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和之路》heron_flight

41、40、理想主义青年

　　翼昭的眼中开始有泪光逐渐汇聚起来。她突然松开抓着我的手，背过身去：“叶菱，这个问题我当时同样问了林谦，你知道他怎么回答的吗？”我茫然地摇摇头，突然意识到她现在背对着我，看不到我这动作，便说：“我怎么会知道。”声音小得几乎像蚊子一样。

　　听到我的回答，宇文翼昭又转回来看着我：“林谦说：‘老师，学生觉得，也许不应该全怪这些百姓。几十两白银，对当地百姓来说，实在是一笔飞来横财。同时县官此举，使早已习惯于对贪官污吏逆来顺受的百姓突然见到了原本只存在于幻想中的青天大老爷，自然三呼万岁。而学生与同袍们，虽也注意了群众工作，毕竟根基尚浅，而我们所宣扬的，对这群淳朴却蒙昧的百姓来说，也许是太过遥远了。’”

　　“他确实比你更了解这个时代。”我忍不住说。林谦的话给翼昭的印象一定很深，她现在才会一字不差地转述出来。这个半路出家的革命青年大概才刚满二十岁，比他的老师还要小四五岁，却显得如此成熟。如果在我们的时代，他这个年纪应该和穿越前的我们一样，正在大学校园里飞扬青春，他所带领的应该是一个充满活力的社团，而不应该是一支注定要失败的革命军啊！想到这些，我的心里也不由得有些隐隐刺痛。

　　或许翼昭和我想的差不多吧，她接着我的话说了下去：“你说的没错，林谦比我更直观地看到，这群愚民在皇权专制的金字塔最底层，像一群受虐狂一样享受着专制的——即使所谓的‘仁政’也不能改变其本质的——压迫，并且乐在其中。”

　　翼昭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说完这句，情绪突然便爆发了。她猛地一砸桌面，脸上却有两行泪悄悄地蜿蜒涌出：“可我就是不明白，这些习惯于逆来顺受并且贪图眼前利益的‘人民群众’究竟想要什么？一定要让你们遭受着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妻离子散流离伤亡，再‘打土豪分田地’你们才会踊跃支持吗？”

　　我早就见惯了这个热血青年振臂一呼慷慨陈词，或者嬉笑怒骂玩世不恭。可现在突然看到她这样毫无预兆也毫不掩饰的泪水，我却突然有点手足无措，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我抱住翼昭，轻轻拍打她的后背想要给她一点慰藉，翼昭任凭我靠在她的肩上，却连看都没有看我一眼，自顾地随手用衣袖擦去脸上的泪痕。

　　我还在想着要怎样安慰宇文翼昭，却突然听到轻轻的敲门声。翼昭显然也听到了，条件反射地将我推到一边，又飞快地将脸上残留的泪迹擦干，咬了咬嘴唇硬收住泪，示意我去开门。她自己则若无其事地坐在了办公桌前，恢复了一脸平静。

　　门开了，站在门口的却不是别人，而是林谦。林谦礼貌地朝我点了点头，又走到宇文翼昭的办公桌前，向她敬了个军礼。宇文翼昭下意识地站起来还礼，又让林谦坐在她的办公桌对面，让我也在一边坐下，问：“来找我有什么事，需要什么我都会尽力。”

　　林谦似乎是犹豫了一下，才说：“其实学生来找老师，只是心中有些难过，想来找老师聊聊。可是学生在门外听到老师刚刚说的那句话，才知道原来老师所承受的压力，超过学生何止百倍！”宇文翼昭愣了一下没说话，我却突然心中一紧，连身份、礼貌一概都忘了，脱口而出：“你说你刚才听到我们说话？”

　　我的话太突然，林谦反而被我吓了一跳，道：“白小姐请放心，我只是听到了宇文老师的最后一句，并非有意刺探……”宇文翼昭摆摆手示意林谦不用再说下去，林谦乖乖地闭上嘴，翼昭轻轻说了句“没关系”，又转向我道：“菱，我知道你的意思。不用担心，校园几个门口还有教学楼门口都有好几处哨位，如果有不该来的人出现在我校园里，我第一时间就会知道。”

　　说这些话的时候，翼昭似乎还没有从刚才的情绪中完全脱离出来，显得有些低落。林谦见状，反过来又劝慰宇文翼昭：“老师也不用怪那些百姓了。也是学生无能，未能使民主共和思想深入人心。不过有老师和特战学堂，学生相信总有一天，民主共和会在华夏大地上得以实现的。”

