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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李嗲嗲买口罩 ...

  •   大年三十的上午十点半,李嗲嗲把他的蛇皮口袋搭在肩上,佝偻着背站在药店门口,看着从里挤到外的人群发懵。

      他并不住在县城里头,从他们村到这城里来要坐一个多小时的公交车,而这线路都是前几年才通上的。

      他不是来走亲戚的,他没什么城里亲戚,确切地讲,他在哪儿都没有亲戚,就在村里守着个几十年前的破茅草屋,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只是他偶尔会坐公汽到这城里来捡些个瓶瓶罐罐,拿到村口废品站去卖几块钱来买菜吃饭——这个站子给的价格比城里那些要多二分钱一斤。

      要过年了,他那村子里也热闹了起来,在外头读书的工作的都往家里赶,这一趟下来个个变了样,得叫他几乎认不得了。他早上出门赶车时正巧碰上前门王大娘家的孙子,那时候他正在想今日里先走哪条街,小伙子声音闷闷地给他打招呼,他才抬头发现来人。

      小伙子在外头念了一年大学长高了不少,站在他面前像是一堵墙,李嗲嗲抹了把鼻子跟他讲话:“回来啦?”

      “回来了。”小伙子说。

      李嗲嗲低下头绕开他正准备走,小伙子却拦了他:“嗲嗲哎,你流鼻涕啊,是感冒了莫?”李嗲嗲拿手在冻红的鼻头上搓两下,又搓掉些晶莹的液体:“新年大节你莫咒我,我好得很。”

      他这时才发现这小伙儿戴了个蓝色的口罩——他认得这玩意儿,年轻在煤坑做事时,这个东西人人都要戴一个的,白色的棉纱口罩戴一天就黑了,只好拿回来洗洗晒干了再用。

      也是奇了怪了,这小子现在又不是个矿上做工的,搞这个东西遮着脸干什么,畏畏缩缩的不像样子,李嗲嗲一边打量一边想着。

      小伙子皱着眉头看他:“嗲嗲你这样要不得的你晓得莫,外头在闹疫病啊,快去买口罩戴上,免得跟哪个挨上了。”李嗲嗲听了就来气:“呸呸呸,哪个疫病了,过年过节的净讲鬼话!”

      他是这么讲,但其实每年的过年都和他没什么关系,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只不过凭着别人过年的热闹能多捡些废品罢了,也勉强算是借了福气来改善生活。

      小伙子却不放过他,追着上来讲外头的事,什么病毒什么飞沫的李嗲嗲也听不懂,只嫌他烦。李嗲嗲说他:“什么炎不炎的,跟我们有什么关系,你不是讲是别个省里的莫,那关我屁事的。”小伙子说:“不是的啊嗲嗲,这个传染性强得很,又到处有人在乱走,吓人的很的咧。”

      李嗲嗲没想理他,却被追着讲了一路,这小伙子跟有病似的揪着他不放,一路跟到了村口等车的地方。最后见李嗲嗲不做声,那小伙子也急了:“非典你晓得莫啊嗲嗲,你还记得莫,这一会差不得多远的,死了好多人咧。你自己不戴是你个人的,但你又经常去城里乱走,等下沾上回来了我们村里都挨上怎么办!你晓得厉害莫?”

      李嗲嗲站着就不动了,半晌后他把手伸到头上的破棉帽里头,扣了扣发痒的头皮,迟疑道:“非......非典啊?”

