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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水车 ...

  •   “跟我们回去!”

      “快点!”

      “这孩子居然会投水,真是想不到。”

      月千代的袖子被狠狠扯住了。

      他勉强立在鸭川河滩上,冻红的赤脚边是同样冰冷的竹竿。

      耳朵里闷着水,他什么也听不清,十二月的冷气像刀那样铡断他的四肢而后向躯干劈来。

      吸满水的无纹羽织像渔网一样缠住细弱的肢体,沉沉地压在他肩头,渗出的浊水从后颈直淌到背上。

      身躯僵硬得连跨步也做不到,就算有火盆,恐怕也难以恢复。

      他想抬手抹掉脸上的水,可是,腕部已经麻木了。

      就凭这副样子,恐怕再怎么挣扎都逃不走。哪怕再跳一回河,河水也漫不过他的头。

      透过水草般的头发,周围大汉襟边上缝的“朝云屋”字样隐隐约约显露在眼前。

      面前的人扯起绳子,自己竟然也被拽动,原来手早已给他们捆上。

      月千代不敢看自己的手,不仅因为那几圈勒紧的绳子。

      在到这里的短短时间内,手上握刀造成的茧很快地消退,只留下小块小块的硬皮了。

      恐怕不出几日,它们也会消失不见的。

      “真可爱啊。”
      其中一人借着给少年披衣服的机会,把手伸进月千代的领子里。
      “带回去不知道有什么好处。”

      “应该不只是钱吧?既然要管教他,总也要让我们这些人……”
      “那个啊。这么看来,就算淋雨也赚到了。”

      他们的目光落在月千代灰白但细嫩的脸和颈上。连少年冻裂的嘴唇里渗出的血,似乎也像刚捏好的和菓子里的小豆馅那样诱/人。

      “闭嘴!”月千代打断他们。

      “现在你什么也没有,我们可不是你的小姓哟。”
      说话的人站到他身后,将他的背往下压,前面的人一拖行,月千代便会被迫抬高臀/部跟着走。

      “放开!”

      “先试一试嘛!万一明天找你的,是以前那样的大名呢?”
      “别说,这家伙每天都在叫什么‘左介,左介’,连和别人躺在一块的时候也这么叫呢!”

      “真的?你还凑门上听了?”

      「以前」吗?

      月千代的眼睛开始刺痛,现在身边的一切都模糊了。

      「想要回到原来的地方,想要回到津因。」

      “没有了……都死了……他们都,不见了。”他甚至不再注意自己现在用以示人的姿势,“像麻雀一样死了啊,母亲,左介……”

      母亲已经失踪,连近侍也从自己身边逃走。

      亲人也好,家臣也好,在御家骚动和改易之后,多数沦为浪人,或者像从树上掉下来的麻雀那样死去了吧。

      住的地方也从二之丸变成花街,再这样被人侮辱,还不如自裁了事来得痛快。

      灰色的天空中,雨细密地落下来,月千代的衣服刚吹干一点,便又淋湿了。
      “真是触霉头!”

      他的手突然被狠狠抻直。
      “快点,难道要我们和你一起淋雨?

      背上的手终于松开了。

      不久,宫川町也到了。

      自己一年前还是大名的孩子,可是现在没了切舍御免的特权,沦为阴间,仅仅两个月便又落下病根,和那切见世里的女子毫无区别。

      水从额头流到眼睛里,眼前宫川町的样子逐渐模糊起来。

      白天的花街,人本就不多,现在下了雨,各户都闭上门窗,没谁会看见自己。

      幸好下雨了。月千代松了一口气,呼出来的气化成白雾,随着脚步消失在身后。

      从紧挨着的一整排屋檐边下落的雨水和雪水成股地落在他身上,可是,月千代却咧开嘴笑起来。

      “这样已经,很幸运了。”

