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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飞来横祸 ...


  •   这是一九二一年庆平的冬天。

      许东顺刚恢复点意识,他口里塞了发馊的抹布,手脚捆着绳子,被装在麻袋里随便扔在爬犁的木板上。路途颠簸,车板和轮子发出哐当的声响像是下一秒就要散架,他的骨头也快要散架了。
      前一刻他身上披着司令夫人唱贵妃醉酒的宫衣戏服在镜子前照,下一刻脖子一痛,醒来就在麻袋里。
      粗布袋子密实得几乎透不来光,他什么也看不见,许东顺挣扎起来,绳子绑的太紧,手腕脚腕火烧火燎的痛。
      有人隔着袋子用鞋踢他的头:“醒的挺快啊?劝你别费力气,聚龙山绑的人,就是有天大的神通也跑不了。”
      这聚龙山乃辽东一代巨匪,聚合数千身强力壮的胡子,在茫茫大山里神出鬼没。
      这帮胡子时不时下山砸窖,凶残自不必多说。即便是乡绅富豪殷实之家,为了防马贼重金养了家兵,院墙上挂了红旗,也只能是防不胜防。这年头不兴舞大刀,雇来的家兵都用枪。他们配枪,胡子也有,火力猛得吓人,仍旧是一砸一个响儿。
      聚龙山的匪首报号威九江,三年前的聚龙山还不是他当家。当年威九江独自上山挂柱,赤手空拳搏杀了林中一只猛虎。刚入伙的时候被派去当“炮头”打食,在保卫队十几号人手底下抢了粮,自此凶名在外。又一年,干掉了上一任大柜“朝天豹”,坐了头把交椅。
      传说他身高九尺,面上有疤,许东顺就见过厨房的王妈吓唬孩子:“你再闹,就叫威九江抓走了!”顷刻能止小儿夜啼。

      许东顺到底不是小孩子,他想不明白威九江那号人物不绑官太太纨绔公子之流,绑他做什么。他想到自己辗转这么多年,眼见刚从黑暗里挣扎出来就要遭此横祸,命途实为多舛,眼泪止不住地淌,喉咙里发出呜呜哀鸣。

      先前踢他的土匪听到他的哭声,像找到了乐子:“嚯,小娘儿们吓哭啦!”
      他重重拍了下许东顺的屁股,嘿嘿笑道:“怕什么,只要江大富那老儿大方点儿,哥哥们就不弄你。”
      许东顺挣动着身子,哭得一抽一抽。

      “大林,”前面还坐着个人,“这娘们儿带回去先别动,大当家的见不得这个,你别坏了规矩。”
      大林道:“等她自己愿意,那得到什么时候,弟兄们憋都憋死了。窑子里的姐儿哪有抢来的带劲!”却不敢再动了。接着是衣料摩擦的声音,木头咯吱咯吱响的声音,他似坐回了原处,朝那人道:“翔哥,你估摸着,这回大当家的打算要多少啊?”
      翔哥说:“嘿,这肉票值钱着呢,司令夫人,少说也得个把万,再加一百袋粮!”
      大林道:“这么多,姓江的肯出吗?”
      翔哥道:“不出正好,要是这点儿都不肯出,夫人就留在聚龙山当我们大当家的平头子(夫人)吧!”

      许东顺听得发懵,“万块”和“夫人”这两个字眼像惊雷一样在他眼前炸开,他反应过来,胡子是绑错人了。
      想来也是,许东顺孤身一人在庆平,没有银两也没有朋友家人,胡子在他身上是一个子儿也捞不到的。
      眼看近来天气冷得瘆人,雪越下越厚,土匪也打算干几票大的就要猫冬了。按照惯例,过了一冬还没来赎票的,一般就放了,但前提是——能活到那个时候。
      土匪折磨人的招儿层出不穷,不仅端屎端尿什么活都的干,还要学狗叫学猪叫给胡子们找乐子,更有的被当作泄欲对象,活活被造死了。前一阵儿听说刘员外的女儿被绑了票,管他们要五万银圆。刘员外和他老婆变卖家产,问亲戚借了个遍,后来又靠卖血,才堪堪凑够。可放回来的刘小姐被土匪糟蹋的奄奄一息,回家的当晚就咽气了,刘员外也因卖血坏了身体,没过多久就去了。

