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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心向道 ...

  •   “师父一师父一一”我进了委羽洞天便无法御剑,几乎连滚带爬地攀着阶梯,嘴里仍然不住地高喊着:“师父一一师父——”。
      俞师兄在殿前瞧见我,还打趣了句:“哟,知善,你慌什么,师父又不会跑了。”
      我实在没工夫理他了。
      虽则他是师父的第六十七位弟子,平日我都喊他师兄,但实际比我还小月份,往常与我打闹取乐,关系不坏。
      可此时若敢拦我,便是拳脚无眼。

      “师父——教命啊——师父——救命!”我一面喊着,一面往殿里冲,全然顾不得其他,好在俞师兄还有些眼色,赶忙让了道。
      我跑进殿内,扑倒在师父面前:“师父,求您救救徒儿的家人……”

      师父原本正在打坐,此时缓缓睁开眼睛,神情清冷,法相庄严,看似是天上的仙人般无情无欲,却又站起来扶我,甚是温情。

      “师父,求您教救我爹娘,救救我的哥哥们,他们,他们被妖怪害死了,您的道法冠绝古今,您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求您救救他们。”我说着说着又哭起来,心中又急又慌。
      师父拍拍我的肩,开口道:“知善,我们为何修道?”
      我不知道师父这是何意,往常上课皆未认真听讲,心中虽然着急,但面上却不敢催促,只能顺着答道:“为了长生不老……”
      “非也。”师父很有耐心,声音温润低沉,虽然面貌与靳羽师叔颇像,说起话来却慢吞吞,不像父辈,倒像爷爷辈儿的人:“数千年前,人族不过是这地上万千生灵的一支,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流离失所、混战不断,是因为开创了道法,有了凡人封神,我们才在人族仙人的庇佑下开开疆扩土,建城立邦,将妖族赶进深山。”
      “师父……我爹娘……”我瞧师父又拿出了讲课的架势,忍不住要提醒。
      现在这火烧眉毛的时候,哪里能等他从几千年前讲起。

      “然而,即便是隐居深山,妖族凭借天生妖力,也总是妄图再起,时常为祸人间,残害人类性命,你的家人,既不是唯一、也不是最后的受害者。昨日是别人的家人,今日是你的家人,明日又不知是谁的家人,这些年来被妖怪杀死的人不知凡几。”师父说着就走到窗边,他看着窗外的秀丽山川,顿了顿,又说:“我们修道,是为了降妖除魔,匡扶天下,为人族谋一个没有恐惧的未来。”

      我听师父的话,心越来越凉,但仍不肯放弃:“师父,道法玄之又玄,可为凡人所不能为,那是不是能救活徒儿的……”
      “知善。”师父转过来看着我,久到我快要忍不住,才一字一顿地说,“人死不能复生。”

      我感到这句话非常重,狠狠砸下来,碾碎了我所有希望。
      原本火急火燎,如今心中一如冰窖。
      后来,师父又说了很多,“你的今日可能是天下人的明日”、“一心向道”、“潜心修炼”、“戍卫天下”、“保人族平安昌盛”云云。
      大道理很多,我却听不进去。
      茫茫然地站起身来,却不知自己要到何处去,要做什么。
      师父说完道理,可能也没指望我能领悟,又过来拍拍我的肩,哑声道:“知善,哭吧。”
      我愣愣地看着前方,眼泪静静流淌。
      这一回,我再也哭不出声音。

      给爹娘和哥哥下葬的那天,沈家的亲戚们都来了,委羽山上和我关系好的几个师兄弟也来了。
      我家无人主事,多亏师兄弟们帮忙,哪怕办不了什么风风光光的事,好歹也能正常安葬。
      发丧的路上,亲戚中有人窃窃私语“这孩子命真硬”、“克至亲”、“幸亏咱们早分家”云云,我一概不理。
      爷爷奶奶早就死了,这些年我连爹娘都见得少,更没见过多少亲友,他们也不过是听闻这满门被屠的骇人之事,前来凑凑热闹。
      所谓的家族,可以同富贵,却不能共患难。

      这些议论声也越来越明目张胆,我爹这一支只剩我一个,不是软弱可欺是什么?
      甚至有个从没见过的胖子,不知从哪里窜出来,向我讨债,真是可笑。
      我却只能任人辱骂推搡,无力也无心还手。
      正在这时,师父来了。

      师父修为已近地仙,很快就要修炼成委羽山的地仙,他湛蓝的道袍飞扬不止,缓缓地从天上降下来,一众凡人尽皆跪倒。
      “生无常,死如归——”师父的唱声悠远,手一挥,天上乌云密布,还飘起细雨。
      原先叽叽喳喳的人群,这下都一声不吭。
      凡尘俗世的人心,似乎被细雨涤荡,只余送葬队伍的唢呐声在回响,嘹亮、苍凉,好似天地同悲。
      待棺木入土时,我的指甲掐进肉里,拼命克制自己去掀开棺材板的冲动。
      这几日来流的泪已经够多了,我再也哭不出来,眼睁睁看了一抔又一抔黄土覆盖上去,看着爹娘和哥哥的名字永远留在石碑上。
      此间事了,我在世上再无家人,便跟着师父回了委羽山。

