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色鲜[同妻反杀]》苏瓜瓜

35、痴子小犬

　　隔日行船江上，航渡有速，不似陆行可拖可衍，不几日，便至潭州又将水转陆行。

　　经浦江县一事，薛斐意的神经是崩在弦上般，她恨自己当时不紧防卫使亲儿受伤，此时转陆，就船都不下了，只唤杨琥同待舱内，船下守着一圈护兵，里厢又立着魏白龙给的四个武家悍婆，里外防的铁桶一般，只待陆上座驾完备，直上再行。

　　杨琥惊了一场，伤倒无碍，养了几日，已大好了。此时见亲娘如此阵仗，道：“阿娘，也不必如此，那日也是实没想到凭空里会窜出个痴疯之人来。”

　　薛斐意吁哼了声，道：“不，是为娘的大意了。”她蹙眉望着儿子，“我怎就粗心了，如今你今非昔比，上上下下，得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就盼着你有个好歹能钻着空子！”

　　杨琥听出薛斐意话里有话，脑中转了几念，惊嘘道：“阿娘的意思是，那不是意外？那痴子，就是冲我来的？”

　　薛斐意脑里惊划过痴子持簪行凶时的狂喊“以命抵命！”，点了点头，道：“只是，他人真就是个疯痴，要知道他背后之人是谁，怕是不能了。”
　　又道：“阿琥，人在高位风险须自知，此事于咱们，恐怕只是个开头，你要记住，从此以后，就再不能由着自己，做个白衣自在人了。”

　　薛斐意已知必查不着幕后之人，只得了结了凶者杀鸡儆猴，让那不怀好意的知道她也不是好惹的。她并未将要置那痴子于死地的想法告知儿子，但杨琥已然在心慌，他慌得是有人有心来杀，那日亲娘就走在了自己的前两步，幸而她是未被波及的，否则，恐怕他今生都将追悔莫及。

　　杨琥抬头道：“阿娘，是儿的不慎。”
　　脑里又现出那兰陵王救自己的一幕，心想凶徒当前，似乎真的唯有武技傍身才能保己护亲，又道，“我这个年纪，若想习武，可还使得？”

　　薛斐意武家出身，听了微笑道：“若想强身健体，几岁都行。”又道，“你这样想也好，待回去就找个师傅教你，粗通些拳脚总比无缚鸡之力强。”

　　两人相谈间，忽有一高个护卫来报：“夫人，公子，船下来了两个商贩，行径颇鬼祟，已经拿下了，只是……”

　　杨琥听了薛斐意方才的话，心已生惕，拳一紧捏，薛斐意拍拍儿子的手，对护卫道：“只是什么？”

　　那护卫道：“其中一人说是您的故人，还有您的信物为证。不过，营首不信，说那信物价值不菲，怕是偷来的。将那信物收了……”

　　薛斐意道：“嗷？是个什么信物？”

　　护卫道：“小的在外围瞧得不仔细，似是一串红色的珠子……”

　　立在旁的如晦听到这，一思念间想到了什么，忙看向薛斐意，薛斐意已然在说：“去，将那两人带过来，不得粗手毛躁！”

　　待人进来，是一大一小两个儿郎，大个的着了男装的粗布村衫，戴着个巾帽，但还是被几个女眷一眼认出，入梅上前，望见来人嘴角渗肿，道：“哎呀！这是怎弄的？”

　　这大个的儿郎正是吉珍，她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道：“没事，值了！”
　　又扬手对薛斐意道：“娘子，你瞧，我抢回来了！好好的，没坏！”

　　薛斐意瞧见她手上捧着的正是自己给的那串红珊瑚，叹气道：“你呀，就为了这个还争出伤来！如晦，快去取伤膏来！”

　　此时陪送进的护卫营首见夫人竟真的与这两个贫民熟识，额上已渗出汗来，躬道：“夫人，卑职是真的不知，这两位……小郎君是夫人的故人，出了前几日的事，卑职也是职责在身，……”