      他是晓得非典的,或者说他晓得得很。

      他也不是从来便如此孤家寡人的,小时也有爹娘疼过两年,后头遇上天灾死了爹娘,就跟着自家阿姆过,后头阿姆也死了。他打光棍到四十多岁才讨了个婆娘,两年之后婆娘也难产没了,就给他留了个瘦猴似的儿子。

      他咬着牙杆子一路把儿子养出来,儿子也争气,读书成绩也好看,教过他的老师个个夸,直把李嗲嗲得意得不行,做起工来也有劲得多。

      后来非典就来了。

      他儿子检查完后就被带到了县里的医院去,医院把大门一关,说是什么上头规矩不准去探,亲爹也不行。他也没办法,只回去哭,过了几日又破例称了半斤肉回去,盘算着等儿子回来了给他包个饺子。他知道儿子想吃饺子很久了,奈何小伙子太懂事,从来不讲,李嗲嗲也心疼儿子,想着就当是给儿子打个牙祭压压惊。

      毕竟是读高三的娃娃,左右是该补补了。

      丧报传来的时候李嗲嗲手上还沾着面粉,边上摆着半碗剁得细细的馅子,红白的大五花和翠色的葱子混在一块儿格外鲜艳好看。村主任给他塞了五十块钱,些块票角票满满当当挤了一个纸包包,讲是全村人给他凑出来的。

      李嗲嗲想不明白,主任说这病是吃蝙蝠吃的,可他的儿子明明那么听话,没有吃过些不该吃的,也什么丧良心的坏事都没做过,怎么连声儿都没有就这么去了呢。

      他后来才知道,村主任来报信的时候他儿子已经死了有两天了。李嗲嗲有点难过,两天前他那块肉还没买回来,早晓得那肉就不买了,干脆拿着那些钱请个拖拉机开到城里去,去闯一闯医院的门,说不定还能见上那傻小子最后一面。

      哪个鬼晓得他闭眼前多害怕,有没有想爸爸。

      只有天老爷晓得。

      后来他饺子也没包了,面块切成条吃了两三天,一碗馅塞在碗柜里舍不得吃,后来发了臭。村主任知道了就来给他倒了,说是到处在闹病,叫他莫来添乱,李嗲嗲喏喏应着,暗自肉疼了半个月。

      他本来也不想活了,甚至把自己在屋子关了好几日,但农药在嘴边举了两三次之后最终没喝下去。

      到底还是想活的。

      王大娘家的小伙子是零四年出生的,但也听说过李嗲嗲家的事,这会子看李嗲嗲手脚哆嗦,他就知道自己的话讲得不是个滋味。他有些不忍,但想到李嗲嗲今日要到城里去,又狠下心激道:“是啊,非典你也晓得的啊嗲嗲,是要人命的东西,吓人的很。现在讲只有戴口罩能防得到,你要是进城啊,一定要记得去买着戴起。”

      王大娘家的小伙子心满意足地走了,李嗲嗲站在土路边等车,一边等一边想事情。

      公汽现在长到两块了,说是里面有空调,舒服得很。李嗲嗲不喜欢这个车,要空调做什么呢,车里那么多人,挤挤不就暖和了吗,冷这一会子能省一块钱,一块钱要多捡好多个瓶子呢。

      到了车上的时候李嗲嗲难得的捡到一个位置,坐下来之后他擤了把鼻涕甩进垃圾桶里,搓搓冻僵的手往四处看,想着说不准能遇上两个老伙计。

      但他没有看见老伙计,只发现周围坐着的人个个脸上蒙了个罩子,白的蓝的黑的都有。

      就他一张老脸光光。

      怎么这玩意儿人人都有呢,他还没开口,边上就有个大娘热络地转头跟他讲话:“怎么啊老哥哥,外面现在这么毒,你怎么口罩都不戴一个啊。”

      李嗲嗲本来就不太会和人讲话,这下更是哑巴了一样,只晓得应着:“哎哎,就去买,就去买。”那大娘根本不在意他讲什么,自顾自地劝导起来:“你不要嫌麻烦,这该买还是得买,我闺女给我讲啊,好多人劝不听,等沾上病后悔就来不及了。贵是贵一点,但是这钱老哥哥咱不能省啊你说是不是,哎哟吓死人了真是......”

      李嗲嗲越听越惶恐,又不知道怎么说才能让这妇人别讲了,只好低头抠着自己蛇皮袋上的纹路,应和着她的话点头。这妇人说了个饱,下车时都有些意犹未尽,挥着手跟他大声讲:“记得去药店买口罩哎老哥哥!”

