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造太阳》曲风荷

18、智能社会的公民通病

　　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不为人知的事情，本质都是丑恶的。事实之所以要掩盖起来，往往是因为不堪入目。

　　沈成器不愿意猜疑新太阳联邦，却忍不住想起关河提起新太阳联邦时讽刺的语气。

　　关河也会是波坎诺夫斯基程序复制出来的人造人吗？

　　沈成器不知道，他问姜斐：“联邦为什么要利用人造子宫去复制受精卵？”

　　姜斐抬头，往天际线的方向看去，夜色浓黑如墨，但城市里有光。

　　“因为我们需要有人去探寻新太阳联邦之外的地方，仅仅依靠机器人是不够的，他们缺乏智慧，更缺乏生命力，无法在蛮荒里开拓新的土地。你知道的，联邦很缺土地。”

　　人类文明需要拓荒者，但新太阳联邦里的文明人却不愿意踏出安全区，于是他们用科技复制了一批真正的勇士。

　　难怪上流社会对人造子宫讳莫如深，任谁看到一个和自己共用一张基因图谱的人都会感到害怕。

　　一旦那群“人”知道波坎诺夫斯基程序的存在，后果更是不堪设想。出于第一人效果，每个人都会觉得对方才是复制品，这样势必会带来新的混乱，于是有了该隐计划，哥哥该隐要杀死弟弟亚伯。

　　新太阳联邦里已经很多年不谈人权了，这实际上是个很虚无的命题。当黑色不明物质出现在地球上空，轻而易举地剥夺了人类的生存空间时，每个人都会思考，所谓的个人的权利真的存在吗？

　　在生存面前，所有的宏大议题都变得不值一提。

　　沈成器有些难过：“沈区长知道吗？”

　　沈成器的父亲是贝尔格莱中心区的区长，也是议会里多数党的领袖，在联邦里拥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他知道。”姜斐说，“无论是波坎诺夫斯基程序实验还是该隐计划，都需要他的签章。今天我把这件事告诉你，就是希望你不要站错立场。”

　　沈成器皱了皱眉：“什么立场？”

　　“你是新太阳联邦的公民。”姜斐低声道，“你的父亲是联邦伟大的政治家，你的兄长在联邦军队服役，你要拥护联邦、热爱联邦。”

　　沈成器揉了揉眉头：“姜斐……我今天太累了，我们明天再聊，好吗？”

　　姜斐抬手，揉了揉沈成器的额头，体贴地说：“当然。”

　　沈成器拖着步子，心事重重地跟在姜斐后面，回到了客房休息。

　　这一晚他睡得很不好，在床上辗转反侧，却迟迟不能入眠，直到智能操控昼夜交替，晨光透过厚重的窗帘的缝隙泄进来一缕，他才隐隐有了一点睡意。

　　似乎没睡多久，沈成器就听到了门被推开的声音。

　　“还不起床？”来人替沈成器掖了一下掉到地上的被子。

　　沈成器撑起眼皮，看到关河靠近的脸。

　　关河伸手碰了一下他的额头：“休息得不好？”

　　来自男人的触碰让沈成器心头一跳，他对这样的肢体触碰很敏感，立刻翻身避开，把头埋到枕头里，没好气地问关河：“干嘛？”

　　关河直接坐到床边，沈成器能够感受到床榻陷进去了一点儿。

　　“姜斐先生要出门上班了，他想邀请你共进早餐。我拒绝了他来叫你起床，于是亲自过来了。”

　　“让您费心了。”沈成器哼了一声，“你先出去，我很快就出来。”

　　关河轻笑了一声，干脆地起身，还替沈成器带上了门。

　　沈成器并不嗜睡，他很快换好衣服，出现在了餐桌旁。

　　关河和姜斐沉默地坐在餐桌两侧，一个在抹着果酱，一个端着一杯热牛奶，俩人看到沈成器，不约而同地开口：“来了？”