　　薛斐意一个字未说，取了药的如晦瞥一眼道：“他们本是夫人的远家亲戚，多年未见的，你不知道，职责在身问问是应该。可你对不罪的百姓不罪动武，传出去损的可是郡府的名声！瞧着你也似是受器重的，怎就不晓得人在做天在看，是个事就瞒不住的道理？还是你觉得坐上的主人都不如你脑瓜子精透，有些事，已经习以为常了？”

　　“女郎，您这可是屈我了！”营首明白如晦这番话是替薛斐意说的，又一记深躬道：“夫人，公子，明鉴啊！我是想禀了来的，可却叫这小子取巧领了先！”

　　他转头一脚重踢在先前禀告消息护卫的后腿上，那年轻的护卫明显踉跄了下，却捱住了，挺站了道：“小的，情急之下越级上禀，是有错的！”

　　营首道：“瞧，他都认了，他在队里就不识相，整日里想着摸上攀高，如今，连卑职都着了他的道了！”

　　薛斐意眼望着吉珍的伤，没心思再听下去，抬头冷面的对杨琥道：“此事，你看看怎么办吧。”

　　杨琥微点头，他也知这府里从前的小阿姨与亲娘的关系好，并且，方才她普一进门，他竟然还在亲娘的面上看见了久违放松的柔色。他知她们也是聚不久的，便为一群女子腾出相聚之所来，负手领头带着营兵走了出去。四个悍婆也识山水的即刻立到了门外。

　　没了凶面提刀的营兵，吉珍吐了吐舌头，对正为自己抹药的如晦道：“如晦姊姊，你可想我？”

　　如晦道：“别动!”又白她道，“我想你个没良心的甚？往来一年你寄来这多的信啊画的，有一个字提到我么？”

　　吉珍嘶着嘴，道：“有啊！”

　　如晦道：“有？我怎不记得？你那鬼画符，我可次次都没拉了看！”

　　薛斐意在旁浅笑道：“有，她信上只要画有黑墨墨的一片天，那就是你了！”

　　入画听了捂着帕子笑：“一片黑天？倒是贴切！”

　　如晦见了薛斐意笑，心头是喜的，继续逗趣佯怒道，道：“好啊！你习会了娘子二字，对入梅也会画朵梅花，怎到了我这，倒笔刷子抹抹就成！当我是甚呢？好打发的呢？”

　　吉珍笑道：“姊姊这气的，是心里有我才如此不是？方还说次次都看了我的信，那定是一直想着我的，对不？”

　　如晦气笑道：“娘子，你看看她，这一年未见，个高了，贼胆子也大，满嘴里的不正经！”

　　薛斐意瞧了道：“嗯，是高了，都过我半个头了！穿上一身男装，倒似个俊俏的儿郎！”

　　吉珍听薛斐意夸自己，一双亮眼顺盯着她看，看呀看的，眼里就潮了。

　　薛斐意看出来，上前伸探道：“呀，是不还有哪疼了？”

　　“没有！”吉珍说着一抿嘴，几颗泪就晶莹的落了，道，“我，是高兴的！终，又见着五娘了！”

　　船外面撤着行装，舱里厢煮着茗粥（茶），吉珍诉着自己是如何从同乡处得了消息，新郡夫人的船要将停潭州。

　　她道：“我急冲冲的就来了，就怕岔了日子见不着你们。也没来不及备东西，只带了这些。”
　　她取了结在背上的包裹，打开，只见是一包包乳黄的粉白的鲜紫的吃食，似是蜜饯。

　　只听吉珍道：“我记着五娘吃的药苦，那南边的蜜橘过药是最好的，可惜咱们这的地种不出，旁的果子做的蜜饯却怎么也出不来蜜橘的鲜甜。我就直想着还有什么可做替代的，就想着用花来试试。”

　　入画道：“这是花制的啊？”
　　探手取了一根尝了，眯眼道：“嗯，甜滋滋！没果子制的那么潮腻，娘子尝尝？”

　　薛斐意拈了根乳黄的尝了，清甜里带着股熟悉的回甘，一时却想不起来了，笑道：“很不错！吉珍如今能干了！”

　　这一句夸的吉珍笑眯了双眼，忙道：“娘子喜欢？我带了好多呢！小犬，过来！”