      要是胡子知道绑的是个一文不值的,又听了他们欲图绑架司令夫人的惊天秘密,他还有命活吗?
      许东顺想到自己死期将至,万般委屈涌上心头,不由悲戚地回顾自己这二十多年的人生。

      他打有记忆开始,就喜欢女孩子那些粉粉嫩嫩、花花绿绿的东西,因此不大受人待见。
      这也怨不得他,缘是他出生的时候算命先生给看过,说头些年得当闺女养,不然活不长。
      加之他生得本就比兄弟姐妹们都精细些。皮肤很白,眉目明晰,眼睛圆而眼尾挑,眼皮的褶子向眼尾斜开去,看人的时候雾蒙蒙的,窄小的鼻子配上窄小的下半张脸。
      抱在怀里的时候,许东顺穿着他姐的旧袄子,邻居婶子夸他,小三子比姐姐还漂亮,许东顺的娘是有点得意的。
      可是后来年纪渐长,许东顺抽了条,长了个,膀子越发宽,他依旧爱穿他姐的粉色旧衣服,带他姐的红头绳,走起路来比他姐还万般风情,说起话来比他姐还细声细气。
      许东顺爹娘意识到不对劲儿,是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他这边哭哭啼啼地答应,出了爹娘的屋还是老样子,改不了了。

      后来家乡闹饥荒,粮食比人命贵。许东顺兄弟姐妹五个人,谁也吃不饱肚子。他爹决定追随无数前人的脚步,翻山过海,背井离乡,去龙兴之地找生路。七口人离家,却在乱世的路上走散了,许东顺独自一人沿路讨过饭,做过纸匠铺的学徒,进过戏班子。
      他也去大车店打过杂。这大车店往往设在城关附近,是给三教九流的贩夫走卒一个歇脚的地方。甭管是马贼还是老实人,行远路,运货做生意,靠的是马、还有马拉的大车。马就是命,这牲口在路上染了害、受了伤,就等于绝了人的生路。照看客人的牲口自然头等重要,许东顺当的就是车店里兽医的帮手。
      这兽医也姓许,据说原先是个正经八百给人治病的大夫,不知道怎么做了兽医。他年过半百,孤家寡人,没人养老送终。他眼瞅着许东顺身强体健一个小伙子,虽然一副娘儿们兮兮的打扮,但人踏实肯学,知道感恩,洗衣做饭样样做的好,顶会照顾人。见他也无亲无故的,就收了当徒弟。
      没过多久,许兽医受不了店里掌柜的苛待,自己去离这儿很远的林镇开了家牲口店,一并带走了许东顺。
      许兽医颠沛流离大半辈子,也没攒下什么钱,只够在镇外赶羊坡租下一块地,请人搭了马鹏和几间屋子。虽然这里往来的过客比之前跟之前的大车店比不得,不过由于许兽医一手医牲口的本事了得,那间大木刻楞里还提供临时歇脚的地方,价钱却是其他店的七成,一来二去也攒了一批常客。挣的钱不说多,也足够他们俩吃饱穿暖尚有余裕。
      这牲口店算是他们师徒的地界,有了安身立命之本,许东顺更没什么顾及了。
      他去集市上买了花布给自己缝了几身盘扣袄裙,每天开开心心抹头油,擦香膏,涂胭脂。
      许兽医看他这作派,急得上火——哪家闺女愿意嫁这样的人过日子啊?训过他几次,也只能随他去。

      没过多久,赶羊坡的人都知道牲口店里有一个手艺不错的兽医,是个脸生的俊俏,欺负不得的二椅子。世间的道理有时候很简单,只要你门过硬的手艺,人家求着你,就算再怎么看不惯,背地里再怎么嘀咕,当面还是不得不给足脸面。
      眼看许东顺的兽医生涯过得人模人样,走上安稳正途。
      变故生在这一年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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