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天塔》阿米巴

10、番外：驴

　　同样是一往无前，为什么狮子就是勇猛驴就是愚蠢？
　　因为狮子奔向的是战场，而驴走的是通往悬崖的绝路，欧利希，这是今晚最后一个故事，睡吧，宝贝。

　　欧利希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又哭湿了枕头。
　　每年的这一天，她都会梦见父亲。梦见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她年轻的父亲站在她床边，轻柔地抚弄她的卷发，用他那低沉而柔和的嗓音给她讲着睡前故事。而醒来之后她面对的依然是空荡荡的公寓，这中间反差之大让她觉得分外寒冷。
　　她叹了口气，赤着脚下了床——地板昨天刚刚请钟点工擦干净，现在又是夏天，这样子应该没问题。不过她的脚底板还是感到一丝凉意，可这远比不上她心口那阵又冷又疼的感觉来的猛烈，所以她只当没感觉。
　　洗漱过后，她站在镜子前打理自己的一头黑色卷发，接着她手头的动作停了下来，她出神地望着镜子。
　　她看见了谁？
　　很多人都说她长得像她父亲，出奇地像，不止相貌上能一一对应，就连很多神态动作都是相似的。这也是许茹后来对她态度不好的重要原因之一。她并不生这个阿姨的气，她知道是自己的错。
　　他的父亲在有生之年耗费了大量的人力财力来寻找她而她那时候就是固执地不肯出现。这终于在她的父亲失踪后成了彻底的遗憾。
　　遗憾，就是不可挽回的东西。这遗憾现在让她冷得几乎要发抖。
　　欧利希听见电话响起才注意到自己脸上又淌下泪水来，她急忙胡乱抹了一把，又吸了吸鼻子，这才转身飞奔回卧室接电话。
　　“喂？”
　　很高兴的是电话竟然是潘打来的——欧利希很喜欢这个小自己几十岁的青年，父亲最后那段生命中如果少了这个男子像真正的儿子一样伴他左右，或许就真的寂寞得让她无法饶恕自己了。而且潘一向是个好脾气的孩子，乐观，开朗，不容易动怒——他那容易相处的性格常常会使人忘记他其实应该是拥有整个海洋的龙王和海皇波塞冬。
　　可是这一次听那口气，他好像真的火了。
　　“……你是希尔希尔的姐姐，如果你不去让他跟我还有琼斯家赔礼道歉说个清楚，我就真的会把他扔去喂鲨鱼！”
　　这次谈话以这句话结束，很不愉快。欧利希拿着手机呆呆地想了一会，然后她下了地，把冰凉苍白的脚丫伸进鞋子里，再次走到镜子前。
　　她望着那里面的自己，沉思了一会儿，决定就这么让头发披散着去见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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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希尔希尔没想到自己那个同父异母的姐姐会找上门来。
　　这天下着雨，他从旅馆中走出来时，老远就看见有人撑着黑伞站在那里等着他——虽然只是一个背影，又高又瘦，黑衣，有点乱糟糟的黑色的卷发披散在肩头，但是他还是认出来了。
　　尽管他第一眼差一点以为那是洪的鬼魂还差一点就吓得扭头就走了。然而他终究还是理智的。洪认为这世界上没有鬼，没有幽灵——而这是他们俩罕见的一致观点。
　　“欧利希？”他亲热地朝她微笑，叫她的名字，她于是回过头来望着他，压在刘海下面的一双黑眼睛让他的心里一阵一阵的发寒。
　　欧利希太像他们的生父洪了，已经像到会让人不舒服的程度了。他们两个有一样的黑色卷发，一样的细长的深黑色眼睛，一样瘦高的身材，甚至连笑起来时嘴角那种冰冷的弧度都是一样的。
　　而现在她就朝他露出这样一视同仁却毫无热情的微笑——根本就不像一个姐姐会给弟弟那样的。
　　希尔希尔当然很清楚这是怎么回事——这些天他为了躲避潘和琼斯下了不少功夫。不过无论如何他都躲不开欧利希，他们毕竟是姐弟，还都不是人类，魔法决定了他们的真名之间必然会有某种联系。
　　这才是最头疼的呢。
