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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告别 ...

  •   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
      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
      唐.刘长卿《弹琴》
      优雅别致的画舫舱中,泠泠的琴曲松风叮咚响起,美人柔若柳枝的纤腰轻折,踏着琴曲的节奏翩翩起舞。随着琴曲的承折起伏,她的舞姿时而轻盈如蛱蝶穿花,时而凝重如江河凝光。
      琴声越来越急,密密急急如密雨斜侵,春蚕吐丝,舞步也越来越急,她飞旋在大红色的地毯上,张开的裙摆如同花蕾缓缓绽放,最终随着琴声的嘎然而止,停在地毯上,开成一朵洁白水莲花。
      “姐姐的舞姿真是越来越美了,古人说的一舞倾城,大概也不过如此吧?”
      跳舞的白衣女子转身回眸一笑道:“若非有妹妹的琴曲相伴,我又怎能舞得如此忘我?”她站起身来坐到弹琴少女的身边:“只是我有一事不明,不知道妹妹可肯相告么?”
      弹琴少女抬起头来嫣然一笑,整个人沐浴在月光中,这一笑却是煦如春风,白衣女子不禁微微恍神,这世上有一种美,即便是朝夕相对,却依旧会让你在不经意之时为之倾倒:“姐姐尽管问便是,若是能回答的,我自然会言无不尽,若是不能回答——”少女明若秋水的眼波微微一转:“难道姐姐还会大刑逼供不成?”
      白衣女子扑哧一笑:“你这张嘴儿真真不知是什么做的,狠起来的时候比砒霜还毒,甜起来却比蜜糖还甜,真是叫人又爱又恨。”说罢,她正色道:“这话我说出来妹妹可别介意,妹妹的琴音是我见过的人中最有灵气的,但却似乎有什么羁绊,所以总不能达至更上一层的境界。以妹妹的容貌才情,莫非还会有人不爱惜么?”
      少女的笑容依旧不变,却再未到达眼底:“呵,容貌再美,也有老去的一日,才情再高,也不过是曲高和寡。这世上比感情更重要的东西,那可是多了去了。”说到此,少女悠悠地叹了口气,神思仿佛飘到了很远的地方:“只要是身在俗世,谁又能太上忘情呢?“
      白衣女子见她的样子有些伤感,心下暗悔,忙打岔道:“妹妹说得是,所以——”她取过桌上的酒壶,在玉杯中注满美酒,举起杯来:“咱们才要人生得意需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呀!”
      少女接过酒杯:“姐姐说得大是。”一仰脖将杯中美酒饮尽,喝完将酒杯放回桌上,看着白衣女子道:“姐姐,我今日来,是要向你告别的。”
      “告别?”白衣女子微微有些惊讶:“妹妹可是要回家去么?”
      少女点点头,白衣女子笑道:“那也是应该的,你在我这儿已经住了一个多月了,也是时候回去了。说不定,令尊令堂已经给你找好了人家,就等着你回去出嫁呢!”
      少女的脸色微微一变,却只是笑了笑:“呵呵,希望是如此吧。”说罢站起身来再次将杯中注满:“姐姐饮下这杯酒,就当是为我送别罢。”
      白衣女子痛快地喝完杯中酒,问道:“你明日何时出发?我为你去践行。”
      少女摆摆手道:“不必了,送君千里,终有一别,践行不过是徒增伤感罢了。”见她神色伤感,又俏皮地加了一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姐姐大可不必伤感,妹妹绝不是薄情寡义之人。”
      两人相视而笑,倒是驱散了离别的伤感,白衣女子道:“即是如此,你自己路上可要小心。”
      少女道:“姐姐放心。天色已不早,姐姐早些休息吧,我明日也要早起,这就告辞了。”
      白衣女子心下虽不舍,但也并不是一味伤感之辈,只点点头道:“那如画就在此祝妹妹一路顺风了。”
      少女的眼中微有一层水雾,向如画一拱手道:“姐姐也请多多珍重,小妹就此拜别。”再不多做纠缠,便向舱门走去,如画随她走到船舷边,少女忽然回头道:“姐姐,小妹先前有一事一直瞒了你,其实我的名字并不叫甄桃。”
      如画微笑着摇头:“我结交的是你这个人,并非是你的姓名,你无须耿耿于怀。”
      少女道:“我知道,但姐姐以真心待我,我自然不能再隐瞒。”她顿了一顿,接着道:“其实,我的真名叫叶出尘,柳叶的叶,月出的出,尘世的尘。”
      少女每说一句,如画的面色就添一分惊讶,少女说完姓名后,见如画已是惊愕不已,知她已猜到自己的身份,微微一笑道:“姐姐说过,你结交的是我这个人,而不是我的姓名,希望,姐姐能永远以今夜之心待我。”
      说完,她跳下船舷,牵过系在岸边杨柳树干上的马,渐次隐没在了深沉的夜色中。
      第二日清晨,出尘一早便起身向客栈算清了房钱,牵着匹马,单人一骑出了城,想到父亲兄长,心下牵挂,因此上一路兼程,不几日就赶到了距郁离关只有三十里的清河城。
      出尘赶了半日路,腹中有些饥饿,眼看前头正有一家酒楼,便催马上前。
      这酒楼的规模甚大,分上下两层,出尘一在楼前下马,便立时有店伙上前将马匹牵过安顿,另一店伙上前陪笑道:“姑娘是打尖,还是住店?”