      李嗲嗲转头看见街上的人都用口罩挡着脸,便低着头应下,和那妇人朝着不同的方向去了。

      今天街上的人少的很,一点都不像过去的年三十的样子,李嗲嗲把手缩到破棉袄的袖子里,一路走一路看路边的垃圾桶,但垃圾桶里空的很,没什么东西。

      他知道县医院边上有好几个药店,就一路翻垃圾桶一路往那边去,奈何今日里街上东西实在少,当他走到医院门口的时候,蛇皮袋子里还只装上了三五个塑料瓶子。

      他站在医院门口就愣了神,怪不得街上没有人,原来都是挤在这一处啊。

      医院边上有好几个药店,蓝牌牌绿牌牌什么样的都有,外头都打了招牌出来——买口罩两盒送鸡蛋一个。

      里面的人好多啊,从店里一路挤到店外,还拖出来了好长的尾巴,人挤人乱得很,处处骂声不断。李嗲嗲瞠目结舌,这都要过年了,一个个都往医药铺子里挤,多不吉利啊。

      虽然这么想着,李嗲嗲倒是也拖着他的蛇皮袋子站到了队尾去,他把蛇皮袋子放在自己两腿中间挡着——周围都是些衣服干干净净的姑娘妇人们,要是沾上了他袋子上的泥巴就不好了,大过年的,他这臭老头子也莫去给人添堵。

      排到他的时候,他被后面的人挤得趴在了柜台上,头在冰凉的玻璃上轻砸了一下。那卖药的小姑娘掀起眼皮瞄他一眼,语气不耐道:“口罩?”

      李嗲嗲胳膊肘撑在柜台上,抬起头小声道:“哎哎,是的。”

      那漂亮姑娘皱了眉:“什么?大声点行不行?”李嗲嗲觉得自己的衣服脏,忙起身躲开干净透亮的药柜,加大音量道:“是咧闺女,我买口罩,多少钱一个啊?”

      那姑娘哦了一声:“一块一个,要多少?”李嗲嗲看了看周围,犹豫道:“一个......要一个。”

      周围的人突然都笑起来,李嗲嗲惶恐地朝周围看了看,那姑娘笑过了之后好心地给他解释:“一个只能戴四个钟头,你买一个顶什么用,要不别买还干脆些。”李嗲嗲啊了一声:“只能四个钟头啊......那我买两个洗了换着用吧。”

      周围的笑声更大了,边上吵架的两个媳妇都不闹了,站在一起看他的热闹。

      李嗲嗲感觉周围人的眼睛都跟钉子似的往他身上扎,便觉得浑身不自在,又不知自己是哪里做错了,只疑心自己身上脏臭,叫别人笑话了。他后头有个小伙儿看不下去了,挤过来跟他讲:“大爷啊,这个口罩是一次性的,洗不得的,用了就要丢的。”

      李嗲嗲吓了一跳:“哎哟哟......用了就丢啊,一块钱一个的东西,这就丢了啊?”那小伙子道:“是的咧,不能再用了的。”李嗲嗲抠着自己的蛇皮口袋,手上皲裂口子上的老硬皮勾在了袋子纹路上,扯下来的时候痛得他一哆嗦,他搓了搓痛处,自言自语道:“这也太......太贵了吧,说丢就丢,一块钱,一块钱啊......”

      那药店姑娘乐够了之后又板起脸来:“行了,都是这个价,我们都没挣钱的,你到底要不要啊?”

      李嗲嗲站在那里不说话,见着那姑娘脸色愈发难看,他还是“我......”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那......那我要十个。”

      那姑娘“啧”了一声:“大爷,我们这里五十个一盒不拆开卖的,最少也要买一盒。”李嗲嗲的背弓得更低:“五十个啊?那不就是......五十块啊!这也太......”