　　沈成器觉得有一丝尴尬，他抓了抓头发，犹豫了一会儿，坐到关河身边。

　　关河很自然的把抹好果酱的三明治放在了他的餐盘里，好像他一开始就是为沈成器准备的一样。

　　“谢谢。”沈成器拿起三明治，咬了一口。

　　姜斐把热牛奶放到一边，叮嘱沈成器：“我要去上班，你先在我这里住着，有什么事情智脑联系。”

　　“不……”沈成器开口想要拒绝。

　　不等沈成器说完，姜斐急急地打断他：“为了你的安全。我上班要迟到了，就先走了。”

　　说完，姜斐拿起外套，说了声再见，就离开了。

　　沈成器恹恹地放下三明治，又打了个哈欠。

　　“还在犯困？”关河撑着下巴，偏过头看着沈成器。

　　沈成器摇头。

　　关河：“你要继续留在这里吗？”

　　“你呢？”沈成器看向关河，“姜斐这里很安全。”

　　关河轻轻地掀起眼皮，看向安装在餐厅右上角的监控摄像头：“不，我要离开了，小沈。”

　　沈成器抿了一下嘴唇，他似乎有话要说，但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在离开之前，或许我们可以在这附近散个步。”关河弯着嘴角露出个好看的笑，“今天的天气很好。”

　　沈成器立刻起身，放下没吃完的三明治，有些迫不及待地意外，拉着关河就要出门：“走吧。”

　　关河任沈成器拉着他的袖子，走出姜斐的屋子。

　　姜斐作为贝尔格莱中心区年轻的政要，居住的环境十分优渥，这里房屋整齐，楼宇之间隔着适当的距离，主干道两侧是造型别致的灯柱。

　　沈成器和关河就沿着一根根灯柱，漫无目的地散着步。

　　今天明明是个晴朗的好天气，但沈成器却对没有温度的阳光感到恐惧。

　　两个人走了很久，绕过某个怪异的雕塑三次，久到沈成器都觉得他可能没法儿开口的时候，他还是问了关河：“你有过信仰崩塌的时候吗？”

　　“有啊。”关河的声音一如既往地低沉动听，“在比你更小的时候，有一天，遇到了很不好的事情，我不仅失去了信仰，还失去了自由，作为人的存在全部抹杀。最绝望的时候，我觉得一切都没有意义，甚至幻想，或许死亡会比活着更容易。”

　　沈成器微微抬起视线，看着关河的下巴：“你不像这样的人。”

　　“是吗？”关河问，“在你眼里，我是什么样的人？”

　　“虽然我对你的认识肯定浅薄又片面，毕竟对我而言你像一座巨大的冰山，我只能看到你露出海面的一角。”沈成器很害怕评价别人，在说出自己的看法前，他给关河做了一段很长的铺垫。

　　“但我相信，你是一个热烈向前的人。”

　　热烈向前是一个奇怪又抽象的描述，关河想，沈成器是把他当成一条坐标轴了么，只有坐标轴，才能无限向前，热烈地向前。

　　但总比你是一个好人这样的描述要好很多，关河这样宽慰自己。

　　沈成器低着头，给关河解释他的想法：“你很复杂，跟我认识的所有人都不一样，我知道在我面前的每一个‘关河’都不是真实的‘关河’——不论是好的还是坏的。我唯一能感受到的就是你的所作所为全都有你自己的目的，你很明确你要做些什么，你有很清晰的自我，就像那个地方的日晷一样。”

　　“你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并在为想要的东西而努力。对于你这样的人来说，你不需要什么外在的信仰，你的信仰就是你本身。你内心里有坚定的自我，因此你充满了力量。你可以完全不在乎那些被称之为公序良俗的东西，这或许让普通人觉得你不合规矩，但你完全无所谓，就像那句古话，‘吾行吾道，虽远必至’。”

　　“真令人吃惊。”关河有些夸张地笑了，“你把我想得太好了。”