      “打尖。”出尘想了想道:“赶了半日路,实在有些干渴,请小二哥帮我叫两个贵店最拿手的菜来,不拘价钱,只要清淡开胃就好。”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块银子递过:“这银子除菜钱,多的小二哥就自个儿收着罢。”
      店小二一拈那银子总有七八两重,心下大喜过望,赶忙将出尘让进楼内往楼上引:"楼下都是些粗人,姑娘还是坐楼上好些。”将出尘引到靠窗的一张黄花梨木前坐下,殷勤地擦了擦桌子:“这楼上人少,靠窗便可看到好风景,姑娘且歇会儿,小人这就去为姑娘点菜。”一边后退,一边偷看眼前的少女,冷不防一脚踩到了楼梯边一步踏空滚了下去。幸而那楼梯不算高,倒也未曾摔伤,赶忙爬起来吩咐厨房预备菜去。
      楼上的客人虽不多,但也总有十几人,虽或假装喝茶,或低声聊天,或假意看景,实则眼光都时不时地往出尘这边偷看,出尘却早已司空见惯,也不以为意,只是喝茶看景。
      一时店小二送上菜来,两菜一汤,两菜是菱白虾仁,梅花糟鸭,汤是荷叶樱桃笋尖汤。颜色红白青绿,清新可爱,更兼香味扑鼻,令人不由食指大动,出尘拿起筷子尝了一口,味道清淡可口,倒是极合她的胃口。
      饭吃到一半,只听楼梯上几声脚步响,又有几人走上楼来,高声点了几味大菜,便在距出尘不远的一张桌子前坐了下来。
      “嗨,这鬼天气,还没过端午呢就这么个热法!老子都快热晕了。”
      “呵呵,若不是老兄生意繁忙,哪里用得着这么两地奔波?今日小弟兄弟做东,黄兄可要多饮几杯,这家的酒可是远近有名呢!”另一人笑道:“对了,前几日听说驻守郁离关的安国公叶大将军又被皇上召回京城了,不知这消息可真么?”
      出尘抬起头来看去,只见那三人一人身穿紫府绸长袍,满脸发福,一看便是个商人模样,另两人身穿宝蓝色长衫,面容肖似,斯斯文文地倒似个书生模样,说话的正是看起来较为年轻的一个。
      那姓黄的道:“怎么不真?我昨日刚从郁离回来,正巧就看到大将军和世子启程,听说皇上的旨意催得紧,大将军一接到旨意就留在军中安排事情,连行李都没怎么收拾呢。”说着叹了口气:“这些年若不是大将军驻守着郁离关,哪里有今日的繁华。大将军这一走,不知这边关会变成什么样呢。”
      “那也未必,”那年长一些的蓝衣男子淡淡一笑:“大将军向来运筹帷幄,走之前必然会做出妥善的安排。若是大将军人一走郁离关就塌了,那大将军又怎配称得上是当世名将?”
      出尘听他这话说得颇有见识,不由向他多看了几眼,那年轻男子笑道:“朝廷也真是多事,大将军在郁离关驻守得好好地,何必换人呢?”
      出尘正凝神静听那几人说话,冷不防旁边一声冷笑传来,几人转头看去,竟是个道士打扮的中年男子,倚在窗边,似睡非睡。
      那年轻男子上前拱手道:“不知阁下方才为何冷笑?莫非是在下方才说错了什么话么?"
      那中年男子抬起头来,双目睁开,眼中精光四射又立即敛去:“公子不过是个平民百姓,何必议论什么朝政得失?岂不知百病从口入,百祸从口出么。”他站起身来扫视了一圈:“就说这楼中的众人,有人贵极天下,有人不得善终,有人名扬天下,有人遗臭万年。但生未必是欢,死也未必是哀。君子知命守时,日后自有分晓。”说罢大笑着下了楼去。
      那年轻男子坐回到位子上,若有所思道:“这人的话倒是奇怪,看他的样子不是个寻常人,也不知他说的话准是不准。”
      那年长些的男子依旧淡然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辈中人但求行事无愧于心,表弟何必在意他人的话呢?”
      一时店伙送了菜上来,几人数杯酒下肚,谈谈说说,不觉将方才那道士的话抛到了脑后,话题又转到方才的事情上,那年轻男子举杯笑道:“黄兄奔走天下,消息灵通,可知道皇上是为了何事这么急着召大将军回去么?”