　　众人这才知道立在门口未进的男童，竟就是在府里时吉珍时时提及的小犬。

　　如晦轻语确认道：“他是小犬？”

　　吉珍笑着点头。

　　男童进来，大约八九岁年纪，脸盘子颇大，眉眼分的开，鼻头低塌，薛斐意望着这副长相，竟和浦江县袭击亲儿的凶者有个八九分似，不觉就微皱了眉。

　　只见吉珍从小犬身上也取了个包裹下来，又拍拍他的头，指道：“还是那里，等着去！乖乖等我！不乱走！”

　　小犬歪头一笑，咬舌囫囵的说：“不，乱，走。”摇晃着步子又回到原处。

　　屋内几人都看了出来，见吉珍又打开一包裹的花制蜜饯，入梅不禁低问道：“吉珍，那小犬，是你什么人？我瞧着，像是个痴子？”

　　吉珍道：“他呀，是前些年，我拾到的。拾他的时候，他和几只野犬在抢吃的呢！”又努嘴道，“他是有这病，所以家里人才嫌他笨，把他丢了不要。不过，我倒觉得他挺聪明，他跟着我去摘捡这些花儿，找的比我还快，这黄蜜的花儿就是他寻给我的！”

　　吉珍说着，对着门口的小犬笑一下，小犬也偏头一笑。

　　如晦看了笑，道：“他倒听你的话！”

　　吉珍道：“他什么也不懂，是真的就像小犬，谁对他好他就待谁好！”

　　这话如晦是听进的，因为她也是薛斐意捡的，由彼及此道：“那是，遇着狗儿他就是犬，遇着你他才成人，你予他是再造之恩！”

　　薛斐意听了望了一眼男童，没说什么，之后又是一番相近欢谈。

　　吉珍诉说自己如何把野花移栽自行培植，又讲到其中有一味花尝起来回味无穷的，却让她面肿身红，一个头两个大，让如晦入梅笑到不轻。

　　入梅道：“你倒犹如神农尝百草了！”

　　吉珍道：“什么龙？我那山里，龙是没有，野猪最多……”

　　如晦噗嗤笑道：“吉珍，你别理她！如今，入梅可与咱们不同了，是满肚子文章的得意人，她的话，怕是只有小郎君才听得懂的！”

　　入梅羞愤捂脸跺脚道：“娘子就在眼前呢，你就这般无顾忌的，真该好好管管了！”

　　如晦道：“哎吆，不得了不得了，还没到地方呢，就摆谱先管上我了！”

　　“娘子！你看她！”入梅气的举帕子捶来，两人嬉闹里，吉珍没弄清楚个所以然，她抬眼望向薛斐意，正看到薛斐意也笑扫过来。

　　薛斐意对吉珍而言是拥有贵华之美的，这一扫看之间，她就觉得眼前所有在这一瞬都灿烂了，在这光明辉耀中从心底里笑了出来。

　　薛斐意见她两手乖乖放在膝上，满面都是欢喜，又笑皱起鼻头的模样，不由就伸手轻点了一下，道：“你啊，这大的女郎了，日后不许再这般一个人跑出来见我！还带着个孩儿！换了男装也不行！”

　　吉珍嗯了声，道：“那下回，我多叫着几个乡亲跟我一起，正好也给你多带些东西，到了过秋，这花酿的酒就成了！结的枣子也可打了！我再找猎户帮着打只野猪，今年年头好，山里窜来窜去的，只只都膘肥体壮，我听游医说，吃了能强身的！”

　　薛斐意听面前的女郎说着，面上挂笑着，却实不知自己与她下回的相见究竟是何时，吁口气，她道：“吉珍啊，今日，在回去之前，能见着你，听你说这些话，是真的好！”

　　船下陆上车马齐备，护卫来请禀第二回时，好聚终将散了。

　　薛斐意立在船头，吉珍一步三回头的看，陪她下船的如晦道：“行了！你如今一身男儿装，这作势，让旁人怎么想？”

　　“哦！”吉珍一咂舌，却又忍不住回了下头。

　　吉珍眯眼道：“姊姊，我这次见着五娘，觉得，她有些不同了。”

　　如晦道：“怎不同？”

　　吉珍想想道：“离得近，却隔得远似的。”