      那姑娘彻底没耐心跟他讲话了,她挥手道:“不要的话你让一让,后面的人还等着买呢。”

      她挥手的样子立刻让李嗲嗲想到了当年来给他报信的村主任,他那时候也是这样挥着手跟他讲:“没了,人没了。”这动作真是叫人心肝胆颤,接着他又想到了那一碗发臭的饺子馅,那腐败污浊的气味仿佛还萦绕在他鼻尖。

      他被后面的人挤到了一边去,愣在角落里和自己天人交战。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又挤进去,掏出一把细碎的零钱数了又数,捏着厚厚一沓票子递给那卖药的姑娘:“那......那我要一盒。”他接过那盒口罩,眼睛在边上扫了两下,那姑娘误会了他的意思,似笑非笑地自边上摸了个蛋给他:“喏,拿着吧,本来要买两盒才送的,我看你也不容易,送你一个吧。”

      李嗲嗲忙摆手道:“闺女,我不是这意思,我......”那姑娘把那个蛋塞他手里:“行了行了,拿了蛋就赶紧让开,后面还有人要买呢。”

      李嗲嗲接了蛋,懵懵懂懂地往外走,还记得回头讲:“那谢谢闺女啊。”药店姑娘翻了个白眼没有理他。

      他坐在医院门口的台阶上把那盒口罩摘了,里头层层叠叠的一大堆,他摸了一个出来看,这口罩就薄薄的一层,挡在眼睛前面甚至丝毫不影响看路,就像一片被拆分开来的餐巾纸一样。

      这玩意儿就能挡非典?李嗲嗲有点怀疑,他又看了看手上的口罩,就这么一张纸上头加了俩带子,居然就要卖一块钱?他扯着耳带把这口罩戴上,心里头像在滴血一样,这每戴一个得卖多少瓶子来换啊。

      他今日里上城来不仅是来捡东西的,更是为了买些吃食回去凑合着过个年,但现在买年货的钱基本都出去了,他今日里算是白来了。他坐在台阶上发了会儿呆,起身往县活动广场去了,那边的瓶罐平时是最多的,运气好的话光是那一带就能捡五六块钱。

      县活动广场几乎是空荡荡的,上头只零星几个行人,边上的商铺也都大门紧闭,北风刮着就像刀子一样,割了边上的长青叶去,叫它纷纷扬扬飞得到处都是。李嗲嗲心头一凉,人少肯定垃圾也少,他今日里怕是要没什么收获了。

      他最近好不容易攒了几十块钱,今天全都带出来了,却给这么一打岔去了大半,这个年要如何过啊。他叹着气去看边上的垃圾桶,翻了半天翻出来俩易拉罐,他把罐子踩扁了丢进袋子里,心里又觉得安稳了些。算了算了,今年过年寒碜些,只要平平安安过了这段日子就好了。

      他晌午在路边摊子上买了个馒头,吃完了之后又溜达到开发大道上,沿着街把垃圾桶里的东西一一翻过,可惜这条道似乎都被翻过了,一趟下来什么都没拿到。

      下午三点多钟的时候他坐在步行街的长椅上休息,坐了没多久就见迎面走过来一对戴了口罩的母女,女孩儿看起来大概十二三岁,穿得干净又漂亮,扎着漂亮的小辫儿,上头夹着蝴蝶结发卡,一看就是娇惯着长大的孩子。小姑娘频频朝他这边望,望罢了还扭头去和她妈妈小声说话,惹得她妈妈连连摇头又皱眉。

      李嗲嗲朝自己身上看了两眼,虽然是很破很旧的袄子了,但至少看起来应该还没有太膈应人。他把身子又团了团,尽量把自己缩在椅子的角落里,顺便用脚把他的袋子扒拉过来一些,叫它和他一样缩在城市的边角里。

      那对母女走过他身边后,那个小姑娘还在一直回头朝他看,李嗲嗲有些难为情又有些恼怒,但他也只是低下头避开她的视线没有讲话。他才看了地板砖的纹路几眼,就听边上有脚步声过来,他抬眼就发现那小姑娘挣脱了她妈妈的手朝他跑了过来,她妈妈站在后头一脸不乐意。