　　“你唆使帕珈索斯干出那样子的蠢事？”欧利希开门见山地说，她的态度强硬，问题劈头盖脸地过来——就和洪当年一样，不由分说的指责，轻视，“你知不知道你害得他差点被内森打死？！”
　　见鬼那个自以为是独角兽王子的残次品这样容易煽动也是在他预期之外！而且他早就提醒过帕珈索斯了最好先把那个半机器的怪物除掉再下手。
　　希尔希尔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地想着，他站在雨里歪着头只是温和地笑，毫不在意雨水已经连成一线从他湿漉漉的头发上流下来：“我们找个地方坐坐，姐姐，好久不见了。”
　　欧利希看了看他，不说话，也没有表情，只是往前一步，把他也收在伞下。
　　地方是欧利希选的，最近的一家茶馆——欧利希一直认为生父洪喜欢喝茶，而据希尔希尔所知，他只见过洪在工作量很大的时候以惊人的速度消耗牛奶和咖啡。欧利希说可能是他后来变了，然后希尔希尔好奇地探查了下发现基德和许茹都很喜欢咖啡。这两个人一个是洪的故交，一个是他后来最珍视的一位妻子。而很明显的，洪向这两个人的习惯妥协了。但是他却从来没有向希尔希尔这个亲生儿子做过一丁点妥协，即便是后来那个在众人劝慰下做做样子的和好也是希尔希尔主动的。他那冷酷无情的生父洪倔得像头驴一样。而对这个抛弃自己的生父了解的越多，希尔希尔也就越气。洪甚至可以收养仇人的儿子并且视若己出——最后反倒只有希尔希尔这个亲生的好像是外面的野种一样。
　　无论他做什么，做得多好，洪都不会看一眼，他甚至舍不得花一点时间思考就直接把希尔希尔丢在了边关，只求让这个意外的儿子别成为他的软肋和把柄。所以他们俩后来才会上演那种为了权力骨肉相残的戏码。所以后来一切都一发不可收拾。
　　所以希尔希尔到他死都不会原谅他。
　　“希尔希尔，你在听我说吗？”
　　再回过神来他才意识到自己正面对欧利希的质问，希尔希尔在藤椅上坐直了身体，从茶馆略有些喧嚣的背景声中分辨出了姐姐声音中的气恼，他皱起眉做了个思考的神情：
　　“我承认是我做的，但是欧利希，我也是为了他们好。诺亚，布鲁还有潘并不适合做这些孩子的监护人，他们需要更大的空间发展。”
　　欧利希看上去一点都不满意——她当然知道这是敷衍，她又不傻。而更重要的原因是希尔希尔不想骗她，那已经没必要了。接着她看了眼窗外，似乎只是那么不经意的气恼的一瞥。希尔希尔顿时警觉起来，也用眼角的余光撇了眼外面。
　　那是人类世界常见的车水马龙，和往常没什么区别，不过透过大雨冲刷的玻璃看过去却平添几分悲凉。希尔希尔不由得嘲笑起自己的感伤——这是这个国家最繁华的城市之一，又有什么可悲的？
　　“你还记得父亲留下的信吗？”欧利希却异常突兀地引开话题——和洪一样，她永远要主导一切谈话，不管她的观点对不对。希尔希尔也就配合地“嗯”了一声，轻松地微笑着等着她继续说。但是欧利希没有继续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接下来的一句话让他们间的气氛急转直下。
　　“你根本是头名副其实的蠢驴，希尔希尔，”欧利希用怜悯而不屑的眼神望着他——就好像当初洪一样，用一种望着龌龊东西时才会有的鄙夷姿态看着他，“你很努力但是你还是一事无成，只因为你满脑子想的全是怎么和父亲对着干。”
　　希尔希尔微笑着——他不是第一次被人这么说。黑骑一族是独角兽中被强行驱赶出来的族群繁衍形成的，因此理所当然地具有和独角兽差别不大的外貌还有蹄子，而对他们的谩骂词汇中自然少不了“蠢驴”这种类比的字眼。
　　他忍得了，他忍了一个世纪了。但是他心里有那么一处告诉他他不想再忍了。
　　“这个你恐怕是最没资格指责我的，老姐，”希尔希尔殷勤地给欧利希又倒上一杯茶，他自己都料不到自己会说出这样的话——不是因为这话太恶毒，而是因为这话即便说得多么委婉也无法掩饰他那一刻的愤怒，不平，还有冲动，“对洪来说，他最大的痛苦恐怕不会是有我这么一个和他对着干的傻儿子，而是有你这么一个临死也见不着一面的好女儿。”
　　欧利希端起茶杯，但是茶水洒了出来——因为她气得手直抖。希尔希尔望着她，发现自己没法子为那张和洪相似，却被痛苦充满的面孔感到一丁点报复的快感。
