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色无双》柳絮飞时

3、回京

　　第二日清晨，太阳刚露了个脸，出尘便从床上爬了起来。她生在贵胄世家，父母虽对她百般宠爱，该做的功课却是一点也不许减少，否则照样受罚。倒是她那已过世的皇帝姑父在世时十分不忍，经常接她留在宫中玩耍，百般娇纵。所幸待年纪渐长后，不少在宫中养成的恶习都被父兄强行扭了过来，唯独这早起一时，却是无论如何坚持不住，往往早起了几日便又懒散下来，否则便精神萎靡，无精打采。父兄见她实在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也只得作罢。但自从在外独自生活了一年后，这原本无论如何改不了的恶习竟不知不觉改了过来。
　　洗漱过后后，出尘顿觉神清气爽。她转到前帐，只见桌上已放了早点，用过早饭，她撩开帐帘，一股野外特有的清爽气息扑面而来，她深吸了一口气，向父亲的大帐走去。
　　还未到大帐时，便已听到帐中隐隐传来说话声，她掀帘进去，见父兄都在帐中，笑眯眯道：“爹早，大哥早。”
　　叶涤尘站起身来揶揄道：“还好还好，今儿没睡到日上三竿。”
　　出尘板起脸白了他一眼，抿着嘴不说话，叶怀嵩笑道：“好了好了，既已准备好就该上路了。蓁儿，这几里路你先骑马，到了前头的汜水城再坐马车。”
　　“爹，不用找什么马车了吧，我一路骑马不就好了？再说一个人坐在马车里我岂不是要闷死？”出尘拉着叶怀嵩的手晃道：“实在不行，我女扮男装也行呀！”
　　“听话，现在咱们是要回京，你一个女儿家又是郡主，抛头露面地太过招摇，难免被人说三道四，还是坐马车清净些。”
　　出尘无奈地点点头，无精打采地戴上纱帽出了大帐。以冯宽为首的护送诸人早已在外头等候，众人翻身上马，向京城方向急驰而去。
　　一路上，叶怀嵩十分低调行事，能不经过府县的便绝不进城，即便必须经过府县，也只是住在驿站，凡是地方官前来拜见宴请，一律推辞不去。
　　出尘坐马车坐得极是郁闷，开始还不时掀帘去看看车外的风景，后来索性在马车中倒头大睡，以作补眠。
　　这日，众人行到离京城不过三十里的安定府，出尘依旧坐在车中打盹，一路摇晃的马车忽然停了下来，她迷迷糊糊地醒来仿佛听见前面有几人说话的声音，揉了揉眼睛便掀开车帘问车夫：“前面出了什么事？怎么不走了？”
　　那车夫下车前去问了几句，回来恭敬道：“回郡主，是京兆尹姚大人奉了皇上的命令，出城三十里前来迎接大将军，大将军正在和姚大人说话呢。”
　　“大将军，在下是奉了皇上的命令前来迎接的，若是一个人回去，只怕有些不好交代啊。”京兆尹姚珣笑道：“皇上还在前面离京城十里处等着，咱们还是快些上路，免得皇上久等了吧。”
　　叶怀嵩拱手道：“皇上如此看重微臣，是微臣的荣耀。只是这郊迎十里的荣宠，乃是本朝所未有，微臣实在不敢领受，请姚大人前去请皇上回宫，若皇上执意如此，那微臣只好停在此处，再不敢前进一步了。”
　　姚珣还待劝说几句，但见叶怀嵩执意不肯，也只得做罢了，招手叫过随行的侍卫吩咐了几句，那侍卫点点头，骑上坐骑，疾驰而去。
　　众人等了一个多时辰，都有些心焦了起来，不时往前方张望，唯有叶怀嵩却依旧是一脸肃然而立，不为所动。
