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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芭蕉树下 ...

  •   近夜落了丝雨,宴罢之后的丧主总算能榻席上自己吃上一口。
      夫人家的亲嫂侄儿也坐席上,多年至交的私塾亦请了来,以茶代酒,难得的凉风习习之下,倒有些团聚家宴的滋味。
      薛斐意瞧着儿子杨琥规规矩矩的笔挺着身子进食,又望到侄儿薛朴正大快朵颐,笑与阿嫂魏白龙道:“怪不得阿朴个子高,胃口是真好,阿琥要像他一半我就放心了!”
      魏白龙气打下没规矩的儿子,道:“你还夸他!自小就没个正形儿!你阿兄那样脾气的人也亲手揍了他多少次!你也莫急,他们差着两岁呢,妹夫又有身量,日后肯定是阿琥拔高!”
      魏白龙这一拍,巧拍掉了薛朴箸上的一块鹿肉。鹿肉是普通人家的贵食,于官权之家却不算什么,可薛谦肝胆有疾,又恐子孙皆受,故颇重饮食,平日家中多食鱼虾菜蔬,少见红肉。薛朴是难得吃上这么一回,眼睁睁见油滋滋的一块好肉掉了,叫一旁溜达着的金毛狮子犬一口叼去,还没回过神,只见身侧的杨琥头也不抬手却一推另边的盘子,瞬间整碟鹿肉就到了薛朴眼前。薛朴眼里都笑开了花,自己夹了一箸,又夹一箸要予杨琥,道:“含晖,你要多吃些,个子才长得高!”
      杨琥正色拒道:“重孝之期,吾凉菜清粥即可。”
      薛斐意摇头轻道:“这孩儿……”
      杨宙倒是微一点头,与贺子潮眼色一对。

      此时一名婢子匆匆进来,扑通一跪道:“使君,娘子,不,不,不好了……”
      薛斐意道:“结巴什么!还不快说!”
      只听婢子道:“庆春所的,吉家阿姨!随,随了先主去了!”
      一时众人皆怔,魏白龙惊捂唇道:“怪不得下半晌就未见她,我还道她是乏累了!”
      杨宙望一眼薛斐意,深叹一口,满面哀哉。
      贺子潮躬立道:“此阿姨礼义人也!”
      薛斐意立起来,面色惨淡,道:“使君,我去看看吧。”
      杨宙抚额掩面道:“去吧!”
      魏白龙见姑妹面色不稳,道:“五娘,我与你去吧!”
      薛斐意道:“阿嫂几日为吾家操累,吾都未及言谢,现时已入夜,怎还忍劳?”
      魏白龙还待说,此时又听杨宙声道:“先父内宅之事,就让斐意去料理吧。”又见众仆皆陪,也就罢了。
      又一哀事突发,薛斐意走后,魏白龙口中也无味了,雨又渐大,干脆就领着儿子回了。见状杨琥也告退了,只留贺子潮一人。
      罗曼沾湿垂逸间,贺子潮立于槛处,伸手去接那天地无根水,言道:“红尘琐事,真是烦人的,可生而为人,却又不得不做。”
      杨宙望着他倚门瘦削的背影,道:“是得歇一歇。待过一阵,上了孝庐,就撇了这凡间事,只一锄篱下,几卷诗书,再多也不要了。”
      贺子潮回头,弹了弹手,眼望着盛于手心的雨珠子又落了,一副薄唇似笑非笑,道:“俗念卸身,好是好。只是,又能歇多久?”

      这边厢,主人席上的残宵渐冷,那一头的庆春所里,帛单下的尸身也已经凉了。
      薛斐意迈门而进,只见如晦入梅都跪在地上,如晦低首叩道:“是奴的不是。奴没想到,才去趟厨房的功夫,阿姨就走了这条路!娘子托奴管着庆春所,奴有负重托!“
      而入梅已经抽泣出声。
      薛斐意望着那一袭薄单,深吸一口,闭眼道:“来一趟人间不易,备上好的棺木!”

