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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故人书(感情线) ...

  •   夜深了,谢深披上外衣,去点灯。

      幢幢烛影照亮了他皎洁的面颊,他忽然觉得此举有些多余。抬眼去看窗外的天,今夜的月色仿佛格外地好,月光明晃晃地照着明堂,熏风吹开了窗子,花摇映月影,春风剪菱窗。

      花瓣飘落在了桌上,他起身打算去关窗,身后,床边,谢泓小声一声咕哝。

      “继续睡。”谢深道,走过去给他掖好被子,重新坐回床边的胡凳上。

      谢泓低喃了一声,像是在发梦,翻了个身,就继续睡了。

      谢深继续守在床边温书,书卷捧在膝上,一页一页地翻。他是下午回的千秋雪,回时,谢泓的烧已经退了,发了一身的汗,身体有些虚。谢澄这个小姑娘心底郁闷,跑来千秋雪,硬是拉着谢泓说了一午的闲话,不仅是谢泓,谢深自己也没休息好,待人走后,这才抓着点时间温起了书。

      “大哥……渴……”正一边看着,床内的谢泓又翻过了身,迷迷糊糊道。

      谢深放下书去给他倒水。茶盏放下,窗外的梨花枝桠轻轻拍打着小窗,谢泓就着他的手咕咚咕咚喝了水,来回折腾几番,这才继续翻身,睡了。

      谢深把茶壶放在床头边,茶盏倒扣着,低下头打算继续去看书,却不知怎的,一个字也看不下。

      屋里头又静了,心事就像条小鱼,咕噜咕噜,冒上了心头。

      说是不在乎,那是假的。晌午梁梦远的那一封书信、一张字条,终究是像一枚利箭,乱了他的心湖。

      一别数年,念卿安否?呵。

      熟悉的字迹,熟悉的口吻,他在问他好不好。

      不好。谢深冷冷地想。

      他怎么能抛下他?昔年要好的青梅竹马,现如今连面都见不着,他就像一个梦,毫无征兆地消失在了他的生命里——念卿安否、念卿安否!他怎就不问自己安否?

      哼,谢深冷冷地吸了口气,心像塞了块石头,郁闷地发慌。

      忽地,就在这时,窗楹传来“吱呀”一声轻响,“咯噔”一声,窗栓掉在了地上。

      “谁?”

      谢深快步走到窗边,推开窗,黑夜里骤然闪现过一双清亮的眼睛,像一阵轻快的流星,划过了他眼前。

      “梦……梦远哥哥。”谢深浑身一震,瞳孔骤缩,心如擂鼓。

      是……是他吗?

      双手不自觉撑到了窗前,撑起窗楹,举目远望,明月照进窗内,是霜一般的颜色,月色像道水波,溶溶澹澹,梨花静静地开,风一吹落,像落了满院的雪。

      月色阴蔽处,却不见踪影。

      不是他。

      谢深回过身,失望涌上心头,半晌,背抵着窗楹,缓缓地滑坐下去。

      他背靠着墙,坐在窗子底下,抱着膝,一如儿时。

      他回想起了儿时他蹲在窗户下,那时谢雩和岑氏没日没夜地吵,空气里满是骇人的火药味,优昙姑姑怕他难受,把他一个人锁在房里,夜深了,人走了,忘了给他开门;他一个人孤伶伶地对着满窗夜雨,烛影飘摇,电闪雷鸣之下,窗外风雨大作,雷声劈灭了烛火,只留下一道骇人的火花。

      他吓得不敢动,这个时候梁梦远总会冒着雨,披着雨披,来到他窗前,头发被雨淋得湿漉漉的,一双眼睛却很清亮;他抬手敲了敲他的窗子,掀起他的窗楹,笑着露出一个湿淋淋的头。

      他说,阿深你不要怕,哥哥在,哥哥会陪你的。

      他说,阿深别哭,哥哥给你唱段戏词可好?

