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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你不必知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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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来听故事了。
天降微雨,云层深似浪潮,黑压压一片,囤积天空一角似准备随时侵袭人间。暴雨快即来临,他顶一把薄伞,推开店子大门。
香茶已备好,轻轻烟雾弥漫,四溢芬芳,衬托一个浪漫的开端。他备好笔和纸,打算自这古物店里听取片断烟云古韵,不必分真假,他是一个以写字为生的人,只求半点星火擦闪灵感,燃烧出一个故事。
“昨日我说至何处?”我细思片刻,他已铺好雪白稿纸,以笔轻按一角,提醒到:
“你说二人已经历三生三世,终不成眷属,是为着受当年在天帝面前失仪一笑所延下的罪孽。”
那是金童和玉女的故事,不是我要说的这一桩。不过我的思忆已然混乱,是了,过了这数百年,再好的记忆也混杂许多无需记起的旧事,缠作一堆,理也理不清。我浅浅地呷一口茶,说道:
“总之,在天帝眼前,这轻慢之罪便是以七生七世历尽红尘洗劫也未可弥补的过失。天庭圣地,怎容驿动凡心,更不论儿女私情,是以金童和玉女……”
“这是金童和玉女的故事?”他放笔轻书慢描,眼中星辰流动,我轻按一下额前,摇头道:
“人老了,不中用。有些糊涂,不不,不是金童和玉女。”
但也距之不远,当年天帝殿上宴请诸神,命金童献酒,献至南极仙翁面前,金童竟失手打翻了仙壶,惊惶失措之余,只见玉女对他嫣然一笑。注定难逃一劫。
天帝震怒,把二人贬下凡尘,历七生七世相爱之苦,相爱却不得结合,这是惩罚他们在天界乱送秋波,暗递春情。
这本是前车之鉴,不料有后来者重蹈覆辙。
她乃区区天界一无名仙女,任务是每日清晨采摘甘露侍俸娘娘梳洗,天宫寂聊,无以为伴。一次偶遇为娘娘进送七色彩云布匹的他,两人目光流连,竟情愫暗生。
往后的事,即使不细画也可知其方圆,娘娘不比天帝宽慈,识破二人奸情,最终结果仍是流放下界,受七生七世情苦的煎熬。
不是金童和玉女,他们的爱情故事尚可传诵于世,流芳在人间,而此二人,默默无闻,夹缠于世道洪荒,随波逐流。没有人知道他们的结局,其结局,或不比金童玉女更令人嗟叹,可七生七世之刑,辗转都是一场活生生的折磨。
只留下了一块石头,这石头是七彩云石,他以天际彩霞研磨成墨,为她画下逸彩流光,寄予石上无限思念,伴她枕漫漫长夜,看闪闪星河。
在跌入凡尘之际,他向她保证,无论几生几世,他绝不忘记,只当这石头为证,她带着它,他就能找到她。
七彩云石一直留在她的身边,伴她成长。
“第一世,她生在边远的城填,富贵之家……”我陷入忘情的追思,仍未展开柔情蜜意,他便打断了我:
“第一世,她生在边远的城镇,富贵之家,父亲是威名震天的一方霸主,她自小便是千金贵体,不沾凡尘俗气,可是她爱上来送税银的佃农之子,只不过为着他称赞她镇在纸上的那块石头分外有趣……婆婆,这一世你已述说多次了。”
“已经说过了么?”我颤着手,抬了抬眼镜,又缓慢地呷了一口茶。
“说过了。”他仍然握笔,脸上盈盈浅笑:“还有第二世,第三世,也都说过了。我盼望今天能听到第四世后的故事。”
第四世,第四世与前三世又有何不同?不外是另一场不得超生的轮回。有情还似无情,相见争如不见,他与她,注定是晨昏交错的日月,相隔于天际时空遥遥相看,失之交臂。
回忆似远还近,我凝神细看,他的面目那般分明,仿如昨日,轻颦浅笑,举手投足,而昨日,昨日已死。
