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堇记》生姜玫瑰

14、思邪

　　寒岁与席岚烟回到拂堇台，已是第二日傍晚。在雅斋中，他遇见了同样完成考测返回的黎阙和萧流，宴笙和墨无尤。这一学年的学生，除了萧淙和赵叁寂，玉蝉与商渡也尚未返回。
　　这一趟下山之旅归来，似乎每个人都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便都变得热络和善起来，六个人挤在一张桌子上，相互询问着考测所见所闻。
　　得知寒岁和席岚烟并未按照指令将妖物捉去六法家入轮回，圆满完成的萧流不免得意，“我和黎阙在北朔遇见的狐妖不比你们的湖内蟒蛇弱，但虽历经波折，我们还是将那狐妖一家子都带去了六法家。我看，你们该不会是失手杀了妖物，却谎称情况凶险不得已而为之吧？”
　　席岚烟与萧流同屋四月，早已习惯她为人傲慢刻薄，便也不辩驳，只由她轻狂。寒岁就看不下去了，他虽与萧流正面打交道不多，却次次被她触霉头。若只是对他就业罢了，可席岚烟与她同寝房，她竟也不念及这层情分，言语直戳席岚烟的脸面。
　　“是失手还是不得已杀了妖物，仙师在水镜中看得明明白白，还轮不着你在这主持公道。拂堇台禁诫明言禁止恶意揣测同窗，你考测完成得好我恭喜你，不过我劝你还是不要太得意，若犯了禁，你拼死拼活得来的莲花吉印便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听得寒岁言语不善，萧流倒是不在意地只翻了个白眼，可墨无尤看起来却比萧流还要不悦。墨无尤话未出口，便被萧流堵住。萧流说着自己吃饱了，起身端着餐盒离去，墨无尤也随她一同走出雅斋。
　　萧流道：“哥哥怎么还没回来？”
　　墨无尤道：“晋州是要远些，不过估计最迟明日一早公子也会回来了，你别担心。”
　　萧流道：“我就是看那赵叁寂愚笨样子，帮不上忙也就算了，若是拖了哥哥后腿可如何是好？”
　　墨无尤道：“度鬼这点任务，对公子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轻松着呢。”
　　听墨无尤这番言语，萧流这才放下心来。
　　萧流道：“你跟古宴笙同行，可有收获？”
　　墨无尤脸上的笑神秘莫测，把他深邃俊美的眉眼显得阴冷又高贵。他说道：“之前七月半时小姐所谋之局已是高明，现下里并无什么需要我再尽力探寻。”
　　萧流问：“那人走了吗？”
　　墨无尤道：“走了，但走得不远，我叮嘱过她等在我们回契厥的路上。”
　　萧流凑近墨无尤的脸，带着沙沙气声，道：“都说古宴笙体质通灵，又天资聪颖，是个仙门奇才。可依我看，她身子弱，命太薄，将来说不定是成也通灵败也通灵。可你就不一样了。谁能想到你也通灵体质，却是个有福气的，灵脉坚固胜于寻常通灵之人，是驾驭邪祟的命。”
　　墨无尤低头望着眼前娇小精致的萧流，露出少有的温柔笑意。
　　“能伴小姐左右，便是我最大的福气。”