      在笑的同时,泪也落下来了。

      正因为浑身都是水,就算他哭也不会有人察觉的,除非发出声音。

      被抓回去之后,会受到怎样的对待,月千代根本不敢想,只能勉强笑一笑。

      连刀都在他们手里呢,更何况,自己这样弱小的十三四岁少年,根本没有与成年男子搏斗的可能。

      被虐打已经是不可及的好运,而更有可能,也更可怕的,是要他像平时用肉/体接待别人一般,被这里的人凌/辱。

      转过弯,看见一棵松树,再往里走二三间的距离,便到朝云屋了,那铺得极为整齐的新瓦与屋角挂着的铃出现在松枝间。

      月千代的身上一阵阵发冷,恐怖的预感之下,他再也笑不出来。

      少年发着抖停在门口,望向檐廊。

      可打手们依然揪起他的头发,把他拖进门。

      月千代终于倒在门槛上,发紫的膝盖被木头划烂。

      檐廊地上留下一长条棕红的水迹。

      水迹在里间止住,然后晕成一片。

      “回来啦!”片山冈次是这家店的掌柜,不仅做这种皮肉生意,还在大阪和人经营吴服屋。他身上全是时兴货,可是那布料的纬线不管多好,随时都有被撑断的危险。

      月千代一抬头,看到那似乎是捺在肥肉上的五官,更要作呕了。

      “放我走吧!把刀还给我。”他在那么多人面前被捆着手跪在平民面前,已觉得生不如死。

      哪怕像现在这样硬撑着抬头,恐怕也只是虚张声势罢了,如果自己被剖开胸膛,反而要好受些。

      不出所料,周围传来一阵哄笑,月千代想转头瞪他们。可是脖子喀嗒一声,痛得连头也抬不起来。

      “这么可爱的孩子,怎么能放走呢?”

      “诶,哭了,哭了!”

      他还想反驳,但是身子一歪,眼前全黑了。

      “你们,选几件漂亮的衣服给他套上吧!”片山拍起手。“既然这崽子的父亲杀了我的兄长,不妨让你们来……而且他几番逃走,如果再不惩戒,别的阴间也会逃走的。”

      “这里有通和散,这次算我请你们的,但是,对于这件事一定不要往外说。还有,不要给他留疤。”

      打手们等不及听完嘱咐,笑着抢光装有通和散的纸包。

      在再一次的哄笑中,月千代被拖进了里间。

      他醒来时被放在地上,旁边是个矮小的陶制行火。

      意识融化在烧红的炭间。换上干衣的身体变得很轻,像要随着热风飘起来。

      然而他一看到襖门上的桐叶家纹,又清醒过来,哀叫着往墙角缩。

      所幸房里四角都是空的,没有被子,也许是唯一能安身的地方了。

      自己如若能够逃走,就可以在别处体面地自尽了。

      可他今天这副样子,就如费劲了心机翻到一张与之前完全不同的花札。

      结果一掀开,又是一模一样的图案。

      一张圆圆的,玉一样的——

      月千代干呕起来。

      他的神志不再清醒了。

      可门上的花纹突然消失,几个身影堵在黑洞洞的门前。

      “不错嘛,还知道换身新的。”他们笑着扬起手里的纸块。(3)

      行火被踢到一边,淫邪的眼神取代仅剩的光亮。

      月千代尖叫着捂住自己的前襟,可还是被扔到隔间中央。他伸出一只手去碰他们手里的蜡烛,却立刻被踩住,手指的骨节被压得下弯,几乎嵌到席间的缝隙里。

      遇到这种事情早已不是第一次,但这也许是他最后一次逃跑了。

      飞檐透过他们□□的空隙,刺入月千代的眼睛。

      和它相似的飞檐下,自己曾经的生活全都化为幻影。

      月千代伸手去够门框,可是头发立刻被揪住。

      现在,成人特有的残忍的笑声,正如同哐当摔碎的瓷片,来回划着皮肉,直至将脉管也割断。

      身体和血液已经污损得像秽多非人一样。

      会死在今天吗?

      他还在挣扎,死死地攥着腰带结,然而那些浸湿的烂木头般的黑色身影把他周围的光全部隔断。

      他再看不到什么能逃走的希望。

      像把鱼从网上解下来似的,几只手从他的胁下摸到腹部,然后将手指探进腰带里,如针一样把结一点点挑松。

      眼见衣服被褪下,月千代趴在地上一动不动,麻木地松开手,腰带立刻落到地上。

      做什么也没用了,少年只能把脸贴在榻榻米上,闭紧眼睛。

      如果能回到以前就好了……

      那个生着特别的黑色鬈发的、叫做左介的少年……今年大概十六还是十五……十六吧……自己现在已经十四岁了,十月份已经过完……

      曾经作为他的近侍的左介,也用这样的体温触摸过月千代的手和脸颊。

      月千代忽然用右手压在自己的左手上,把十个指头两两扣住。他憋着气,把眼睛也闭上,幻想着伸入衣服的那双手属于曾经的恋人。

      和左介的脸颊贴在一起的时刻,也那么暖和,那么柔软……哪怕月千代在原来的家里,连个像样的老师也没有、亲生父母也将他视为眼里的沙子,不停逼迫他出家。但只要有了左介,他就还能露出笑容。