我只得又呷一口茶。
第一世,她是出身豪门的金枝玉叶,富甲一方,生于安乐而死于安乐,他则穷得叮当响,无片瓦遮头,更兼三餐不继,生于忧患亦死于忧患。如此身世,二人结局实在多说也无谓。就算爱到天崩地裂,都不及父母之命。一道圣谕,她即要远嫁他方。途中花轿经过他家门前,他手中握着她送的石头,他目送她踏云而去,温热的心越渐冷却,也像石头。
第二世,她孤苦零丁,寄住亲戚家中受人冷落。无依无靠,面目疏离,大宅里关系一层隔着一层,人心也一层隔着一层。这一世她与他相遇得不早也不迟,他饱读诗书,侃侃而谈,她自帘后听到他与旁人对答文章,文采风流,倾心向往之余心生爱慕。他是她堂兄的同窗学子,那一年刚巧受到招待前来作客,他留意到帘内仿佛总有暗影隐隐闪动,风起之时,他偶然得一机会与她对望。前生往世,在那一瞬间凝成永恒。她低下了头,默默离场,他却久久移不开目光。直至他鼓起勇气,前来提亲之际,堂兄却哑然一笑:她自入方家便已拜了天地,是我方某人尚未圆房的妻。
两生两世,她都嫁作他人妇,他只记得她在窗前垂泪,一滴一滴,落在他手中的石上,流过他的心,便生出了根。
那郁结不得善终的爱情,尘封以往,只得展望来生。
第三世,第三世是心的磨难。两人皆是自由之身,两人皆有平等机会追求所爱,那时社会正经历一场伟大的变革,人民的苦难日子已捱到尽头,在爱情到来之前,战争却先来了。国难当头,所有私人情绪变得微小如尘,不值一晒。更遑论儿女情长。他们自校园里出来,正有一腔滚烫炙热的青春,要化作强大势力推翻历史的滔滔洪流。学生们站在街头巷尾声嘶力竭,派发传单,昼夜广播,拉横额写大字报,站在高台厉声演讲,奋力宣扬救国之道……他们都好忙,忙得没时间看对方一眼。更没有时间回忆前世今生。而这命定的两人,在混杂的人潮之中擦身而过,结成同盟。心中自是有爱,而那爱,却伟大得可照亮一个时代。在这一世,他们是同学,同一学校,却不同一个班,为了革命而相遇,相识,相知。他们深夜一起谈论未来,他们眼中充满希望和抱负,他们激情澎湃,他们目光远大……他们自对方的眼中,看到了熟悉的情愫,一闪而过。
他在黯然的视线里低下了头。他知道,这是一段不合时宜的感情。在这一世,他是男人,而他,也是男人。除了革命和理想,他和他,已无话可说。
他毅然远赴战场,临行前,他交给他一块石头。用以见证友情,应如这石一样刚硬顽强,坚定不移。多年以后,他战死沙场,他的死讯,被轻描淡写地刊于报上。执笔的记者看着自己拟下的文章,那段纪念光荣烈士的悼词,上面的名字他一辈子也不会忘记。正如他一直摆于案前的那块石头,已沉至他记忆中的最底层。
这一辈子,流淌的是血,是泪,血泪相融的一个世纪过去了,他和她,再度在另一个时空重逢。
“第四世。他们出生在一个美好的时代。”我眯了眯眼睛,叹了一口气。
“那个世界和平,安乐,人们脸上常挂笑容,没有战争,没有暴乱,也没有压迫,这是一个适合谈情说爱的年代,她自出生之前,便与他结下了不解的姻缘。”
听故事的人把我的话记录在案,这便是会出现在他小说里的一幕了:第四个轮回,他和她出生在一个城镇里,毗邻而居,街坊邻里两家来往甚是亲密,他几乎是亲眼看着她出生,成长,蜕变成美丽的蝴蝶。
在她还在邻居那位漂亮的太太肚子里的时候,他就常常跑去偷偷地看,大人们发现了这个小小的偷窥者,总是把他抓来戏弄一番:“你猜阿姨生的会是小弟弟还是小妹妹?”
他眨巴眨巴着眼睛,露出傻傻的笑容:“小妹妹。”
“为什么?”大家都笑他。
他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知道她是个小妹妹。他仍然眨巴眨巴着眼睛,盯着阿姨的肚皮看。大人们便调戏他:
“如果是小妹妹就嫁给你做小老婆,好不好?”