　　“你该叫‘父亲’。”她说，声音勉强，甚至有一点哽咽。
　　希尔希尔微笑着摇摇头。他想说他和洪没有任何感情。不过他只是张了张嘴，用一口茶把这些苦涩而酸溜溜的话咽下去。
　　他的茶已经凉了，灌进喉咙里去时让他有点难受。当他抬起头来他发现对方望着他：因为眼眶还红着，欧利希的表情一下子就柔和下来，这让她不再那么像洪。她拿起纸巾擦了擦手上的水，动作透着良好家教下产生的一种特别的优雅。
　　“希尔希尔，你必须适可而止，潘和琼斯不会放过你。”欧利希说，她显然很快调整了自己的情绪，让她的声音里哽咽的腔调不再那么明显，“而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希尔希尔依然只是微笑着——当他拿不准对方的意思时，他就朝她微笑。因为这是最谨慎的表情，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希尔希尔，尽管我们接触并不多，但是你并不是恶人，”欧利希摇着头，然后她咬了下嘴唇——她脸上最不像洪的地方，洪的嘴唇非常薄，而欧利希的要圆润许多，“听着，你必须得离开这里，Blue可能马上就会把他们带过来，我怕他们会太激动。”
　　“你这样警告我，放走了我，是不是辜负了他们对你的信任？”希尔希尔用淡定的微笑掩饰着他巨大的震惊，他的十个手指交叉着放在桌子上又马上分开——他想起这动作该死的属于那个洪。
　　欧利希看了他仓促收回的手一眼，露出一个并不快乐的笑容：“我辜负的人太多，不差他们几个。”
　　希尔希尔也不客气，马上站起身离开座位。
　　“希尔希尔。”欧利希叫住他。
　　他回头望着自己的姐姐：“还有什么？账单？”
　　“谢谢你去看了父亲。”欧利希意味深长地朝他笑了笑，在茶杯中冒出的氤氲蒸汽中，她苍白的面孔不再像往日那么冰冷。
　　希尔希尔也笑了笑——他这最后一个笑容尴尬的很。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老头子祭日时老老实实给他坟上带去一束花。或者他只是希望这老家伙能够消停点，不要在他烦躁时跳进他的梦中继续指责他。他没说再见，直接从后门离开了茶馆。外面的雨是越下越大了。
　　希尔希尔想撑开伞，但是风也很大，很快把伞冲得翻了过去。他皱皱眉头，干脆把伞扔了，自己直接冲进雨幕去，逃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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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欧利希喝了四个小时的茶，喝得茶馆的服务生都开始用白眼看她时终于等来了要等的人。
　　那个年轻的龙王——潘大步冲进来，看上去火气很大，不过她在争吵发生之前就用一句话把他噎了回去。
　　“尼奥的存在亵渎了我父亲，而父亲在我们心中是不可替代的。”
　　潘被这句话惊得一愣，瞪大眼死盯着她，而她绕开他径自走出了茶馆——她丝毫不担心之后的事情，她早已经报了警。
　　这是一个种族间互不相容的时代，潘马上就要面对巨大的麻烦。这些麻烦足够牵制住他好让欧利希和希尔希尔有时间逃走。
　　欧利希撑起伞走进雨中，顺手把手机扔进一个水洼里。
　　今天之后，她会失去潘这个朋友，和琼斯一家这个保护伞，他们一定会想法抓住她和希尔希尔，所以她不再需要固定的住所和电话了。她将和舒适安全稳定的生活永远地说再见，而她并不后悔。
　　也不会回头。

　　欧利希，我发现一件事。
　　什么事，希尔希尔？
　　我发现好像洪带出来的所有人都是驴脾气。
　　你是在自嘲吗？
　　不，我是在说这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你应该对父亲放尊重点，蠢驴。
　　你也好不到哪去，老姐。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