      李嗲嗲下意识地往后一缩,这小姑娘在他面前站定,开口时却意外的很有礼貌:“老爷爷,你戴口罩是为了防肺炎吗?”李嗲嗲不晓得什么肺炎,也不想和别人小姑娘多讲话,他听着好像和“非典”差不多,就忙不迭点头,只盼着这姑娘快些走开:“哎哎。”

      那小姑娘叹了口气:“可是老爷爷,你戴的这个口罩是没有用的啊。”

      李嗲嗲张着嘴巴,一整天没沾水的嘴唇起了皮,口水黏糊糊地勾在上下牙之间,他只当这小姑娘是专门来寻他老东西开心的:“没有用?这不就是口罩吗,怎么会没有用。”小姑娘说:“不行的,这个飞沫传播只能拿专门的口罩来防的,N95N90或者医用外科口罩都可以。老爷爷你这个就是很普通的纸口罩,防灰都不一定防得住的,没用的。”

      李嗲嗲听不懂什么恩九五,他的五官挤作一处,眉间眼角的沟壑深得能藏一窝虫子。他看了眼小姑娘,粗声粗气道:“你别想哄我买东西,我告诉你我虽然是个老家伙,但我不好骗的。”

      那个妇人这会儿也过来了,扯着小姑娘就要走:“我跟你讲了别管闲事,你真是自己来讨骂。”小姑娘挣开她的手,掏出手机来给李嗲嗲看:“我不是骗子,老爷爷你看这个,这是中央的消息,我说的都是真的,你快点去买能用的口罩吧。”

      李嗲嗲不认得字,小姑娘给他放了段电视,电视里确实说普通一次性口罩不行,他们过去做工时用的棉纱口罩也不行,只能用这小姑娘说的那些。他看完这点,掀开口罩习惯性地朝自己手指啐了一口,伸出去打算在小姑娘手机上翻页。

      小姑娘猛地把手机往后一收,面上满是愕然,她妈妈的反应更大,一把把小姑娘拉到身后挡着:“你要做什么!”

      李嗲嗲低头,看着自己的一双手,根根手指都枯瘦得像是这冬日里的老树枝。他的手指上到处是裂口,有些老疤里头藏了厚厚的污垢,已经好多年洗不干净了。他的指甲盖上竖纹遍布,崎岖得像是来时的山路,甲缝里面堆满了又黄又黑的脏东西,指甲也是难看的老黄色,也怨不得吓着人家了。

      他难为情地把手缩回去背在背后,低着头去看自己脏兮兮的鞋尖:“我知道了,谢谢你,不好意思啊闺女。”那小姑娘缓过劲儿来,从她妈妈身后探头笑道:“没事哎老爷爷,你赶紧去买些口罩吧,这到处店里都要没货了,赶紧吧。”

      李嗲嗲说:“可是我那些口罩要怎么,一块钱一个啊,怎么会是没用的呢?”小姑娘摇摇头:“要不你试试看能不能退货,现在好多店里在搞这些把戏,专门骗不了解的人,前方的医护人员在拼命救人,他们这些人却在这儿闹这么一出,真是讨厌死了。”她妈妈没让他们再说下去,拉了小姑娘就走,走出老远后李嗲嗲还能听见这妇人在对着手机讲话:“哎哟我要她别管她硬是要管,结果别人根本没讨她的好。”虽是埋怨的话,但还是能听得出点儿骄傲的意思,小姑娘回过头冲他挥挥手,跟着她妈妈走掉了。

      李嗲嗲心急如焚,朝着他买口罩的那个药店奔去,到了药店之后他发现这儿已是门可罗雀,上午拥挤的盛景早就不见了。他在干净整洁的店门外徘徊了一下才鼓起勇气进去,上午那姑娘眼皮都没抬,刷着手机开口道:“口罩卖完了啊,要的明日再来。”

      李嗲嗲说:“不是的,闺女啊,我是想问问,我这个口罩能退吗?”

      药店姑娘这才抬头看过来:“哟,是你啊,买一个的大爷?”她一边说一边笑,好像没个完了似的,李嗲嗲只好又小声重复道:“我这口罩能退吗?”