　　雅斋内，其余人还坐在原处闲聊，满是考测结束后愉悦欢快的氛围。黎阙开始邀约各位入秋后来太白谷赏漫山枫景，宴笙不过问了一句幽州除了郡城和太白谷还有什么值得一看，他便滔滔不绝细数家乡珍宝。
　　正聊着，上两年的学生结束了医术考测，纷纷走入雅斋用晚膳。
　　伏玉珑和商溯瞧见几人在此，却未见自己小弟小妹之影，便过来关心几句。
　　见二位前辈，寒岁几人纷纷行礼。
　　玉珑问道：“听闻你们降祟考测结束已陆续回到拂堇台，怎么不见玉蝉和商渡？”
　　寒岁道：“不止他们二人，赵叁寂那一组也还未归返，不过再怎么耽误，明日一早应该也回来了。”
　　玉珑不说话，商溯见她眉间似有愁云，轻声安抚道：“玉蝉行事果决，商渡又是个稳重孩子，他们不会有事的，你别想太多。”
　　玉珑轻轻点头，道：“也是，原本我不该担心的，可不知怎的，从那天看着她下山起，我心里就有一阵没一阵地发慌。”
　　商溯笑道：“你呀，对这个妹妹一向是操做娘的心，可不得胡思乱想吓唬自己吗。”
　　玉珑道：“只盼她明日能早些回来，这样我出发前还能再叮嘱她几句回家的事宜。”
　　黎阙问道：“二位前辈明天就要参加结业大测了吗？”
　　商溯道：“是的，明日一早，我们就要进入各自的幻象结界接受能、善、慧、治的复合考测，怕是要有个数十日才能出来呢。”
　　寒岁道：“那晚辈在此就先提前恭贺二位前辈结业顺利了。”
　　玉珑道：“寒公子何须如此客气，我想我们很快就会再见的。”
　　寒岁道：“此话怎讲？”
　　玉珑道：“每四年秋冬交际，碧落山庄都会组织椒原山搜狝。届时将邀请天下仙门名家前来同猎，我想此时请帖已经从碧落山庄发向了各地，自然少不了燕塞关。往年寒公子年幼，燕塞关都是由宗生代表前来，今年寒公子可一定要赏脸来露几手啊。”
　　寒岁恭谨道：“碧落山庄相邀，在下自当相赴。”
　　玉珑又说：“宴笙，良亭居士潇洒云游，居无定所，每回请帖都送不到她手中。我想，今年玉蝉一定很希望你能来。你若肯来，到时你直接前来即可，无需请帖。若是来得早些，还能让玉蝉带着你在兆州周边四处游玩一下。”
　　宴笙感激，并承诺向师傅说明后定当前往。
　　寒岁作出一副可怜模样道：“伏姐姐，你回去之后见到玉蝉，可得帮我说几句好话啊，她现在一见到我就凶巴巴的。”
　　玉珑笑道：“你们的事，我也隐约听说了一些。玉蝉的性子就那样，等她考测完歇息几天，以往的不愉快就抛之脑后了，你来搜狝她不会为难你。”

　　第二日，寒岁还在睡梦中，便被一阵敲门声闹醒。
　　“哎哟，谁啊这么一大早的。”
　　“你黎兄。”门外传来黎阙的声音。
　　“进来吧进来吧。”
　　黎阙推门进去，见寒岁四仰八叉躺在床榻上，被子都被踢到地上。
　　寒岁眼睛都不睁，迷迷糊糊问道：“何事？”
　　黎阙拍拍他肩膀道：“我来跟你道个别，我要回太白谷了。”
　　寒岁猛地坐起来，睁眼瞧见黎阙已提好行囊，“这么早就走？”
　　黎阙道：“考测回来了的都在收拾准备各回各家了。我说，这所有人中，路程最远的除了寒水涧就是你们燕塞关了吧，你怎么连回家也不急性啊？”
　　寒岁没好气道：“我在等谁你不清楚？”
　　黎阙道：“成，你慢慢等着，把你的一片痴心拿出来，伏玉蝉回来见着你这‘望妻石’，定将感动得泪流涕下，一定不再揍你。”
　　寒岁一脚把黎阙踹得老远，“要是她听见你这话，定把你打得三天下不了床！”
　　黎阙道：“此等艳福我可受不起，还是留给寒兄这等非凡之人吧。”
　　见寒岁要把靴子扔过来，黎阙赶忙往门外跑，“我先行一步，咱们兆州见啊！”
　　黎阙笑闹的声音在常青阁的小院中渐渐飘散，寒岁起身打算洗漱。他刚更好衣，便见商渡推门而进。
　　“你可算回来了，不是去春无主降鬼吗又不用送去六法家入轮回，怎么搞这么久？”
　　商渡面无表情，道：“多有波折，一言难尽。”
　　寒岁道：“玉蝉是不是也回来了？你先休息着啊，我找她去。”
　　说罢，寒岁便要往外走，商渡拦住他。
　　“有一事，我想你应该想知道。”
　　寒岁见商渡不对劲，问道：“怎么了？”
　　商渡道：“伏姑娘已经回兆州了。”
　　寒岁道：“她怎么能直接回去呢？不是都得先回拂堇台禀明仙师后才能回家吗？她为所欲为，你也不劝着点。”
　　商渡神色有些为难，道：“在春无主，她受了重伤昏迷不醒，她的暗卫破了考测之忌，赶来将她带走了。”
　　寒岁心头一惊，焦急道：“楚安都来了？究竟怎么回事？”
　　商渡道：“待我先去禀过仙师，回来再跟你细说。”

　　寒岁在房中等待，什么也做不进去，只觉心急如焚。
　　不出半个时辰，商渡便回来了，寒岁赶紧拉他坐下。
　　“当时，我们刚到春无主，便感受到极怨极邪的阴气…”