他抬起眼来,声音异常坚定:“好!”还伸出手指来要拉勾。
这只是一个玩笑话,他却细细地收在心里。他等她出生,等她长大。小妹妹躺在小小的床里,眼睛闪亮闪亮。她在他面前从来不吵不闹,只会笑。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在风一般消逝的时光里,她跟着他闯过童年烂漫如诗的岁月。她是他的影子,他走到哪里,她便跟到哪里。如果在半山上跌倒,她会得隐忍着痛楚,跑过树林,跑过小溪,跑过回家的路,跑过客厅中惊异的双亲,一直跑到他面前,放声大哭。
就是这样了,他牵着她的手,她便长大了。
这一世无风无浪,无阻无挡甚至无情敌,他和她甜蜜得似分分钟都会晕过去。他在十四岁那年送她一枚廉价的戒指,是街边十元有三只的便宜货,对她来说,这就是一生的承诺。是以她珍而重之,把它戴在手指上,为了回礼,她送他一枚石头。
这一世,它不代表友情。它的含意依然没有变,是刚硬顽强,坚定不移的——爱情。
终于功德圆满。他们打算一毕业就结婚。大人们当然不会反对,他们看着这双小情人像被强力粘合剂涂过似的难舍难离,恐怕直至陨石降临,外星人侵袭地球,他们也会这样抱在一起,变成一块碑。
重大的日子来临。所有俗套的情节都可以在今日找到:鲜花啦,礼堂啦,穿着雪白婚纱的新娘子啦,等待祝福新人的牧师啦,在一旁笑意融融,准备观礼的亲朋好友,个个引颈冀盼,一对璧人,终成眷属。
新郎没有出现。
这是他和她既定的命运。他们只能相爱,不能结合。事故出现在婚礼当天,仿如一场嘲笑,又似一个闹剧。新娘子站在礼堂里的时候,他却躺在医院惨白的床上。
那是一起重型车祸,他失去了一只手,一只脚,和一颗心。她在医院陪伴他,安慰他,告诉他,她会在他身边照顾他,即使他失去了所有,她还是会刚硬顽强,坚定不移地站在他的身边,就像那块石一样。
他目光呆滞,什么也听不见。他的心已死。他接受不了事实,自小他便是天之骄子,文才兼备,掌声不断,一刹那之间他什么也失去了,前途,婚礼,憧憬,面前死灰一片,什么也不余下。
他拒绝与她成婚。一个废人,还谈什么爱情。她很伤心,声泪俱下,百般争辩,也唤不回他的斗志,他的爱。
他在深夜了断了自己的生命。他的脆弱,他的骄傲,他绝望地决定葬送她对他最后的思念。拆散他们的,并不只有命运,还有他不堪一击的自尊。
她醒了。明白了。原来,这就是他们第四世的结局。
这是一个令人无法忍受的结局。
“是么?”我抬起头来,看着面前执笔的人:“你觉得无法忍受,是为着他们难以跳出这庸俗的尘世观念,还是他们在生世相守的承诺面前令爱情变得儿戏?”
“的确如此。”他微蹙着眉毛,对故事似有埋怨:“七生七世的誓言,还未及经历真正的生死磨难,已然这般赢弱经不起一丝考验,叫人如何信服?”
“呵。”我不禁莞尔一笑,这痴男怨女,浮沉浊世,并不是为着来一尝爱情滋味,而是为着清洗最初所负下的罪孽。
“你忘记了,他们趺入这万丈红尘,就是为了历这生死循环的情劫,就算看起来多么的荒诞不经,不可饶恕,最终还是得一桩一桩清算下去。”
我放下茶杯,他正巧搁笔。我微笑地说:
“你是个文字创造者,自会把故事编派得美妙绝伦,哀怨缠绵,自古生死离别,放眼于六道轮回也就无所谓极喜或大悲了,一切都不过是往复循环,因果报应。其实你我相知相遇,也就是这么一回事。”
“我不希望爱情听起来像完成一个任务。”他也微笑:“它那么神圣,那么瑰丽,自有千万故事令它升华。”
“呵呵。谁说不是呢。”我推了推眼镜:“定是我的故事把你给闷着了。”
“不会。”他脸上升起一抹红潮,尴尬地道歉:“婆婆你的故事我是天天来追着听呢,那么第五世,第五世又当如何了呢?”