      然后他就捏着嗓子,矫揉造作地给他唱了段腻死了人的戏词。

      他没说,他唱跑调了,他没什么唱戏的天赋,却总喜欢唱些腻死人的歌词——才子佳人、风花雪月,他那时不喜欢这些,却总会在这个时候听得很认真。

      戏唱罢了,他就会笑着和他说,阿深,我永远陪你可好?

      我永远陪你可好?

      一句话,深深说到了他心里去。

      那个时候他方还不知道一句话承诺了什么,他只知道,梁梦远他是他孤惨童年有过温暖的唯一见证——谢雩是个内敛的人,他的爱恨亦如他的人,数十多年的感情尽数压在了眸中;岑氏是个脾气火辣的人,对,脾气火辣,这个当年名动盛京的才女其实敢爱敢恨,喜欢一个人,就要牢牢攥在手里,只是多年的求而不得让她化作了一个疯狂的深闺妇人。

      其实谢深知道她内心底的那些小心思——她对他好,可是儿时他写给谢雩的书信,他写一封、她收一封,她几乎是单方面的断绝了他和谢雩的所有联系,不止是他、谢泓和谢澄都是如此。

      她用自己的手段,让谢雩在这个家中化为了一座孤岛——这个孤岛只能她自己去攀登。

      每当这个时候,他总会想说,娘,你的世界里只有爹的,我们都不过是你牢牢笼住爹的工具——她守他,像一条看守着绝世宝藏的巨龙,这条巨龙牢牢地盘踞在她的宝藏之上,不许他人碰、更不许宝藏自己走。

      士族名扬下的礼节、正统,只有梁梦远知道,他不过一个缺爱的孩童——他只是想,有人爱他啊。

      谢雩不爱他、岑氏也不爱他,现如今,他方才明白,只有他的梦远哥哥,才是真心爱着他——谢府是个堆满了金玉的大宅子,他兀自一个人,在这冰冷的富丽堂皇里摸滚打爬,懵懵懂懂,好在,那段单薄的岁月里,有梁梦远陪着他。

      可是他却莫名其妙消失了。

      就像话本里说的那样,少年有一天毅然决然地留书出走——他连书都没有,就从他的生命中消失了。

      从此,谢深再也没有见过那个一身青衣、笑得像春风十里、叫梁梦远的人。
      谢深想,一个人能承受多少种苦?平凡、孤独、嫉妒。

      谢深自问不是圣人,凡人的七情六欲压垮了他,即便游历多年,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孤独像潮水一样涌上心头,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试图掩盖内心底的慌——宋冼州不能走近他,从骨子里,他是个正统的士大夫。

      他在内心里筑了一道高高的墙,墙内很小,只留了几个人的位置。他在墙内封了厚厚的漆,一个人的时候,就任由着孤独、将自己溺死。

      “你在哪儿呢?”窗外梨花拍打着窗楹,屋内的灯火明明灭灭,谢深喃喃地想,“你再不来,我就要溺死了啊。”

      我就要溺死了。

      只可惜风不会说话,梨花也不懂人语,兀自飘了满地的残雪。

      良久,心静了,谢深站起身,打算继续回到床边去。

      路过窗边时,瞳孔又是一震。

      窗外,梨花树下,正负手站着一个人,那人一身黑衣,半身笼在了阴影里,背对着他,不知站了多久。

      “咚、咚、咚。”

      那一刻,仿佛什么都静了。

      一时间,心如擂鼓,轰隆隆地敲了起来。

      谢深踉跄着走到窗边,或许是今夜的月色太好、他的心湖太乱,此刻,他恍惚地盯着那抹熟悉的背影,竟情不自禁道,“梦远哥哥,是你吗?”

      那道身影震了一下,没有动。

      谢深又继续道,“你转过身来,看看我可好?”