　　春无主中，商渡见一个身着紫衣的年轻女子在他和玉蝉面前降落，挡在他们与恶灵中间。商渡摸不清对方来意，赶紧先护住了已无知觉的玉蝉。
　　那女子手一挥，便使恶灵退却几步；她再口中叨念几句含糊不清之词，那团恶灵便四散了。
　　商渡见此女竟能操纵阴鬼，不免警惕将玉蝉护住。那女子转过身来，面容清丽可人，含羞带笑。
　　“她是你的心上人吗？”女子开口问道。
　　商渡答：“非也，同窗而已。”
　　那女子道：“她伤得很重，需要医治。”
　　商渡还未说话，便见一道影子闪过，一男子肩头栖着一只啼血鸟闪现。
　　商渡握紧渊渟，“来者何人？”
　　那男子向商渡行了一礼，道：“商小公子，在下碧落山庄宗生楚安，亦是二姑娘的暗卫。”
　　“暗卫？”
　　“是，我惊闻异梦铃铛响动，便知二姑娘遇险。但事前姑娘发来鹧鸪信，说她将参加降祟考测，若非生死攸关之时不可轻易出现相救，会坏了拂堇台的规矩。”
　　商渡半信半疑，道：“如何证明？”
　　楚安解开束袖，露出小臂，那女子赶紧背过身去。
　　商渡定睛一看，有一朵紫芙蕖，是碧落山庄的图腾。
　　楚安道：“我们姑娘伤得重，在下理应将她带回帮中医治。”
　　商渡道：“让我与你同行。”
　　楚安思索片刻，便答应带着商渡一同去。
　　那女子道：“喂，那我呢？商小公子就这么把我留下了？我刚刚可是救了你们一命呢。”
　　楚安道：“商小公子该不会和这个妖物是旧友吧？”
　　商渡微微摇头道：“我也是刚才与她遇见，不过她确实帮我们退了恶灵。”
　　楚安有些为难。
　　那女子道：“我叫小夕，本是春无主的一簇夕雾花，我对你们没有恶意。你们得罪了春无主的恶灵，若不带上我，定不会被这些恶灵轻易放走。我知道你们能打，可这姑娘都奄奄一息了，你们也不想再多磨蹭，错过医治时间吧？”
　　啼血鸟带着几人一同去了兆州。
　　路上，商渡将玉蝉受伤的诡异之处告诉了楚安，又亲眼瞧着他带玉蝉进了碧落山庄，这才放心离去。
　　小夕问商渡：“你现在去哪儿？”
　　商渡道：“回春无主。”
　　小夕有些欣喜，却也不想表现得太明显，矫情道：“你还回去啊？可真不怕死。”
　　商渡道：“我和伏姑娘的考测任务尚未完成。”
　　小夕道：“什么考测任务？”
　　商渡道：“天山，拂堇台。”
　　小夕虽不太了解，却也不想再纠结于此，“那咱们一起回去吧，春无主我熟，你一个人势单力薄的，可别再被欺负了。”
　　商渡有些不自在，道：“还未谢过姑娘搭手相助，你我素不相识，实在无需再帮我。”
　　小夕道：“你要谢我就真诚点，口头一句带过，还要赶我走，你家就是这样教你的？”
　　商渡吞吞吐吐道：“那，那姑娘要我如何致谢。”
　　小夕道：“你不是有把剑吗，我还没御剑飞行过呢，你带我飞一回？”
　　商渡拗不过，只得答应。
　　两人前后立在剑上，长剑破云疾行。小夕第一次飞这么高，心里怕极了，她试探着抓住商渡背在身后的衣袖。
　　商渡察觉到，微微偏头道，“姑娘，请自重。”
　　小夕声音颤抖着，道：“你、你让我拉一下，我害怕。”
　　商渡想了想，问道：“你为何能驱退恶灵？”
　　小夕站得离商渡更近了些，手中也抓得更紧了些，道：“我是妖，它们是鬼，我们也算是一路人吧；我在春无主待了快千年，那是我的地盘，它们当然得听我的。”
　　商渡道：“你跟它们说了什么？”
　　小夕道：“我说你们二人一看就是仙帮望族之后，得罪了你们没好果子吃，若还想在阳间多徘徊几年，便不要再生事。”
　　见商渡不说话，小夕问道：“商小公子疑心可消了？那我也要问一句，你是哪帮之后？”
　　商渡道：“寒水涧。”
　　小夕道：“其实我在暗处看了你们好久，你应该如伏姑娘所言，直接将这些阴鬼击散的，它们邪怨之气过重，你度不了。”
　　商渡道：“它们虽为阴鬼恶灵，可生前也是凡人，不知死于何冤屈才邪怨至此，度化是帮它们解脱的首选。”
　　小夕道：“自损灵力，值得吗？”
　　商渡道：“没有什么值得不值得，分内之事，总得一试。”