第五世……呵那第五世。我垂下了眼。我的力气已经用尽,我想我的生命也快用尽了。得赶快把故事说完了才是,可是,可是那又该从哪里说起呢。
“我今天累了。”我对那年轻的小伙子微微颔首,“你明天再来吧。”
“吓?又要等明天?”他一脸的失望:“前几日你也是这样呢,故事的进展越来越慢了,我的编辑在催我,说一周内就得拟出初稿。”
我看了看黑压压的天,喃喃道:“要下雨了,已经许久没有下过雨,看来这一次的风暴是会更激烈些吧。”
他眼前一闪,以为我在暗示下回剧情奇峰突起,为着不影响我酝酿情绪,他只得识趣地离场。离别之际,他仍那么的神采奕奕,我呆呆地看着他生动的脸,青春活力自他身上散发出迷人的韵味,而这一切,快将离我远去。
我垂垂老矣,是一副掏空了的年华的破旧皮囊,留在人世间感受着死亡将近的气息。窗外的小伙子已越走越远,终于远得再也看不见。我的眼泪滴落水中,杯中泛起细纹,身后有人为我披上一件单薄的衣衫。
“故事已经说完?”他轻声地问我。
我摇了摇头。又说:“才说到第五世呢,离结局还有很远很远。”
唉。仿佛良久,才听见他轻轻地叹息一声。
我坐在这里说着相同的故事已经很久很久了。每次说与不同的人听,终于等到了正主。自要一丝一扣,一字一句地诉说给他知道。
经历了这四世的洗磨,他早把前事忘记得一干二净。他逼不及待地要知道第五世发生了什么事,好把它装钉成册,批发零售。
环视这间古物店,我在这里坐了多长时间呢?如今再也想不起来。好像自我拥有故事的最初,便在这里驻下了根和蒂,是属于这里的一部分。古物店的老板是个憨厚的老年人,那天看我握着石头呆呆张望,他就打开了店门。
那天也在下雨。店主用他鉴测其它珍稀古物的放大镜照在我带来的石上,啧啧称奇。这可是年代久远的宝物,他说,石上流光异彩,经光线映照,上面的条纹浮游若动,栩栩如生,简直不似人间物品。
那是因为它藏有故事。我说。店主讶然,我便坐在他的店中,开始述说。他是第一个听到这七生七世故事的人。我也忘记了自己说了多久,在他店中的这一坐,便一直坐到了今天。其间不乏人来人往,不是每个人都有时间来听上一段。渐渐地,外间人们也知道这里有间出售珍奇异宝的古物店,里面有个会说故事的老婆婆,重重复复,重重复复,说那个关于七生七世的故事。
在我与不同的客人诉说的时候,年老的店主把这故事听了无数遍之后,也就会心微笑了。他知道所有故事的细节,来龙去脉,起承转合。他知道我的故事其实只是想说给一个人听,他愿意把店子腾出来让我等。他一直那么的热心,是个好心人。而好人,是会有好报的。
茶已凉,说了这么久,说了这么多遍,我的故事已无价值。谁愿意去品一盏冷却的茶?毫无味觉,形同嚼蜡,再香再好的茶都需要合适的温度焙衬着,才显出那番滋味。
我要走了。我把最后的财产也舍弃掉。老店主不解地一再追问:
“为何要走呢?故事不是还没说完么?他明天还来呢,你叫我如何交待了好?”