　　翼昭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最终没有说出来，只是站起来，绕到办公桌对面拍了拍林谦的肩膀。我也想说话，却又感觉每个字都沉重得无法出口。大爱、大同的思想，是宇文翼昭教给他们，而今已经在这些学生心中深深扎下跟来。论民主、共和、法制、三民主义，是她懂得比他们多。然而林谦却比宇文翼昭更加懂得宽容。

　　“如果我没算错的话，差不多这一两天之内，皇帝就能得知河北发生的事情了。”宇文翼昭没接话，却突然盯着林谦，说了这样一句。林谦点点头，没有做声。翼昭又走到林谦身边，倚在桌上，看似漫不经心地问：“你打算怎么办？”没等林谦回答，她又追问：“其他人怎么样了？”

　　林谦神色黯淡下来，微微摇头：“对不起，老师，学生也不知道。我们最初是被分别关押，从被俘之后，便没再见过面。”翼昭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突然又开口发问：“林谦，你觉得其他人，有多少是可以信任的，又有多少是可能会变节的？”

　　这问题实在突兀，林谦先是一愣，随即却斩钉截铁地说：“老师不必多虑，学生敢以性命担保，吾等袍泽，既然选择为民主共和不惜舍身成仁，自然不可能有那反复小人。”

　　林谦的表情太严肃，翼昭忍不住笑了：“你不用这样，我相信你们。”说着，她却也突然收敛了笑容，坐回了她的位置，表情也瞬间严肃起来：“抛头颅洒热血的革命青年，又有几个不是能够为一个貌似虚幻的理念就能披肝沥胆的理想主义者呢？”

　　宇文翼昭没再说什么，办公室里就这样突然沉默了下来。这样有些压抑的沉默持续了几分钟，林谦突然站起来，向翼昭敬了个军礼道：“宇文老师，学生先告辞了。”宇文翼昭也站起来举手还礼：“不送。你好好想想吧，就凭康熙那老家伙的行事风格，我觉得留给你犹豫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说这话的时候，翼昭的表情非常认真，比起刚才那个激动爆发的热血青年，又似乎一瞬间成熟了许多。少年老成的林谦也一脸郑重，严肃地点点头。在翼昭既坚定决绝又有些悲愤和不忍的目光中，林谦三步式向后转，离开了校长办公室。

　　“我觉得我很对不起这些孩子们。”林谦离开后过了一会儿，宇文翼昭突然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对我说。我懂得她的意思，却不想她的情绪这样继续低落下去，于是我勉强地笑了一笑，故意说：“翼昭你为什么这么说，你看林谦对你的理念非常理解，别的学生一定也一样的。他们都很崇拜你，你怎么会有哪里对不起他们呢？”

　　听了我的问题，宇文翼昭摇摇头重新坐下，左手拄在桌上支着头，道：“我在河北截下林谦问过情况之后，第一感觉就是震惊。说实话如果革命军是被八旗重兵所击溃，那也在我意料之中。”

　　说完这句，翼昭再次轻轻摇了摇头，继续道：“然而事实上并不是这样！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决策失误才将这些青年送上了断头台，我告诉他们注意群众工作，不要脱离平民，而要团结他们、依赖他们、领导他们。可是我没有共产党打江山时的政治宣传能力，他们也没有。他们和我一样，太热血、太年轻！”

　　我想插嘴，可却插不上话。翼昭的思维和语速都像她在学校辩论时一样快：“出卖他们的百姓，严格说来也不能算‘出卖’吧，他们从来也没有拥护过革命军，什么叫革命、为什么要革命，他们根本不懂！叶菱，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封建制度下会有那么多人想要当官，并且为此不择手段。”

　　翼昭说着，嘴角浮现一丝讽刺的冷笑，语带讥刺：“原来在清朝想被百姓拥立为青天大老爷如此简单，只要将曾经搜刮的民脂民膏拿出一小部分，大张旗鼓地‘赏’给百姓，百姓就会跪倒一片，这个大老爷也便名利双收。”

　　她的这句话也许有点偏激，可我却无从反驳，因为这评价放在人治社会中确实既贴切又有道理。宇文翼昭看过的杂文不少，说出话来，有时也就带上了几分杂文的味道。

　　宇文翼昭却不知道我的心理活动，只管自己继续说：“我愧对这些学生。他们称我一声‘老师’，并且追随我，我却没能教给他们心机和权术或者在这种现实中生存的法则，反而教他们用我给他们的理想主义，去应对这个完全不理想的现实。他们出身贵族，本该有锦绣前程。我不知道，是不是我毁了他们？”

　　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翼昭自嘲地笑笑，停住不再说下去。自己平静了一下，她又站起来对我说：“叶菱，我心里有些乱，让我自己整理一下吧，回头写纸条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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