　　如晦也知如今薛斐意面上虽温淡，实则心里是如坠冰窖般的寒苦，微叹了一口气，道：“人都是会变的。娘子如今已是郡公夫人，身处高位，自是和从前会有不同。”

　　吉珍抿下唇，又回头，只见船头高立之人影姿卓约，一身浅蓝风帽，予映着江浪微澜，飘飘欲仙的不似世间人一般。

　　吉珍心里不知为什么就略过了一丝疼，和着许许多多的舍不得，嚅道：“我走了。五娘身子不好，姊姊要好好照顾！”

　　如晦看她模样，吁笑一声道：“要你说！瞎操心！”又伸出手来给吉珍看，“你看，我这手的
　　骨节是不粗些了？你从前不说骨节粗些按的会更有效，如今我日日给娘子按背，是比从前好的多！“

　　吉珍盯着瞧，发现如晦右手的骨节是粗大了不少，她伸手摸摸，也颇粗糙，与柔嫩的左手截然不同。

　　吉珍道：“如晦姊姊，你怎弄的？”

　　如晦笑道：“简单，冬日里落雪将手埋雪里冻一会，就着冷水搓衣，不两日就结了冻疮，待快好了就揭了皮，不让它长快，到天暖了长好，指节骨就跟着一块粗壮了！”

　　吉珍听的鼓了一口气，道：“娘子，她知道吗？”

　　如晦道：“哪能让她知道？冬日里袖子厚长，再裹条帕子，遮一遮就过了！”

　　吉珍听的愣愣，长吁出一口气道：“姊姊，你待五娘真好！”

　　如晦道：“你当我是来跟你显摆的？那可不是！我只是想你知道，娘子身边有我，别说一层手皮，就是一只手，或是一条命，我都是能为她舍的！你就放心吧！你呢，当初娘子救你出来，就是为让你能过上自己想过的小日子！这样的日子，娘子她，恐是今生也过不着！你若过好了，就是代她过好了，你懂么？”
　　又从袖里掏了个银包出来，塞给吉珍道：“这个你拿着，娘子给的，咱们今日一见，下一回再见，也不知会是何时了……”

　　吉珍一听，只觉得眼里被刺着似的酸，坚决的一推，道：“我不要！”
　　又咬唇道：“从前五娘给的，我也会还的！就下回！咱们下回见时，就姊姊你来查钱数，给五娘看，看我日子过的好不好！”

　　说着就扭头跑了，小犬即也跟着追去。

　　船上的薛斐意见吉珍跑得突然，心下一怅然，又见杨琥走来，身后竟跟着方才的年轻护卫。

　　只听杨琥道：“阿娘，可能启程了？”

　　薛斐意点头，望着他身后之人道：“怎么回事？”

　　杨琥道：“他越级上禀，已领了板子，被遣出了护卫营。我看他没个去处，我身边如今也没有近身会武的，就将他留下了。”

　　薛斐意一挑眉，她没想到儿子竟会这样安排。

　　她望着护卫问道：“你叫什么？”

　　护卫才挨过板子，身姿却仍屹立齐整，规矩躬了道：“小的袁十二，请夫人安。”

　　薛斐意道：“袁十二，我也不知你越级上禀的初衷为何。不过，既然我儿对你另眼，我也就不去深究了。只是，要到主人身边为近侍，也得有些本事才行。如此，我遣你个差，你去浦江县见县令，与他说，就按他说的，将那痴子着人看管，囚于牢狱不可再外出行凶。并与他说，这痴子虽有罪，但他符我朝三赦，切不可伤他性命。你去办了这事，办妥了回来，就到我儿身边当差。”

　　袁十二“唯”了，即刻启程。薛斐意一行也登车续踏回程。

　　如晦回来，晓得了这事，心里想着那袁十二日后前程，真的得看命里有无神力相助，助他到达浦江之时县令还没对痴子下手了。

　　望一眼薛斐意，又是一吁，说到底，再硬裹的心肠，也只是外面的那一层，里面躲着的脆弱温良，被人揭一揭就会面目再现。

　　她知道，薛斐意，是见到了吉珍的小犬，才由生了放过那痴子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