　　到了春无主，小夕见商渡要独自去找那些恶鬼，便道：“就让我帮你把它们招来吧，你已经耽误很多时间了。”
　　商渡有些犹豫，他本是不愿靠一个花妖相助的。
　　小夕道：“我只帮你把它们招来，剩下的你自己解决，我向你保证绝不出手坏了你的考测规矩，嗯？”
　　那团恶鬼最后还是被小夕招来。此番对阵，商渡有了经验，直接以寒水涧镇帮剑法“清晖望舒”结合不赦咒将恶鬼击得魂飞魄散，从此湮灭于世间。
　　小夕蹦到树尖远远看着，商渡清瘦颀长，一身白衣，只有束腰上绣有家族图腾。商渡舞起剑来行云流水招招极准，利落而不失连贯，头上的白色束发带随着他走剑的姿态起伏飘动。春无主的万紫千红被他的一身和静纯白反衬得嘈杂又俗气。
　　小夕看得入了神。她想，这些恶鬼怎么这么顽劣？若她是只鬼，定会心甘情愿被他度化。
　　商渡将恶鬼悉数打散后将剑收回鞘中。他看见了树梢上的小夕，向她行了个礼致意，然后转身离去。
　　小夕忙飞过去，落在他跟前。
　　“你、你就这么走了吗？”
　　“嗯。”
　　“我知道我这样问或许有些奇怪，但是，我日后还能再见你吗？”
　　商渡垂眼道：“来日方长，若是有缘便会相见。”
　　小夕活泼道：“我们也能算半个生死之交了吧，我可以来寒水涧找你吗？我甚少出梁州呢。”
　　商渡道：“恐怕不妥。”
　　小夕灵动的双眼忽闪，问道：“为什么呀？”
　　商渡不说话，再行了此礼，便要离开。
　　小夕心中有了数，他是大名鼎鼎的仙帮之后，一心修剑道，度鬼捉妖，降魔除怪；而她，就算她从不曾害人，就算她今日帮了他，她也只是个妖物罢了，以什么立场去寒水涧寻他？
　　商渡感觉到小夕没有跟上来，竟有些许惊讶。他回过头，看见小夕站在原地，一脸失落无措。
　　商渡心中生出不忍来，他折返回去，对小夕说，“九月末十月初，我会去碧落山庄参加仙家搜狝，你若想来兆州，或许能再遇见。”
　　听到这话，小夕脸上瞬间绽出明媚的笑。她目送商渡御剑离去的身影，欢欣雀跃起来，春无主的山花开得更盛了。

　　商渡将玉蝉遭遇的一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寒岁。寒岁眉头紧锁着，反复与商渡确认是破惊虏不受玉蝉控制，反控其主。
　　商渡见寒岁愁眉不展，道：“你不必太过担心，她既已回到碧落山庄，定能接受最好的医治。”
　　寒岁道：“我明白，我担心的不是这个。”
　　商渡道：“那是何故？”
　　寒岁道：“这已经不是破惊虏第一次不受控了。”
　　商渡道：“确实蹊跷，虽说灵器伴主人杀敌，总会有些灵在，但像破惊虏这般自主性甚重的，倒是罕见。”
　　寒岁道：“是啊，夸大一点，这破惊虏有时不像个灵器，更像…”
　　商渡道：“人。有思想的人。”
　　寒岁道：“你也察觉到了。”
　　商渡道：“你要怎么办？”
　　寒岁摇摇头，有些茫然，“如今玉蝉与我形同陌路，一多半都是因着破惊虏之故。我就算想再劝也不知如何开口，又怎么向她解释。”
　　商渡道：“那便不要说了。”
　　“什么？”
　　商渡道：“人各有命，灵器也是如此。”
　　寒岁笑了笑，不愿再谈此事。
　　“你今日回寒水涧吗？”
　　商渡道：“是。”
　　“那你抓紧些收拾，我也要走了。多谢你护着玉蝉，也多谢你告诉我这些。”
　　商渡淡淡道：“分内之事，不必客气。”

　　如来时一般，寒岁由盂苋领着，从束河行舟出山。
　　寒岁坐在船头，看着雕刻着“拂堇台”的石门越来越远，然后不见。他一时有些恍惚，这门是幻灭了，还是只是因着他坐的小舟已漂得太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