      药店姑娘止了笑,好像听见了个惊天大新闻似的:“退?当然不能退,你想什么呢。”李嗲嗲一听就急了,脸和脖子一下涨得通红:“可别人闺女都告诉我了,这口罩根本没用对不对?”姑娘完全不跟他遮遮掩掩,大方道:“对啊,没用的。”

      李嗲嗲瞪着眼睛,像是菜市场的一尾砧板上的鱼给人按着脑壳一刀剁在脊梁上一样,全身的气力被抽了一半,好半天才磕绊着问出来:“那你怎么......怎么不告诉我呢?”那姑娘不爱理他,低下头继续刷手机,随意道:“你又没问,我哪知道你是要什么口罩,说不定你就是要买些纸口罩去打扫猪圈呢?”

      李嗲嗲站了一会儿没人理他,他只觉得头眼发昏,天顶盖上像被人浇了一桶凉水,浑身都冷透了。他哆哆嗦嗦地走到柜台边去:“你这个女娃娃,你怎么可以这么欺负人呢,五十块钱啊,那可是五十块钱啊。”

      药店姑娘把手机拍在桌上,站起来黑着脸问他:“我刀架脖子上逼你买的吗?”李嗲嗲摇头,她又问:“你说了你要什么口罩吗?”李嗲嗲摇头,她脸上露出点胜利的笑意来:“那我给你拿口罩时你说了不要这样的吗?”李嗲嗲面如纸色,迟疑着摇头。

      姑娘鄙夷地看他一眼:“那你还说我欺负你?你莫名其妙来我们店里闹,到底是谁欺负谁?”李嗲嗲一向讲话讲不赢,这会儿只知道冲她伸着手指头“你”个没停,姑娘被他闹得烦了,嫌恶道:“你要买防肺炎的就去隔壁,我刚看见他们进了几大箱子货,别在这儿杵着像个棒槌。”

      李嗲嗲歪着肩膀站在药店里,那姑娘挥着手赶他,他不死心道:“闺女啊,我是真的就靠这钱过年关了,你就给我退了吧行吗,我就用了一个,我给你补一块钱行吗?”那姑娘烦不胜烦,手舞得跟电风扇一样:“出去出去,你都开封了怎么给你退,你这都被污染了,再退回来卖给别人这不是害人吗,你不要这么没良心行吗?”

      李嗲嗲愣愣地被推出去,口中喃喃道:“是......是我没良心......吗?”

      他踉跄两步,塞在衣服口袋里的那个蛋从袋子里的破洞处滑出来,掉在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蛋黄和蛋清粘糊糊地溅在他的破布鞋上,糊得黄黄白白一片泥泞。

      他站在外面半晌,到底没敢再进去讨说法,只好在街边台阶上草草地把蛋液刮掉,再一步步地挪到了隔壁药店去。那里头的姑娘也乖觉,问他道:“口罩?”这句话让他觉得时间好像被推到了今上午一样,不禁有些心惊肉跳,他呼出两口气:“闺女,我要那个......防非典的口罩。”

      那姑娘笑道:“是防肺炎的吧?”李嗲嗲迟疑道:“是的......吧,就是现在到处要防的那个。”

      “对的对的,”姑娘说着把他带到里头,给他看那两箱口罩,“要多少?”李嗲嗲佝偻着背,手指不安地在衣角上绞了两下,艰难开口道:“闺女啊,这个,多少钱一个?”

