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禁》桓宥

2、第一章

　　行过正阳门，才算是入了宫。

　　雕甍绣槛，琉瓦重檐，檐角展翅欲飞。寇疏看着红日爬过檐边，越过朱墙，在他脚边投下一片阴影。

　　与他同行的清徽郡主将要去仁寿宫寻太后，二人便在宫道上分别。

　　圣上尚未下朝，他需去见过贵妃。

　　重华宫内金粉椒墙，绮美雕梁。而坐在主位的，便是贵妃岑氏。

　　贵妃身旁还伴着位妙龄女子。寇疏看了眼她衣上的云锦花团，虽然不知道是什么花，但看精细的程度，达官显贵家的小姐也未必能得到。

　　或许是贵妃的娘家人？

　　寇疏这么想着，便见她起身盈盈行了一礼，也不说话，只抿着嘴浅笑。

　　寇疏不知道她在乐什么，也只能回以一笑，恭敬朝主位上行礼。

　　“世子不必多礼，到本宫这边来坐。”

　　岑贵妃没有摆出任何上位者的威严，而是像对待小辈般，道他一路奔波不易，可安心在宫里住下。

　　世子？只怕是质子罢。

　　寇疏面上不显，依旧端着笑，恭敬称是。

　　“姑母——你还未同世子道我呢。”

　　果然是贵妃的侄女。

　　“那你自己说说罢。”岑贵妃笑着拍了拍她的手。

　　“岑凝霜，凝霜，世子应该知道哪两个字罢？是姑母的侄女，世子以后怕是会常在宫里遇见我。”

　　今上后位虚悬，后宫自是贵妃掌权。能容娘家人在宫中来往，可见贵妃荣宠之甚。

　　“说起来，小疏今年是十七？那倒是与凝霜同岁了。”

　　“京里与你年龄相仿的有不少，少年人，还是该同少年人一道玩，在我们这些老人家这儿难免拘谨……”

　　寇疏连忙否认：“贵妃风华无双，说是岑姑娘长姊怕也无人不信。”

　　“瞧，凝霜，来了个比你还会哄人的。”没有人不愿意被夸，岑贵妃笑着续道，“淙哥儿是个会玩的，本宫教他带着你。”

　　她又板起脸，故作严肃：“可不许闷在宫里。”

　　寇疏这才品出几分来。贵妃的意思，也可视作皇上的意思。若未猜错，她方才提及的“淙哥儿”应是皇三子何淙，而让自己跟着一个皇子，且不提其中深意，至少面上显出了对自己的重视。

　　屋内忽地明亮起来。一个面容清秀的少年郎挑开珠帘，步子轻快地上前，朝主位行礼。

　　寇疏不着痕迹地打量着他。玉冠结发，茶白对襟，碧色外衫上连绵的俪兰开出了不败的春意。一双桃花眸流眄，眉眼间蕴了一段春。唇势上挑，未语便含了三分笑。

　　最引人注目的，是乌鬓旁缀着的一朵杏花。

　　寇疏正欲发笑，却恰对上那双桃花眸。澄澈的眸子里，是份少年人所独有的蓬勃意气。

　　“我瞧见杏花开得旺，想着好花应配美人，便赶着来赠予凝霜阿姊。”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枝杏花，递予岑凝霜。

　　“那我可得找个错金的玉瓶装着，摆在床头，日日看着，”岑凝霜掩着嘴笑，转了杏眸又道，“要说开得旺，哪里比得上你鬓角那朵。”

　　“阿姊——”何淙语带恼意地唤了一声，又转向旁边的寇疏，意图转移话题，“这位便是豫安王世子？”

　　寇疏本来饶有兴味地看他二人互动，此时冷不丁被提及，连忙起身，却仍不知他是谁，一时僵在原地。

　　“倒是本宫疏忽了，”岑贵妃放下瓷盏，朝寇疏道，“这位是三皇子何淙……”

　　“你唤他一声小殿下便是。”岑凝霜适时接道，一边摸了摸何淙的头，给炸了毛的小殿下顺毛。

　　“我左右不过来送你花，你既不领情，那我走便是了。”

　　他仿佛真的只是过来送花的，连茶也只喝了一口，就又要离开。

　　倒是临走前，岑贵妃关照了句：“小疏初至宫中，记得带他到处走走。”

　　何淙应了声，往外走去。

　　珠帘不止挡住了阳光，似乎还阻断了空气——因何淙而轻快起来的气氛又凝重起来。寇疏眼看着岑凝霜也要起身告辞，恨不得自己也能跟着一并离开。

　　贵妃是很和蔼，但他也着实不擅长同长辈搭话。

　　所幸贵妃好似看出了他的窘迫，也没再多说什么，很快就放他离开了。

　　——
　　寇疏走出翊坤宫时，外头太阳高悬。而九曲回廊深深，伴着修竹繁叶，一看就很凉爽——他果断迈步走去，在阴凉处站定。

　　没有引路的宫人吗？他一边想着，一边四处张望。倒是在回廊拐角处，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何淙。