      忙完一场,薛斐意安寝已是夜深。
      雨还未停。
      因见新尸,外间里,婢子正用艾盆熏着她的长袍。寸缕游烟顺风而进,内间里,薛斐意闭眼木桶中泡着,仰着头,叹若正为她梳发。最后一下篦梳深入头皮的刮直,将发挽上,叹若扶主人起来,一披夏布裹住了玲珑有致,由上至下抿干着,嘴里道:“止骓庄的杨源近午过来吊丧,带了五十担黍米,十箱子麻布。另有一箱子毛罽(棉织品),是他自已进的。说源娘子本也要来,只是前几日刚生了孩子,多有不便。”
      薛斐意道:“哦,是了,怀景是该生了,瞧我都忙忘了!是男是女?”
      叹若露笑道:“又是个儿郎!三个儿郎了!”
      薛斐意道:“她是个福气好的。哎,我该给这新孩备个赏的……”
      叹若道:“您忙,奴就做主了,赏了块小金饼,三匹绢,另一箱子琥小郎君儿时的贯头衫、披巾、秋冬丝锦的袄子。杨源得了欢喜,说他家老三沾了小郎君的福气了!”
      薛斐意略笑,道:“过一阵,让她全家都来,咱们一块聚聚,也是好久未见了。”
      叹若答着:“好。”一边手脚麻利的给主人套上薄袍。
      薛斐意伸手入袖间,叹若又瞧见了那雪白如月色的臂肌之上,一点一点褪红的残伤,心头一怜,又道:“奴已凉了药汤,娘子服了再睡。”

      七月初六,杨府新园丧宴三日、施粥五日后,先主容公行迁柩礼(遗体入祖庙)。此时扬扬丧路已成,数里丧棚亦备,直通杨氏祖庙。至天明便起棺,垒马重行,亲子扶幡,亲孙引灵,丧队如蚁,麻衣成叠,思乐哀竹,复传千米,一里哭歇,二里行伤,终到祖庙之时,已是日落之期。
      残阳似血,映照于杨氏皇家赐予的匾额之上。祖庙之内,亡者终还来处,香火之中,内亲外属,泱白一片,俯身叩拜。
      接罢便是于丧典的守灵七日,一干众人皆下榻于祖庙客室,一时人满为患。薛斐意一路哭透了,眼前已是一片眩目,却知主多娇尊又家仆初到、必有慌乱,强撑着去看,却见阿嫂魏白龙手底下的几名壮婆已领着众仆有条不紊的各自归位,不由心下一松,被婢子搀回去躺了半刻。
      醒来时天还留了一丝余光,屋子里半暗无人,她瞟眼至半合棱窗外的院下,一棵芭蕉庞大,也不知已经历了几回春秋。又见树下一人伫立,垂袍窄腰,一束削影,正是贺子潮。
      贺子潮是外聘私塾,不算内府中人,本可不必跟来,薛斐意叹口气,但他还是来了。
      思恂一瞬,薛斐意整了整发髻,推门而出。
      贺子潮每回见她,神色皆得礼缓淡,此次也是一样。
      只见他揖道:“兰舟(字)见过夫人。”
      薛斐意微欠身道:“先生不去歇息会吗?”
      贺子潮道:“吾尚可,不似您,是累身累心的。”
      这句话让薛斐意听得心头一格楞,转瞧向芭蕉树道:“这蕉倒发地好!”
      贺子潮道:“是啊,从前栽下时,只是株幼苗,一晃数十载,都高过了我。”
      薛斐意揣意道:“先生来过此处?”
      贺子潮道:“当年杨老郡公丧典,随吾父送过一程。这蕉,也是府里移来,那年栽种的。哦,那时您还未许杨门呢。”
      是啊,薛斐意心道:那时自己和杨家、杨宙还各不相干,而面前这个言浅意深之人,却已如这棵蕉,幼时就扎入土,如今一叶遮天。
      当刻渐晚天下,两人就这样隔着一树,一并立着,你来我往,仿若闲谈。
      而另边厢的窗下,新主杨宙负手立着,满面莫测地怔远观着这一幕,而屋檐上面,最后的一丝天光,终没了。