我虚无地笑了笑,指一指那石头:“故事的后续由你来告诉他也罢,这石是无价之宝,不过就算摆在他面前他恐怕也认不得了,还不如送给识货之人。老板,这些日子麻烦了你不少,就当是我交付与你的谢礼罢。”
“故事本应有始有终。”店主目光黯然,他的声音也听出几分苍凉:“你不就是一直等他来听你的故事吗,既是如此,更应给个完整的说法才是。”
“已无这个必要。”我淡淡地说。
所有结局,不外如是。情节再□□跌荡,终究也逃不出命定的牢笼。相爱却不相守,这一世,他们连相爱的机会也没有。
第四世,他了断残生。而她却痴痴等候。她不够坚决,没有随他共赴黄泉。这一念之差,令他和她错失了时机。或许是注定,他再世投胎,呱呱落地的时候,她却仍停留在上一世,历尽半生沧桑。到了他长大成人,风华正茂,她已近暮年,随时可入土为安了。
即使他们相遇,也不过惊鸿一瞥,再也无法认出对方来。
这第五世,这无情的一个轮回又将过去。但悲剧却不会停止,它会延续到第六世,第七世,直至刑期为满。
老店主叹息一声。最近他总在叹息,人世间有那么多值得遗憾的事,又怎是一声叹息可以了却。他呆呆地望着远去的佝偻背影,想必那身影令他回忆起当初,那个古怪的老婆婆,手中拿着石头,对店里痴痴地张望。
他永远也忘不了,那石头带给他的震憾,还有那个人所带来的故事。那并不单单是场覆灭的回忆,那是他七生七世的浩劫。
他和她,注定解不开这七生七世的魔结,他曾对她说,只要她手中拿着石头,他就必会把她找出来。然而她却拿着他的石,投向别人怀抱。
第一世,她生在富贵之家,与他订下姻亲,他生生盼望,看到她坐在大红花轿上款款而来,满心欢喜的夜里,她对着他黯然神伤,她抽出匕首横在颈间,满目视死如归,她早就心有所属,她哭着对他说:你得到我的人,也得不到我的心。一刀下去,她转身倒在血泊之中。他欲解释的话还未出口,只得凝结在嘴边,再也说不下去。
第二世,她父母早逝,自小只得投靠他方家门下,身为堂兄,他对她特别细意照顾,虽是寄人蓠下,他对她却视如至亲,从没对她说过一句重话,即便是自小成了亲,他也耐心地等她愿意。可惜他等了又等,只等来了一阵风,风把门帘吹拂得摇曳波动,也把她的春心吹拂得摇曳波动,她的心又飞走了,她爱上的人,仍然不是他。
第三世,第四世,第五世……都一样。老店主双目濡湿,是命运的播弄,令他痛失爱的能力,他和她相距这么近,她却认不出他来。他在她的生命里永远是个配角,路人甲路人乙,出演次要剧情,全年也无一次特写。穿插在七生七世的时空中,贯彻始终。
她手中的石,只有他看得出其中奥妙,她却所托非人,一心爱慕自以为是的对象,满心悲痛。好吧,这一世,她年华已老,他也快油尽灯枯了。那一天,他看见她拿着石头,在店外凝神张望,他内心一阵狂喜,她或是记起了什么罢?
没想到她在这里喃喃自语,把一个故事翻来覆去说穿说烂,仍没找对听众。
他是第一个听她故事的人。他也是最后承受故事结果的人。
她已倦。把故事说了一半,就起身准备走人。他呢,他如何收拾这残局?他的心情,早就破碎得不能收拾。
明天,明天他还得把这故事的结局,拆分重组,说与他人知道。那个以写字为生的年轻小伙子,每天也来听她胡说八道,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荒唐的故事,竟是由他来收尾。
年轻的小伙子必然会问:那第六世呢?第七世的故事又会是如何?
没有人会知道第六世如何,第七世又当如何。
他只知道这是他与她的宿命。就像她下一世依然会错认他人,是以为苦,而他又不知投身在她身边饰演哪只忠心义犬,永无机会担正一样。
这才是上天赐予他们真正的惩罚。
她往复陷入独自深爱的错觉中,而他就满腹委屈不得申诉。一个爱得痛苦,一个爱得沉重。两人都是备受玩弄的棋子,被丢弃在生死轮回的棋盘上,自生自灭。
离七生还有两生,任时光再快,也是百年。
而往后的日子那般遥远,谁又料得到个中酸甜?
即使我曾痴心妄想,要不顾一切说出真相,形同苦中作乐,我深知那不过是为着遭受另一场苦难罢了。
离七生,还有两生。真正是来日方长。
如果你我相遇,只是命中注定要错失对方。
既是如此,我又何必让你知道。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