　　何淙一身碧色，融在身侧长叶里，两只手揣在袖中，仿佛在赏景，又仿佛在等人。

　　寇疏犹豫着是否要上前，反倒是何淙转过身来，恰好对上他的目光。

　　两人就这么遥遥相对。何淙远远地朝他招手，往他这边走来。

　　竟然真的是在等他。

　　“贵妃让我带你四处看看，走嘛？”

　　那不是客套话吗？

　　寇疏对上他真挚的眼神，点点头，道了句谢。

　　何淙一贯不喜人跟着，便只有他们二人在前头走着，宫人则在后面远远地缀着。

　　先前在殿内，光顾着看何淙的脸……风姿了，此时并肩而行，寇疏才发现他的身量比之自己亦不差。

　　所以，刚才坐着的岑凝霜是怎么摸到他头的？

　　寇疏仔细回想了一下，似乎是何淙主动矮了身子，才让前者得以如愿。

　　这样的小皇子……寇疏把他的名字在心底滚了一遍。

　　何淙。

　　出行前父亲曾同他讲述过宫中之事，所以对于何淙，他略知一二。

　　先皇后所出，上面还有个一母同胞的太子亲哥。值得一提的是，自先皇后逝后，后位便一直悬空，至今已十年有余。

　　贵妃与何淙，真的如表面这般亲近么？

　　——
　　“御花园分了两块，东苑为春夏之景，西苑为秋冬之景。”

　　“那边是千乘亭，对，那边有个东苑的偏门，等再过段时日，可以去吃……赏荷花。”

　　“前面是仁寿宫，太后的住所。皇祖母慈祥，一贯喜欢小辈，你若去了，她也会欢喜的。”

　　寇疏走在他身旁，一边听他介绍宫内各处，一边不住地走神：何淙是当今陛下幺子……每每思及此，寇疏都会感慨于陛下子嗣之少。就连他，下头都有五六个庶弟庶妹，而宫里却只有三个皇子。

　　“殿下方才说，千乘亭里可以吃什么？”

　　是好奇，也是试探，以便进一步摸清小皇子的性情。

　　“啊……”何淙面不改色，“可以吃荷花，可好吃了，是京城时兴的吃法。”

　　话一出口，两人俱是笑了。

　　“御花园就叫东苑西苑吗？就没有什么……”好听的名字？

　　见何淙神色如常，丝毫不因自己的直言有所难堪，寇疏也放下端着的姿态，与他闲聊起来。

　　何淙坦然道：“那是我胡诌的——我忘了它们叫什么。”

　　两人说着话，就遇上了刚从仁寿宫出来的清徽郡主顾瀼。

　　她依旧是早上那副装扮，唯独眼睛红红的，似是刚哭过，脸上也带了点强撑出的笑意。

　　“小淙！”

　　“瀼瀼——”

　　二人虽说已分别一年有余，此时却是毫不生分。

　　顾瀼拉着何淙的袖子，一面说自己一年来见识到不少宫内没有的东西，一面说将来有机会一定要让何淙也去江南看看。她絮絮地说着，郁气也排解不少。

　　谁也未提为何离开时是母女二人，现在独她一人回来。

　　“我还得去拜见贵妃，回来再同你细说，”顾瀼不由苦笑一声，“免不得再哭一场，怕是到了晚上，眼睛都得肿成桃子。”

　　何淙轻轻拍了拍她头顶，只说：“我带世子在宫内转转，你若要寻我，多找几个宫人问问便是。”

　　“你们已经认识了？”顾瀼这才想起一旁站着的寇疏，自觉晾着人不甚礼貌，把话题引回来，“一路上多得疏哥哥照拂，你得好好谢谢他。”

　　这话何淙听着没什么，到了寇疏耳里，却有了不一样的意味。

　　为什么顾瀼得了照拂，要何淙来谢？

　　“在此谢过世子。”

　　“举手之劳罢了。反倒是殿下您，郡主跟我提了一路，今日一见，当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何淙颇为不好意思地一笑，摇头道：“过誉了。”

　　“那我先走了？”顾瀼瞅着四下没人，稍稍提起裙角，便朝翊坤宫跑去。待到了宫道上，才理好裙边，端了一副大家闺秀的态势，慢悠悠走着。

　　何淙看着她失笑出声，摇了摇头，恰有风穿堂而过，一朵杏花悠悠飘落。

　　是何淙鬓边的那朵。

　　何淙：“……”

　　寇疏窥着何淙的神情——带了点尴尬，或许是因为刻意遗忘的杏花终究还是出现在了眼前。但更多的，是难以察觉的几分庆幸。

　　何淙迎上寇疏的目光，便猜到他大概在想什么，带了几分赧然笑着开口。

　　“之前与皇兄打赌输了……”他抬手摸了摸鬓角，“见笑了。”

　　寇疏广袖中的手不自觉捻了捻，佯咳一声：“不要紧，鬓边带花，殿下可谓绝……霞姿月韵。”

　　“你若想说绝色便说，我又不会生气，”何淙依旧一副温和的姿态，“你也不必一口一个殿下，可唤我的表字濯秀。”

　　“谢过……濯秀，我字不郁。”

　　“疏，郁——有意思。”何淙与他并肩而行，广袖上的金丝流云滚边在光下熠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