　　“来了，来了！”远处一骑飞驰而来，正是那先前去报信的侍卫，他翻身下马回禀道：“大将军，姚大人，皇上现下已起驾回宫，命姚大人陪同大将军一同从朱雀门进城，进城后请大将军和世子即刻进宫，皇上要在集贤殿召见两位。”
　　“多谢皇上体恤。”叶怀嵩拱手向京城方向遥遥说了一句，转头道：“姚大人，我们这就上路吧。”
　　朱雀门位于京城南面，乃是京城最繁华的地段，也是历来迎接国宾或是凯旋大军的地方，如今特许叶怀嵩从此进城，自是昭示了叶家非同一般的荣宠。一行人一路行去，不少行人在路旁指指点点，“看，那就是叶大将军啊，旁边的是京兆尹姚大人。”
　　“让京兆尹亲自去迎接大将军，皇上还真是看重大将军呢。”
　　“那是自然，也不看看人家是谁？既是皇上的舅舅，又是皇上的姑父，能不看重吗？”
　　“那个年轻的是大将军的世子吧，啧啧，长得真俊，一定很像大将军年轻时候吧。”
　　“不是说大将军还有个女儿吗，怎么不见啊？
　　“你傻了，郡主是金枝玉叶，自然是坐在马车里，你以为都像你这婆娘一般日日抛头露面呢？”
　　零零碎碎的说话声不是传进车内，出尘正听得有趣，车帘一掀，叶涤尘钻了进来：“蓁儿，爹爹和我要进宫去见皇上，只好让你自个儿先回家去了。”
　　“你就放心吧，有这么多人跟着，你还怕我丢了不成，倒是你自己，待会儿见了皇上，可别两腿发软啊。”她笑嘻嘻凑到涤尘耳边：“你猜猜，有人会不会已经在咱们家等得望眼欲穿了呢？”
　　叶涤尘瞪了出尘一眼，耳根却有些发红，一言不发地钻出车去，背后传来某人狡黠的窃笑声。
　　安国公府邸座落在靠皇城东边的夷齐巷中，夷齐者，顾名思义，自然是隐含了皇帝希望臣子都有伯夷叔齐一般饿死不食周粟的气节的意思。这条巷子在开国时乃是华胄聚居之地，包括当年的开国六公爵府邸，也都建在此处。夷齐巷最为繁盛之时，人们皆在背地里称其为公侯巷，甚至判断一个新贵是否为上流圈子所接纳，也要看他的府邸是否在夷齐巷。
　　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岁月匆匆，凋谢的不只是落花红颜，还有这夷齐巷的风流繁华。随着时间的推移，当年鼎盛一时的公侯世家，大多已经后继无人，家道败落。好一些的，也只是承仰祖荫，衣食租税，空有公侯的虚名而已。依旧手握重权，屹立不倒的，唯有叶氏一家而已。此中的原因，自然为外人所津津乐道，有人说，是因为当今天家的皇后大多出自叶家，血脉相连，自然下手有诸多顾忌。也有人说是因为叶家不似别的公侯之家子弟繁多，打从第二代太宗皇帝以来，叶家就一直是子弟稀少，构不成太大威胁。也有人说，是因为叶家行事向来低调谨慎，在军中又一直根深蒂固的缘故，凡此种种，不一而足。但无论如何，叶家历经七代帝王而不衰，已经成为市井间流传的佳话，当今之世，除了天家，叶家第一高门的地位确实是无可置疑。
　　马车驶进夷齐巷，出尘掀开车帘，熟悉的景物一一扑面而来，倒让她生出些物是人非的感慨来。这条巷子她自幼已走过无数次，却从未有此刻般的亲切。
　　一路行去，已远远能见到安国公府的大门了，却见似乎有一群人乌压压地挤在门口，出尘皱了皱眉：“等一等，先停下。”
　　跟随的亲兵上前俯首道：“郡主有什么吩咐？”
　　出尘道：“你到国公府门前去看看，那一大堆人是来做什么的？”
　　那亲兵小跑着去了，不多时又跑回来道：“回郡主，那是府内的总管知道今日大将军要回府，特意率了府内的一干人等来迎接大将军的。”