      回山的第一晚,师父就将我叫进他的书房,上一次来这里,还是师父委以重任,让我去方圆镇的时候。
      这间书房布置古雅,仅一桌一椅,桌椅无一上漆、纹路粗糙,椅子背后的墙上挂着一幅山水画,房内再无其他物什,对于一派掌门来说,这样的书房甚至显得过分清苦。
      “知善,前日因你家中出事,方圆镇的情况,为师还未及细问。”师父坐在案前,见我进来,放下手中的书卷。
      “方圆镇如今的情况,赵师兄应该已经向师父禀明了。”我恭恭敬敬跪着。
      “ 是,赵祈说他下山做事的路上遇到你求救,要他一起去除妖,结果去的时候妖已经死了,方圆镇的人也都死了。”
      “师父,我弄错了,那不是妖,是仙。那要将我刮骨剔肉的黑店老板娘,是方圆镇一带的土地仙,杀外来旅人是为了填补阵法残缺。”
      “仙?”师父似乎对杀人填阵的做法并不奇怪,倒对那老板娘的身份很有兴趣。
      “正是。赵师兄走后,徒儿又在周围四处查探,遇上山中妖怪,才得知那老板娘原也是妖,后修炼成地仙,本欲保一方平安,后过分偏执,竟然以杀人来救人,实在糊涂。”我作为师父的第一百二十八位弟子,老老实实低着头,回着话。
      “杀人?救人?糊涂?”师父慢慢重复着我的话,好像若有所思,不知是何意。
      “可不,这穿山甲地仙,已是善恶不分,想杀我填阵,在我之前还不知杀了多少无辜人,初心虽善,可手段残忍,最后阵法还是维系不住,到头来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我忍不住,一时有些激愤。
      “一场空……”师父喃喃自语,也不知是不是为那老板娘惋惜,毕竟师父如今也是接近地仙之境。
      虽然师父修炼至此不过二三十年,那老板娘作为妖修耗费了数百年,可知道了地仙如此轻易身死,也许师父难免有些伤感。

      “师父,徒儿探查到,那方圆镇,原本是一个阵法,不知镇压着什么邪魔,如今阵破,恐怕邪魔早已逃出,可需要徒儿继续追踪?”我的至亲皆死在妖魔之手,现在恨不能生啖妖魔。
      “为师派你去方圆镇,就是算出此阵有异象,如今邪魔出逃,无从查起,人间恐生祸乱,你先回去休息,今后切不可贪玩,务必好生修炼。”师父叹了口气,闭上眼,似乎马上要入定。
      “是。”不用师父说,我今后也会好好修炼,不然又该如何给我的家人报仇呢?
      就在我要关门离去的时候,师父又睁眼问了句:“知善,此行可有遇到什么奇怪的人?”
      奇怪的人是没有,奇怪的妖一大堆。
      阿饼一个农家小孩,应当不算怪人。
      师叔和师兄弟们都是熟识,也应当不算怪人 。
      想来想去,我也没想到什么奇怪的人,只得回道:“没有。”
      师父闻言又闭上眼,不再说话,我便小心关门离去。

      比起奇怪的人,我更奇怪的是,师父为何不过问他送给我的护身宝贝,那块黑玉,一看就不是凡品,此等宝贝遗失,我既痛心又担心,可师父却毫不挂心。
      也许对师父来说,奇珍异宝太多,这不过九牛一毛。
      也许师父不见我佩戴,已经知道宝贝遗失,不忍让我难堪罢了。

      在真正开始一心向道、苦学修炼之前,我决定去澄县接阿饼。
      不管师父收不收他为徒,我总要试一试。
      再不济,委羽山上有几个师兄已经可以收徒了。
      我不能让他一直客居王家,寄人篱下,还是要安置在身边,才方便照看。
      现如今,阿饼的爹或许还活着,我的爹确确实实是死了。
      可笑原先我总把自己当做京城贵公子,以为自己坐拥金山银山,以为自己可以居高临下地施舍别人……一朝蒙难,离了家人的庇佑,才知道自己什么也不是。
      孤儿?
      道童?
      废物?
      我也不知道如今我算个什么东西。

      我终于懂得,为什么阿饼从匪寨逃出来后,眼睛变得黑洞洞的,像一汪深潭了,那时他已经懂得了死亡的残酷,而我还没有。
      如今我也懂了,可我宁愿从来不懂,宁愿这一切都只是梦。
      一路混混沌沌地飞行,谁知我再次赶到澄县时,王家的宅院已成了一片焦土,阿饼不知所踪。

      我满心悲苦,无人能诉;满身伤痛,无人可慰;满腔情谊,无人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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