      那道身影没再说话。风哗啦啦地抚过长庭,梨花像雪一样飘落,可风声里,谢深分明听到他一声叹息。

      是了,他今日晌午才给他寄过信,怎么可能不是他?

      “……哥哥。”那声叹息散在了长风里,月色下,那道孤伶伶的背影像道幽幽的鬼魂,石阶上映出长长的影子。

      谢深忍不住道,“你为什么不看我?”

      “中午的那封信不是你寄的吗?”

      身影震了震。

      谢深离了窗边,出了门,轻轻走到庭院里,“是不是你?”他颤着声道,“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风声静了。

      那一刻,仿佛数十年的委屈都涌上了心头,谢深眼睫颤了颤,心像开了一个大口,数十年的心事哗啦啦地流。

      他开始忍不住对着他诉苦,今夜的月色格外地好,思念像潺潺的流水,一发不可收拾地溢了出来。

      他兀自对他说了很多。

      他说:“哥哥,这些年你去了哪儿,为什么一声不吭地就走了?”

      他说:“回了趟盛京,好像所有人都变了,知行也变了,他以前分明不是这样的。”

      然后他就开始絮絮叨叨对他说起了往事。

      可无论谢深怎么说,那道黑影终是未动,只静静地站在梨花树下,缄默得像一道真正的鬼魂。

      谢深绝望了。

      “梁梦远。”半晌,他流着泪,哽咽着走到他身后,拉拉他的袖子,一如儿时。

      “哥哥……”他低着头道,“你理理我啊。”

      你理理我。

      他是个很小气的孩子,敏感又多疑,还老是记仇;他的心眼很小,装不下士大夫所谓的家国、道义,宋冼州教了他那么多年,他却只学会了给自己套上一个君子的壳子——他记恨了他那么久,然而此刻他却道,“哥哥,你回头看看我。你看我一眼,我就原谅你了,好不好?”

      我就原谅你了。

      终于,黑影动了。谢深本以为他会回头和他说说话,一如儿时,熟料黑影却猝不及防地拍掉了他的双手,身形微展,不过瞬息,就飘离到了几步开外!
      “哥哥!”谢深声嘶力竭地嘶吼,几乎是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双手,眼眶通红。

      梁梦远什么时候舍得打过他?

      “你为了躲我,是真的不要我了吗?”谢深颤抖着开口。

      黑影轻盈地跳上墙头,月色下,肩头微颤。

      “公子,你认错人了。”黑影低声道,背对着一轮硕大的明月,看不清他的脸。

      “你认错人了。”

      一句话,就好像把他打到地狱里去。

      他认错人了,他怎么可能认错人?谢深呜咽着想,数十年青梅竹马,他熟悉梁梦远的一颦一笑、他所有的怪癖喜好。

      记忆里的那个梁梦远,他是个总喜欢穿一身青衣、笑得像杨柳岸春风十里的少年,他喜欢唱风花雪月的戏词、才子佳人的戏码,却总会在他抱怨课业太多的时候,抽着空陪他玩,把他抱到膝上——他分明自己也是一身课业;只有他,会在每个电闪雷鸣的孤寂夜晚,披着雨披来到他窗前,抬手敲敲他的窗子,一站站一整晚。

      可现如今,他却不认他、他不认他……

      “我没有认错人。”良久,谢深哽着声道。骨子里的那股拗劲儿上来,几乎是自欺欺人。

      “唉。”黑影低声叹了口气,身形微动,身法轻盈地像暗夜里的孤鸿,三下两下,便跳上了墙头。

      谢深执拗地跟了过去。

      “你别跟来。”黑影开口道。

      谢深继续跟着。

      两个人,僵持着在谢府里走了一段路,黑影终于忍不住道,“公子,”他颤抖着开口,声音里带了几分绝望,“你莫再跟我了吧。”

      莫再跟着了。

      谢深泪如雨下。

      “哥哥,”泪水模糊了他的眼睛,明月将他的脸上照得亮堂堂的,他几乎是摸索着走到墙边,抬头质问道,“你不要我了吗?”