　　“你让他们都回去，一个也别留在门口。又不是什么大事，有什么值得迎接的？”出尘口气坚决，毫无转圜余地，一面吩咐车夫：“先停在这儿别动，等他们都进去了再过去。”
　　“这个…是，郡主。”那亲兵微一犹豫，还是依言前去。
　　待到众人皆已散去，出尘方才命车夫驾车上前，却并不在正门前下车，却吩咐绕到西面的角门前下了车，总管叶坚已经带着几个小厮和粗使的仆妇站在门边垂首等候，她心下发热，快步上前拉住他的手道：“坚伯，这些年辛苦你了。”
　　“大将军和世子郡主回来了，老奴的担子也可以放下一些了。”叶坚语音发颤，脸上已是老泪纵横。
　　“好了，不说这些，”出尘安慰地拍了拍他的手，转头向着众亲兵道：“几位大哥辛苦了，请和坚伯到里头休息喝茶，恕我不能奉陪了。”
　　“多谢郡主，”为首的亲兵忙应道：“郡主请自便就是。”
　　出尘点点头，对叶坚说了声“好好招待各位大哥”便带着几个丫鬟款步离去。
　　绕过两个天井，斜穿几道回廊，自己住的小院已遥遥在望，她加快了脚步，看见两个熟悉的身影正站在小院门口。
　　“小姐，您总算回来了！”两个丫鬟见到出尘，一边一个冲上来，拉住她的左右手，出尘感受到她们手中的温度，眼眶也不禁发热起来，见两个丫鬟将她左看右看，不禁笑道：“你们这是做什么，难道我身上还能少了什么不成？”
　　“小姐，你一去就是三年，女大十八变，我们当然要看看你和三年前有什么不一样了。”穿湖绿衫子的绵云笑道。
　　“那你们可看出来我有什么不一样么？”出尘眨了眨眼睛。
　　“那还用说，自然是越来越漂亮了。”锦雨快人快语道，她一身新裁的鹅黄衣裳，更显俏皮。
　　“得了得了，别说了。我可是坐了几天的马车，人都快要散架了，还不快扶本小姐进去坐着，把茶水点心送上来？”出尘板起脸道。
　　“是，小姐请——”两个丫鬟异口同声道，一语未了，皆忍不住笑了出来。
　　“小姐，杨小姐来了！”一个丫鬟匆匆跑来。
　　出尘大喜，也不及进屋换衣，便往前院奔去。
　　“婉姐姐！”出尘远远见到一个淡蓝色的身影立在一簇兰花旁，心下激动，大声呼唤。
　　“蓁儿！”那少女回过头来，欣喜的语调透露出内心的欢快，她迎上前几步，出尘已经冲过来一把抱住了她：“婉姐姐，想死我了！”
　　“蓁儿，你也想死我了！”杨婉回抱着她道：“怎么你去了郁离后只有开头几个月写了信给我，这一年多来索性什么消息都没有？要不是叶大哥告诉我说你去游历了，我可要担心死了！”
　　出尘松开双手笑道：“哎呀别生气，你也知道，我这次去郁离，身边连个丫鬟也没带，爹和哥哥又成日泡在军营，就我一个人在家，差点没闷死，所以我才想出去游山玩水一番也好长长见识。谁知道出门在外，什么都不方便，餐风露宿，不知道有多可怜。”
　　杨婉听她这么一说，却又担心起来，拉着她的手道：“那你怎么还在外头呆了那么久，早些回来不就是了？”
　　“没法子呀，出去游历的话是我自己说的，要是这么快又回去，我哥非笑死我不可。”出尘不愿再说这个，岔开话题笑道：“对了，你还没说呢，这几年你过得怎么样？”
　　杨婉笑道：“嗯——我挺好的，每日陪着娘看看书，下下棋做做女工也就混过去了，只是你不在身边，总觉得少了些什么似的。”
　　出尘俏皮道：“是少了些聒噪吧？呵呵，看来我这张嘴还是满讨人喜欢的嘛。”
