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案》寂笔

1、第 1 章

　　张佳觉得累.办完了一天工只想休息.

　　张佳从事伟大职业, 工作报酬不但物质化且体现高尚正义的司法精神. 张佳是个警察. 当然不是像港台欧美电影里那样的大侦探,007, 出入有名牌西装制服, 性格戏剧化, 使用各样魔术道具,似外太空来人. ^^ 但张佳的工作里亦不乏鲜血腐尸烂碎的骨节.

　　如今已可以看着凶案现场照片喝下茶了. 当初? 英雄何必提当初.

　　呵, 但是当初……

　　当初也是热情激情满满的吧? 如今, 只觉得累.

　　现在的罪犯, 他们说, “你跟踪我? 你搜查我? 我告你侵犯人权!” 他们不再说, “天网恢恢, 疏而不漏.”那是九流电视剧方用得上的对白, 听了会笑得死脱. 他们也深切懂得法律呢. 最可恶的, 不是那种鲁莽犯法的人, 而是那种懂得在法律间寻空隙跳脱的玩家, 拿犯罪当游戏. 更有那一种冷血的人, 将人性里最阴暗面全部现实化了. 让人产生质疑,恐惧, 和疲倦.

　　当然, 张佳想, 也许只是自己还不够坚强.

　　这几天破的一起案件并不困难, 但也颇费周折, 引起媒体注意和争论. 案件于前两个月于城郊河边臭水渠里发现的女童尸身有关. 据调查, 此案又牵连前几日报的幼童失踪案, 报案者是受害人的生母和继父. 只说放学接不到孩子, 半夜未归, 这才急急报案. 认尸当天, 孩子生母只看了一眼, 一声不出, 人已软倒. 孩子继父苍白着脸,扶着妻子, 点头说是.

　　正当警察极力调查本城流氓匪徒, 无业游民时, 案件有新发展, 原来杀人者, 正是孩子继父. 七岁大女童, 不过上小学二年纪, 许多人想不明白, 他怎下得了手. 于是这样的大问题引发人性争论, 虽不是头版头条, 却也轰轰烈烈上了本城新闻报纸周刊.

　　被捕当天, 那男子对扑打上来追问指责痛斥的妻子说, “我受够了.”

　　淡淡四个字, 配着一张算得上老实的长像, 微焦的嘴唇和眼底红丝, 让人觉得茫然和异样.
　　张佳依旧记得回局里调查时, 那继父说的话.

　　他客气小心地问:“同志, 我能抽根烟么.”

　　审讯人员小海问:“你为什么杀害自己的继女?”

　　他不出声, 半枝烟下去, 整个人迷在二手烟浓雾里. 抱着头, 蹲下来, 咳嗽两声. “我受够了. 他们天天骂我没本事. 七岁大的孩子, 也跟我说, 我同学的爸爸都能给他们买新校服. 我老婆一边当着孩子骂我没用.”

　　“那天早上我骑车送她上学, 离学校还一段路吧, 她不叫我送了, 说要下车, 不想同学看见我送她, 以前也都这样的, 但那天不知道咋的, 我心头就冒火. 我当时抓着她, 只想打她一顿, 她咬我的手, 说要告我虐待儿童. 我说, 我是你爸, 我教训你还不应该? 你还敢嫌我? 她当了街就叫, 说你老婆孩子养不起, 叫我妈跟你离婚, 人都回头看. 我捂着她的嘴巴往小道里藏, 她挣着挣着就不动了, 我一松手, 没人处看她已没气儿了. 这时骑了车子架上她就跑, 本说要去医院吧, 走着走着不知咋的就到了城郊, 看见下头的河, 心里一动主意, 就把她扔下去了……”

　　张佳看见他手抖, 将烟头凑到嘴边, 吸了一口, 一边又说: “自打她妈嫁给我, 我就没动过这孩子一指头. 我…… 我…… 我受够了”

　　张佳听见小海一边儿斥问:“那你就能杀人了?! 才七岁大孩子, 你怎么下得了手?! 还是人么?”
　　那凶犯抱头, 一遍遍念, “我受够了, 受够了…… 你们判我死刑吧. 我早不想活了.”

　　童洋侧头, 悄悄看一眼身边坐着的张佳, 这女子, 雪白的一张脸, 平日莹亮的眼睛迷着烟, 静静听着, 整个人看起来沉默冰冷又迷茫. 童洋若有所动……

　　案子是童洋一手破的, 没有几个人记得, 大家瞎眼苍蝇似乱抓凶手时, 张佳在童洋身边, 轻轻说了句, “受害人的家里人咱们还没查吧?”

　　童洋愣一愣, “人都哭昏了, 没法问话. 都是孩子父母…… ”

　　张佳淡淡补充, “继父.”

　　一个下岗, 暂无业, 常被老婆骂不还口, 性子懦弱老实的工人? 童洋不以为然. 但案子了无头绪, 而查案本不该因通常人情世故有所偏差, 童洋着人去查……

　　这沉默寡言, 在局里已至于默默无闻的女子, 有一种准确惊人的直觉……

　　童洋以后有想不通的事, 都会不着意地问一句, “张佳?”
　　然后仔细听着.
　　

　　这世上, 有许多的人生, 许多的人死, 渐渐成为冗长无趣的故事. 当然也没有几个人记得, 十一年前的一场凶杀案. 妻子杀死了自己的丈夫, 女儿旁观着. 被捕的妻子已疯了, 指着自己的女儿, 拼命尖叫, “是她, 是她! 是她杀的. 是她!”
　　张佳? 张佳只是累.
　　永远抹不去的记忆中, 有一个小女孩,苍白的脸, 大眼睛, 乌漆漆不见一点光, 在阴暗的走廊深处, 看着她, 看着她, 手上, 是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