      只是现在,靠近自己的不再是左介羞赧的微笑和柔软的头发,而是那些干裂发臭的嘴唇和粘着碎菜叶的牙齿。

      左介仅仅存在于心中的回忆里了。

      回忆而已。与今天相比,它是幻觉也说不定。

      月千代又睁开眼,用余光把侮辱自己的人的五官一个个记下。

      可他很快被翻过身,恶心的湿气侵入五官,脊背上淤血的肉几乎要被挤成一团的内脏压烂,歪扭的墙上的花纹开始旋转,连同影子围成的笼栅。

      忽高忽低地转了许久,他从充满泪水的眼缝里模糊地看见棕黑的木轮子,那木轮子也在转,是家乡田边的水车。

      他突然张开口,不过只有时时被打断的不规律的出气声。

      水车哟水车哟,转呀转,卷起那思念的线哟,把我带回……伊人身侧,红叶哟,红叶……

      忽然唱不出来,月千代刚吸一下鼻子,却发现涕泪把它塞得一丝气也不通,只能一声不出地闭眼,把身子贴在冰冷的地上。

      “怎么不唱了?”有人一脚踢在他肚子上,“刚才咬人不是挺有劲?我的手现在还在疼哪。”

      月千代还瘫着,上下眼睑冻在一起,像死了一样。

      皮肤被冷气彻底穿透。如同被碾到水车的木轮子下似的,肚子剧烈地痛着。一开始是下腹冷冷地闷疼,后来痛苦扩散到整个腹腔,像有把刀自下而上地绞着内脏。他无数次蜷起身子,可那些人还要把他抻直,像剥下熟虾的壳一样,把早已开始松脱的衣服和尊严一块块扯去。

      粘着碎米的舌头不停地舔着眼角的痣。

      他早把眼睛合上,可口鼻还要呼吸,便不可避免地被秽物填满。

      耳旁不知道是些什么声音,只是嗡嗡地响着,像浸在水里。他想呕吐,然而腹中什么也没有,除了快裂开的脏器。

      四肢开始像浮尸那样软垂。

      可他还想逃走,虽然明白毫无希望。

      那些人终于系上腰带,却扯掉月千代背上仅剩的布,又举起棍子,月千代还没来得及睁开眼,棍子就落到他背上,他刚要往另一边滚,就立即有人踩住他的四肢,像鞣制一层轻飘飘的皮那样把他展平后钉在地上:“还有力气滚?”

      地上皮囊里喘出的气也是凉的。

      “我得走,走了,再自裁,不然连尸体说不定也……也……”他小声抽噎起来。

      “轻些吧,瞧这可怜样。”

      “还真下得去手。”

      然而即刻又有人拿起棍子。

      “用粗些的地方打,不然要留疤的。”

      “母亲?左介?”

      他忽然想求助,可最后的见面,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母亲和他说过的话,居然一句也记不起来。

      月千代盯着烛焰,再闭上眼,眼里印上一块白,白的慢慢变黑,最后全消失了。他要住在那火焰里倒好了,可蜡烛也有熄灭的日子。

      屋外片山正把耳朵贴在门上,咧着嘴朦朦胧胧地看着他的处境。

      在月千代昏倒前的□□中,他依依稀稀地听到自己兄长的声音,于是笑又消失了。

      刚想再听,少年那里却不再有任何响动。

      他露出和自己长相完全不符的忧虑的神情,忽然觉得这样不妥,从门口悄悄溜走了。

      ——————————————————————————————(1)切舍御免
      切舍御免(斩舍御免)所谓切舍御免,是与苗字带刀同为江户时代武士的特权。别名亦称作无礼讨

      (3)这种纸里面包有浸有蛋清和葛根粉熬的水之类的东西,晾干之后制成。要用时放入口中,作润滑剂。(这种东西叫通和散)(我是hentai)

      *阴间:江户时代,对出卖男色的少年的称呼,原本指还为登台的少年歌舞伎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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