      那姓黄的商人道:“这个我倒是不知,朝廷中的事,哪里会让我们这些升斗小民知道。”接着笑道:“你为何这般关注大将军的消息,莫非是因为你们兄弟俩今年便要进京赶考,想走大将军的门路么?”
      那年轻男子登时涨红了脸,却并不说话,坐在出尘斜对的一个中年大汉突然说道:“若这位公子当真是如此想法,那我劝公子还是早日打消了这个念头罢。”
      众人接看向那中年大汉,那年长一些的蓝衣男子拱手道:“相逢即是有缘,不如同桌共饮如何?”
      那中年大汉倒也爽快,起身便坐到他的身侧,那黄姓商人呼叫小二又添了副碗筷,几人痛饮了一杯,那年轻男子道:“听阁下的口气,似乎与大将军极是相熟,不知阁下怎生称呼?”
      那中年汉子道:“不敢,鄙人姓关,单名一个成字。在下不过是一介武夫,怎敢说与大将军相熟,不过是承他老人家恩惠,曾在他手下做过几年小吏罢了。”
      “这位公子想必不知道,大将军向来律己极严,国公府中极少接待朝臣,更不商谈国事。试想以大将军如此作为,又岂会为公子你破了他的规矩?”
      那年轻男子红了脸,年长一些的蓝衣男子点头赞叹道:“大将军如此谨慎,确实是难得。难怪叶家自从跟随太祖皇帝开国以来,历经七代而不衰,确实不是侥幸所得。”
      “历经七代不衰?哼哼,那倒也未必。”一个声音自出尘身后响起,众人皆转头看去,说话的是个黄衣男子,手中握着个酒杯,满脸横肉透出一股讥笑之意,“这话在先帝一朝,说说还行,如今只怕是要闪了舌头喽!”
      黄衣男子喝了一口酒,见众人的眼光都看着他,越发得意:“叶家自从跟随太祖皇帝开国以来,七代中,六人封公,十人封侯,又出了三位皇后,七位王妃。这样的家世,除了当今的天家,还有那一家能比得上?若叶家的人聪明,就该早早地放权,当个富贵闲人也就算了,难道还能饿死不成?偏偏又个个能文能武,出将入相,别的不说,就说咱们现在的这位国公爷罢,姐姐做了先帝的皇后,又娶了先帝的亲妹妹,还是权倾朝野的大将军。这么个身份放在朝廷上,皇上能不忌讳么?若是再长期在外,皇上就是睡觉也不得安稳哪!自然是要早早地将人弄回京城来,否则这龙椅还坐得踏实么!更何况——”
      那黄衣男子说到这里卖着关子,不再说话,那年轻男子追问道:“更何况什么?”
      那黄衣男子得意洋洋地道:“更何况,如今的国公爷,还是裕王爷的老丈人呢!”
      出尘心中一紧,那黄姓商人问道:“是裕王爷的老丈人又怎么了?”
      黄衣男子嗤笑道:“这你都不明白?当今皇上并非先皇后所出,先帝生前也没说过要立谁为太子,只是在死前留下的遗诏中才让皇上即位,谁知道这中间又有什么猫腻?如今国公爷和皇上没什么牵连,却是裕王爷的老丈人,若是两边争执起来,若换了是你,你会支持谁?所以啊这位公子,你不但别想走国公爷的门路,依我说,还该离得远远的才是呢!”
      众人方才恍然大悟,但又觉此事涉及皇家,也都不敢再说,只是默默低头吃菜饮酒,出尘见众人不再说话更兼心中混乱,便不愿再留,起身走出了酒楼,取回自己的马匹,继续赶路。
      三十里路程,骑马不到一个时辰便到,出尘回到在郁离城内的国公府,果然大门已被锁上,她牵着马走到后门,四顾无人,便越墙翻了进去,只见庭中池苑依旧,却早已是人去楼空。她站在院中呆了许久,忽然一阵翅膀扑腾声传来,一只信鸽落在庭院中的石桌上。
      出尘回过神来,走过去抱起信鸽,腿上果然绑着一个小纸卷,她取下纸卷展开,父亲遒劲有力的字迹立时展现在他的眼前:“蓁儿如唔,旨意特急,父不得已先现行上路,汝见书信后可加紧前来,以慰父兄之思。”
      以慰父兄之思,自己已经有多久没回来了呢?一年多了罢?不知父亲的鬓边是否会又多几丝白发,哥哥的英姿是否更加挺拔?自已因为一个负心的人,已经错过他们太多太多。
      远处传来长空雁叫,一行大雁正排成人字往北飞去,出尘走到庭中的桃花树下,夭灼的桃花早已落尽,已结出了一颗颗青涩的小桃子,她在树干上抚摸良久,终是大步离去,再未回头。
      这一次,她是真的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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