　　杨婉笑着在她脸上轻拧了一把：“就你这张嘴儿会说话。对了，伯父什么时候回来？”
　　出尘不怀好意地笑道：“你这么关心我爹做什么？难不成是为了讨好未来的公公？”
　　杨婉大羞：“你胡说什么，我不过是随口问一句罢了，叶伯父素来是我敬重的长辈，我问一声有什么奇怪的？”
　　“哦，那依你的意思，是不想我爹做你未来的公公喽？”出尘故作遗憾道：“唉，原来我哥是落花有意，一厢单恋啊。真是可怜。”
　　“你——”杨婉的脸红到了脖颈，顿足道：“你再说这话，我可就走了！”说罢便作势要走。
　　出尘开够了玩笑，忙拉住她道：“好姐姐，我是说笑的，你也知道我向来口没遮拦，要是你都不疼我，那谁还疼我呀，是不是？”
　　杨婉又气又笑，伸手在她额头上戳了一下：“你这张嘴，真让人不知说什么好。”她理了理鬓边的乱发：“你这几日赶路，想必也累了，我做了一些点心来，都是你素日爱吃的，咱们进去边吃边说话罢。”
　　出尘大喜，一把拉住杨婉的手撒娇道：“我就知道，婉姐姐对我最好了。”
　　杨婉抿嘴一笑，一手提长裙，一手拉着出尘，两人踏着台阶款款而下。
　　两人进屋后，互叙别来之情，出尘将这一年来所游历之处的风土人情细细道来，她本就口齿伶俐，将人物情事的细微处也说得活灵活现，令听者如亲眼目睹一般。说到高兴处，不禁眉飞色舞，神采焕发，杨婉听得入了迷，叹气道：“听你这么一说，我也真想出去走走，只可惜我娘一定不会答应。”
　　出尘端起茶杯大喝了一口，扬眉道：“想出去有什么难的？等过了这段日子，我们两个女扮男装出去玩，你想去哪我就陪你去，”说到此她笑眯眯道：“就怕你舍不得我哥哦。”
　　杨婉大嗔道：“你又胡说！你别高兴得太早，过阵子裕王爷就要从孝陵回来了，到时我看你还像不像现在这般张狂！”
　　出尘一愣，方才回过神来，无所谓道：“回来就回来好了，与我何干。”
　　杨婉见她脸色黯淡下来，心下暗悔，眼前的少女从小洒脱恣意，可是在姻缘上，却仍旧无法摆脱寻常女子的命运，怎不叫她心中烦恼。她握住她的手道：“蓁儿，你别生我的气，我，我不是有意的。”
　　出尘恢复了原先的神采飞扬：“没事啦，不提这个扫兴的人了。对了，我走这段日子，京城里有没有什么好玩的事情，说来听听？”
　　杨婉见她神色如常，暗自松了口气，说了些京城发生的逸事趣闻，出尘也听得津津有味，正说得起劲，只听外头锦雨的敲门声传来：”小姐，杨小姐，该用午膳了。”
　　出尘扬声道：“知道了，这就来。”她站起身来拉着杨婉的手：“走走走，咱们去前头，边吃边说。”
　　两人用过午膳，杨婉便要告辞：“你才刚回来，定然累得紧，该多休息才是，我明日再来看你。”
　　出尘想了想道：“也好，待会爹和哥哥回来，家里肯定又要乱上一通，明日你再过来就留在我这儿睡好了，咱们两个正好说上一夜的话。我从外头带了好些东西回来，现下还没收拾，明日你正好来仔细挑上一挑。”
　　杨婉笑着答应：“那我就先回去了，明日再过来。记得替我向伯父和叶大哥问好。”
　　出尘眨了眨眼伏在她耳边道：“放心好了，你的话我一定帮你带到，明日我就把哥哥锁在屋子里，一步也不让他踏出去，专门恭候杨小姐大驾。”
　　杨婉羞得脸如玫瑰花般娇艳，略一顿足，飞也似的跨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