　　沈成器摇头否认，他其实对关河的评价还有保留，他想或许关河比他认识的更好。

　　“你在剖析我的内心，小沈，这很难得。”关河笑着搂了一下沈成器的肩膀，“你知道吗，我长这么大，别人说起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时，只会说关河是个帅哥。”

　　“唉。”关河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当一个人的外表太过出色了，人们就完全不在乎他是不是还有一颗金子般的心。”

　　“你是唯一一个看见我金子般的心的人。”关河真诚地对沈成器说，“小沈，你太可爱了。”

　　沈成器翻了个白眼，低下头避开关河的手。他知道关河看似真诚，其实没有一句真话，这倒让沈成器觉得他可能说对了什么，倘若只是在形容关河的某一张面具，关河一定不会这样屁话连篇。

　　“不逗你了。”关河背着手，走到沈成器身边，“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信仰你自己呢？原有的信仰崩塌，我们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重建一个更牢固的信仰，不是吗？”

　　“没有什么比信仰自己更可靠了。”

　　“我可没有您这么厚的脸皮。”沈成器没忍住讥讽道。

　　其实也不仅仅是脸皮厚薄的问题，沈成器觉得最根本的问题在于，他没有一个像关河一样的强大自我。他就像一个轻飘飘的气球，从前系在新太阳联邦上，现在他开始害怕联邦系不住，但气球是没有办法自己落地的，他只能毫无目的地飘在空中，没有归属，也没有去处。

　　“智能社会的公民通病。”关河收敛了脸上不正经的笑，开始认真起来了，“智脑在蚕食人脑，让人丧失思考的能力；基因判定堵塞了知识改变命运的晋升通道，让人不再赞美努力，只看见天赋；机器人取代绝大部分劳动力，让人失去基本的生活实践，将自己封闭在虚拟的网络空间里。”

　　“一个不思考，不努力，每天生活在网络虚空里的‘人’，怎么可能有自我呢？”关河这话说得刻薄，但沈成器没法儿反驳，“有智脑替你筛选信息，你自己不会去判断真伪；有大数据为你精准推荐，你活在所有人都观点一致的信息茧房里，理所当然地失去辩证的能力，只会逐渐单极化。可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不是非黑即白的，一个长时间活在单极化世界里的人，忽然看到了与原定世界不同的一面，不就是你所谓的信仰崩塌了？”

　　“不是你看到的世界变了，小沈，世界一直是这样的，是你看问题的角度变了。”关河放柔了声音，“你说你信仰崩塌了，我觉得是好事。你终于不再单一了，不妨从现在开始，你试着辩证地去认识整个世界。”

　　沈成器停下脚步，站在了原地。

　　他忽然觉得冰冷的阳光好像又有了温度。

　　因为关河热烈的自我。

　　沈成器抬起头，关河温柔地对他露出了一个笑，他五官生得突出，原本就是浓墨重彩的长相，真心笑起来时，是格外的好看。

　　只是还没等到沈成器想好感谢的话该怎么说，关河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

　　穿着黑色作训服的军人正从两个方向向他们逼近，每个人的手里都拿着枪，脸色冷肃。

　　姜斐就站在这群人的后面，他提着一个黑色皮箱，冷冷地下达命令：“疑似反联邦组织Sūrya成员关河，请配合军队接受调查。”

　　沈成器不可置信地看着姜斐。

　　关河伸手，让沈成器把头转过来：“看着我，小沈。”

　　沈成器觉得关河的话好像有着神奇的魔力，明明军队的人还在靠近，但他现在眼里只看得见关河。

　　“刚才说了很多乱七八糟的话，你选着听，别太当真，教坏了你，我不负责任的。”关河忽然将沈成器搂进了怀里。

　　“认识这么久，我们也该告别了。”关河轻轻地拍了一下沈成器的后背，“这是一个告别的拥抱，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