      姑娘指给他看:“这边是六块的,这边是八块的,八块的多一层竹炭吸附,但其实六块的也够用了。”李嗲嗲现在的模样活像昨儿王大娘杀掉的那只掉毛的大公鸡,被人扼着脖子怎么都叫不出来。

      他用了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六......六块?怎么这么贵啊......这......”那姑娘道:“我们没赚钱的大爷,进价就贵得很,现在到处要呢,能拿到货就已经很难了。”李嗲嗲又想了想他的臭饺子馅,磨磨蹭蹭地翻出自己的小布包,数来数去只数出三十几块钱,他抬起头来还没开口,一直在边上瞧着他点钱的姑娘就说话了:“大爷,咱这一包十个,是不能拆卖的。”

      李嗲嗲看着自己手里的钱,低声央道:“闺女,我就这么点钱了,还要留着几块钱坐公汽回去的,能不能拆几个卖我啊?”姑娘面露难色:“大爷,这是咱规矩,我们打工的也不能给你拆的。”李嗲嗲不晓得这规矩是哪来的,也不晓得要跟谁去讲这个事,只知道求她:“闺女我真的只有这么点钱了,你通融通融。”那姑娘最后还是没卖给他,不过到底是送了杯花茶客客气气地把人请出去的,没叫他鞋上再砸个蛋。

      蛋也要一块二一个呢,砸起来也心疼。

      李嗲嗲没得办法,拎着他的蛇皮口袋走出几步,又停下来往自己脸上再套了一层纸口罩,盼着它俩叠起来能有点点儿作用。

      他是真害怕非典的。

      但这废品又不能不去捡,不做事他拿什么吃饭。

      他在街上走来走去,这年三十的下午街上居然是空荡荡的,李嗲嗲在寒风里站了好一段时间,感觉双腿都要被冻在马路上了。他没什么收获,往年好东西最多的烧烤街今日直接被停掉了,别的地方又没什么大物件,最后他登上回家的公汽,靠在窗边看路上的夜灯时,脚边蛇皮袋连一半都未装满。

      他没吃晚饭,心里头一直惦记着那五十块钱,就像被人一拳打出了内伤来一般胸腹发胀,怎么都没胃口。他连火都没有生,只划拉根火柴,点燃了自己用捡来的玻璃瓶子做的煤油灯,摸了个脚凳坐在灯下面看那盒口罩。

      他坐了不知道多久,从破门缝里钻进来的冷风叫他神志恍惚,手脚都冰冰凉的,指头都快要弯不起来了。煤油灯照着他的脸和他面前的口罩,在暖色的灯光下头,口罩也变成了暖黄色的一大盒。他摸起一片来细细看着,却觉得它依旧是森白的,就像小时候他阿姆背他走了几里路去看戏时,台上勒死杨贵妃的那条白绫一样,或许还要比那更白,在他的脏手里也仍然干干净净不沾尘埃。

      他又坐着发了会儿呆,听着隔壁家热热闹闹地放鞭炮看春晚,李谷一的难忘今宵依旧好听得很。他每年都能贴在自家墙上听见她唱这首歌,这么多年的春晚听下来,这歌他也会唱了,于是这次他也跟着唱。

      唱完了之后他又听了几家的鞭炮响,再后来村子里就慢慢安静下来了,他还坐在原处没有动,只伸手挠了挠头发,弹掉指甲缝里的几坨头皮屑。

      他正坐着,忽然有一阵劲风吹破了他糊的挡风报纸,从门板上开裂的缝里直直地钻了进来,在他屋子里肆虐。可惜他屋子里根本没有什么东西能给这风破坏的,寒风长驱直入却又无功而返,最后在刮得他一身冷之后成功地吹灭了他的煤油灯,这才暂时洋洋得意地离开了。

      李嗲嗲依然没有动,他没那个再点上灯的劲儿了,身上也软绵绵的只觉得没意思。于是他坐在原地想事情,想他记不清容貌的爹娘,想他阿姆身上总是沾着鸡屎味道的大红花袄子,还想他早死的婆娘,想他没能吃上那顿饺子的好儿子。

      李嗲嗲想着想着便困了,他搂着口罩,向后躺靠在他结婚时买的那个木角柜的门上,打了一个又响又长的哈欠,把肚子里的浊气都吐了出来。

      他闭上眼睛,听着门外又骤起的风声,把那盒口罩又抱紧了些,坐在黑暗里睡着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有很多东西不必讲,我希望大家都能好好的,照顾好自己,一定一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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