      黑影沉默了。

      “你说话!”谢深的嗓音里带了几分哭腔。

      黑影转身就走。

      “梁梦远!!!”

      那一刻,仿佛什么样的感情都失了控,酸甜、苦涩,失望、痛苦、绝望,愤恨,谢深也不知道自己是为何,平日里满腹智计、宋冼州所教导的士大夫的仁义、知节、守礼,此刻都统统远去了。

      他只知道黑影动的那一刹那,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拔腿就跑,在这盛京静无人声的春夜里,足狂奔。

      那道黑色的身影时远时近,他近乎是拼了命跟上去。

      盛京城的灯火明明灭灭,黑黢黢的街道像幢幢的鬼影。他踩着一地的月光,像踩碎了童年时斑驳的梦境,那些光怪陆离的往事颠来倒去,像旋疾的车轮、像扭曲的树影,轰隆隆压过他的心头。
      心里的怨压久了,就变成了石头、变成了恨,连呼吸都压得人生疼。

      谢深不知自己跑了多久,他只穿了件单薄的中衣,脚下跌跌撞撞,脚底好像被石子磨破了,丢了只鞋子,身上磕得到处是擦伤。

      他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里,乌发散落下来,眼前的街道熟悉又陌生。他多年不回盛京了,盛京城的大街小巷密密麻麻地像张蛛网,他迷失在了蛛网里——天大地大,他是一只小小的蜉蝣。

      失落、寂静。

      窄巷的尽头发着光,他失魂落魄地朝着黑暗走,近乎是绝望地惩罚自己。

      “梁梦远,你在哪儿?”他落寞地喃喃道,“你出来啊!”

      “你出来——”

      他开始对着空无一人的窄巷大喊,也不管自己一身狼狈。少年人此刻几乎是崩溃了,只想着大喊大叫,发泄自己的情绪。心里压着十多年的恨、十多年的苦,终于在这寂静的春夜里,泄了洪似的地爆发。

      良久,谢深喊累了,就抱着膝,慢慢蹲坐下来,蜷成小小的一团。

      他坐的不知是哪家门口,应当是后门。门下的石阶很凉,没有灯笼,巷子内的院头高高的,墙头窄窄的。月光斜斜地落下来,照在他如瀑的黑发上,像落了一层冷冷的霜。

      他回想起当年也是这样一个春夜,花好月圆,月色亮堂堂的,梁梦远背着他看完了戏,从畅春园走回家——他们是偷偷瞒了梁伯溜出来的。盛京城的街道总是很黑,远处的梆子声幽幽地响,每当这个时候,梁梦远总会笑着回头问他,喜不喜欢今夜的戏?

      十次有八次,谢深都会板着脸,严肃地答,不喜欢。

      不喜欢啊,梁梦远假装失望地敛了敛眉,然后开始给他讲一大堆神话故事。
      他将牛郎织女的故事。

      他讲襄王有心、神女无梦。

      这个时候他就开始问他为什么。

      “阿深,”梁梦远回过脸来道,他的一双眼睛总是很清亮,“我想让你知道,这个世界是有人爱你的。”

      这个世界是有人爱你的。

      一句话,深深触动了他的心弦。

      “哥哥……”谢深坐在石阶上,看着头顶溶溶的月色,喃喃地想,“你再不出来,我就要恨你了啊。”

      我就要恨你了。

      他正这般想着,身后却忽传来“吱呀”一声轻响。

      后门打开,露出了一张他始料未及的脸。

      “谢公子?”陆旻惊讶道,他手提着一盏梅花宫灯,乌发披散在肩头,湿漉漉的,像是刚洗浴过的模样。

      “你怎么在这儿?”他推开门走出来。他今夜穿着一身锦红的圆领袍,披着旧衣,衣领都洗得有些发浆。

      谢深一愣。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故人书(感情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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