
      “我是说你,你能逃得掉吗?”他看着我,继续说”那个妖怪,就算不用迷药,我也看不透,打不过她。”
      “人是这世上最聪明的,我是这个世上最惜命的。若没有逃脱的把握,我是不会来救你的。放心吧,这个逃跑方案,我已经想了很多遍,万无一失。”我一早就看出大脑袋是个好人,只是说话难听些。
      “那就好。”他身上的皮肤若隐若现,银色丝线越来越少,整个人也可以站起来了。

      他看了我一会儿,开口道:”小兄弟,我叫沈知善,我爹在京城当大官,我师父是这大地上最厉害的仙人,我头上这根木簪是祖上传下来的,世上仅此一根,你保管好,以后拿着来找我,荣华富贵应你,求仙问道应你,你要什么我都能应你。”
      说完,他豪气地把簪子拍在我手心。
      “你怎么不早说,早说我早就下定决心救你啦。”我装作开心,仔细观摩这油光水滑的簪子,跟他开着玩笑。
      “我不是因为你救我才给你的,我是因为……”他挠了挠头,半天也没想出下句。
      “你,这是……”我把他从上看到下,觉得他很奇怪。
      “啊——我,我,我不是断袖,你别误会,这是新的身体还没恢复好。”他好像才意识到自己是光着腚许下的报恩诺言,赶忙转了一圈,用他们神仙的办法黏合了落叶,勉强做了个草裙。
      “断袖是什么”
      “没什么。”他低着头正衣服,接着说:”我平日都在委羽山修炼,山下的镇上有我们仙门的驻点,你若要找我,就到委羽山下的千羽坊,说你找沈知善,若我在外出任务,不出三个月,也一定会回来,你就……”
      “行了行了,你快走吧大哥,现在是逃命呀,话真多。”
      “我今年十六,确实可当你大哥。”他像听不懂调侃,还跟我作了个揖,”今日多谢贤弟相救,我先回师门报信,不日定要剿灭这个女妖,此地不宜久留,贤弟也速速逃走吧。”
      “走吧走吧,快走吧。”我对这个磨磨叽叽的人已经很不耐烦。
      他深深鞠了一躬,就转身跑了,沿着我给他准备的逃跑路线。
      他跑得挺快,很有朝气和希望,也不枉我相救一场,要是真没逃出去,两人双双死了,那就不美了。

      我一个人慢慢下山,圆月相伴,孤影独行。
      回家是不可能回家的,第一次察觉老板娘吃人的时候,就已经逃回家一次了。
      开玩笑,我爹是方圆镇最了不起的猎人,这片山的猛兽都要躲着他求生存,我家怎么可能有逃生密道这么怂的东西,这个山间的小屋,就像我爹的胸怀,坦坦荡荡,无可藏匿。
      那次,我是躲水缸里被老板娘揪出来的,她来得很快,明明客栈到我家的山路我都要跑一个时辰,她这样快地找到我,跑了这样的山路还不喘气,就足够让我害怕。
      她还说我跑到哪里她都能找到,凶巴巴地警告我不要乱跑,我就再没敢跑过,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一个又一个活人消失在这家客栈。
      再过一个时辰就是我十四岁的生日了,我却可能要做一个十三岁的鬼,哦,可能连鬼也做不成,大脑袋说老板娘是吸人魂魄的。

      到时,我爹一定会想我的。
      娘找回来了,我却不在了,不知他会怎样伤心,我那没见过面的娘亲又会怎样的伤心。
      他如果知道真相,也许会在碑上刻:”爱女阿饼,侠肝义胆,救人水火,卒年十三。”然后抱着石碑、握着酒壶,边哭边喝,边喝边哭。
      等我回到客栈,老板娘一定还安安静静地睡在床上,烛光洒在我给她盖着的浅色被褥上,她会嘴角带着浅笑睡觉,直到醒来才发现我把人放跑了。
      我只需要静静地等待,等待命运的审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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