      此后七日间,丧场弘大,请来的数十名僧人围棺渡咒,木鱼如钟,片刻不停。
      杨大娘子陆清波对薛斐意道:“不容易,操持的一点慌漏皆无!我可得跟你多学着点,日后……”又呸呸两声道,“瞧我这张不遮不拦的笨嘴!”
      薛斐意听了道:“哎吆,大娘子说了甚?我可什么都没听见!”
      此次郡公夫妇均身体欠安未到,只遣了陆清波夫妇前来。陆清波是太傅家嫡出、从小放肆宠大的女郎,和薛斐意一般也是从外入郡,外人看来脾性上两人也多相近,皆是爽利讨喜之人。所不同的就是,陆清波是未来的郡公夫人,而薛斐意日后,是要给她叩头的。对于这位妯娌薛斐意其实并不讨厌,但既定的身份已经决定了一切,再多的亲厚也只能是表里皮面。
      陆清波倒许是因为位高寂寥,先不说那位脾性古怪的阿家(婆婆),郡公次子非嫡出,二娘子也木讷,再小的几个更是说不上话,只见着新园年纪仿若的三娘子能笑闹几回。此次迁柩能出府又无人钳制,她其实是有如困鸟出笼般的高兴,此刻又扯着薛斐意道:“你道叔父的丧典,我阿公他们为甚如此漠不关心?”
      薛斐意也直觉郡公府绝情,问道:“为甚?”
      陆清波掩手轻道:“我守小姑,入了明春的宫选了!”
      薛斐意恍然:“守妹妹要入宫?她比阿琥长不了两岁吧。”
      陆清波道:“明年十四。”
      又吁道:“我那阿公啊,就怕丧事误了宫选,这才着急撇清和与你新园的关联!”
      薛斐意叹道:“郡公也是为了杨家。若日后守妹妹真能凤鸾加身,那咱们弘农杨氏,可就能恢复百年风光。”
      百年来,杨氏是出过皇后的,太后亦有,只是近几代,杨姓出色的女郎少有,逐渐地后宫就成了他姓天下。郡公府的杨守薛斐意是知晓的,晚来的嫡女,天资聪颖,从小就请来谢宫而出的女史教养,因何所为,不言而喻。只是,薛斐意没想到会这么快。
      她思恂着,陆清波却道:“我是瞧不上这狠心做派的!我嫁至此都日日思念吾阿父阿娘,
      宫门深海,守小姑小小年纪怎受得了?你是不晓得她都偷着去我那哭了几回了,回回哭到喘不上气,说是家里就嫌她一个,听得我都心酸!“
      薛斐意瞧着陆清波似是愤慨,晓得她也仅仅只能是愤慨而已,而她嘴里的瞧不上,日后,也是她自己将面对的命运。
      薛斐意道:“你多劝劝,跟她说,儿都是心窝的肉,哪有不疼的,哪有不盼着好的?再者,她也不是普通人家的女郎,身在郡府处处尊荣,可这尊荣也担着承责,不是白来的!”
      陆清波听了道:“吆,这话可不像你说的,一板一眼的倒似宙阿弟口里的说辞!怎地,他回来才没几日,你俩就水乳交融到好得如同一人,说话都难辨你我了?”
      这种妇人之间的玩笑让薛斐意露窘,道:“你当我们是你与穹阿兄呢?”
      又指指那边的丧场道:“汝再混说,吾阿公可看听着呢!”
      “罪过!”陆清波惊觉,忙捻着手中的珊瑚串佛珠,闭目念道:“叔父念吾无心,饶吾混言……”
      薛斐意望着那粒粒饱满的珊瑚,忽然就想起了自己也有一串,品色没这串好,但也是很不错的,色泽是孩儿面的娇羞。她本想着送给新进门的阿姨吉珍,后来阴差阳错的,就一直没给成。
      她望向被众僧香火一并围绕的容公的灵柩,那些超度的经文,都是念于他一人听的,而陪着他入葬在死后都要伺候他的那个人,此时却委身在一具小小的棺木中,只能孤伶伶置于祖庙一侧的偏堂,日后的墓冢之上,也根本不会刻上她的名字。
      吉珍啊。
      这个名字听闻知义。
      珍,家里的珍宝,也曾是生下来有人疼爱着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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