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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上海的弄堂(5) ...


  •   程正夫曾经教导我,天下人可分四种:损人不利已的,是坏人;损人利己的,是凡人;明哲保身的,是好人;而损已利人的,则是圣人。按这个标准来说,沈丹娜算得上是个好人。她在保护自己不被戴笠算计的前提下,提醒母亲要做好应对风波的打算,最好回上海暂避。
      母亲却不以为然:我又没杀人又没放火,他还能枪毙我不成?戴笠怎么了?戴笠就能不讲王法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坐牢?敲诈?还是殴打?我白露不怕!母亲一副“兵来将挡,水来土淹” 的从容气魄,每天紧张忙碌的筹备《烽火儿女》,吃得下睡得香。
      程正夫倒是紧张的要命,每天以汇报电影筹备情况为由,去阎宝航那里探听消息。戴笠果然是技高一筹,知道“攻心为上”,组织优化以后,他便很少使用坐牢、敲诈、殴打那一套从青帮学来的下三烂手段,并很快从中统那里学会了使用舆论这种杀人于无形的工具。
      这天程正夫从外面回来,脸色铁青的紧。母亲问他,他也不答话,只将一份报纸摔在桌子上,愤愤的骂,“真是欺人太甚!”
      母亲捡过一看,白纸黑字格外清楚:
      “红颜祸水”演战地英雄,滑天下之大稽!
      不用往下看,她也知道,仍然是韩复榘失山东的旧帐。这大半年,大会战一场接着一场,人们几乎已经淡忘了这件事。如今沉渣泛起,自然是有人故意陷害。不用说,这个人肯定是“韩复榘白露案”的始作俑者戴笠。
      “一件莫须有的事,冤枉你两次!”程正夫咬牙切齿道,“如果他不是戴笠,我……”
      “可他就是戴笠。”母亲平静的开口,倒把程正夫噎得没了话。母亲严肃认真的看着他,“等着吧,更糟的事情还在后头。”
      果不其然。两天后,一封重庆各界反对白露出演《烽火儿女》的联名信就递到了新生活运动主席阎宝航的案头,与此同时,这件事引起的不良反响竟然传到了□□耳朵里(不用说,肯定也是戴笠的人干的)。委员长一向对自己亲手发起的新生活运动寄与厚望,却不料爆出了这条“文化丑闻”,中国的女演员有的是,为何偏偏找这个私生活不检点、祸国殃民的白露来演?简直是胡闹!简直是给政府抹黑!阎宝航挨了委员长一顿结结实实的臭骂,心里头又委屈又懊恼,立刻将这股火转嫁到母亲身上:他以中央的名义告知各个电影公司,以后在国统区一律不准放映白露出演的电影,违者取消经营资格。
      这条通告等于给母亲的电影生涯判了死刑。戴笠虽然没有枪毙母亲,但却彻底断送了她的艺术生命。权力是可怕的,它能将人玩弄于股掌之中,而被权力玩弄的人更加可怕,他可以随意破坏别人的生活、理想和命运。几句口角就招来权力如此无情的报复,除非去沦陷区拍汉奸电影,除非有比戴笠更有权势的贵人相助,否则的话,母亲的电影之路是真的到头了。程正夫简直痛惜到了骨子里:这是他一手培养起来的好苗子呀!才是开花结果的好时候,就这样生生的被掐断了!

      晨雾中的嘉陵江轮渡码头,灰蒙蒙的江面一眼望不到边。母亲裹着长风衣立在风中,脚边沉甸甸的皮箱中,装着她走南闯北拍电影所需的全部家什:精美的台词本、白玉的围棋,红黑两色的自来水笔、化妆盒、行程表……每一件,都承载着一段与电影有关的记忆。头天晚上,母亲把它们一件件的抚摩过,又一件件用丝绒包好,小心的收在了箱子里,也许,它们再也没有重见天光的机会了。
      不远处的江面上,几片枯叶在漩涡中打着转。母亲出神的盯着它们看,呆呆的想着心事,冷不防一只大手搭上了肩膀。
      侧头一看,是程正夫。
      “你怎么来了?”母亲十分惊讶。《烽火儿女》今天开机,作为总导演的他应该忙的脚打后脑勺儿才对呀!
      “我也辞职了!”程正夫释然的耸耸肩。
      “为什么!”母亲睁大了眼睛,“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他们要搞株连九族么!”
      “是我自己要辞职的。”程正夫笑道,“我是你什么人?诛你的九族也诛不到我头上啊!”
      母亲责怪道,“你这是何苦,好不容易等来的机会!”
      “我是为你争的这个机会。”程正夫望着江面,叹了一口气,“你走了,把我的灵感也带走了,我怎么拍得下去?何况新来的那个女主角,说是中央谁谁谁的侄女,那娇滴滴的嗲样儿叫我鸡皮疙瘩掉一地!我可受不了!”
      “那你也不该辞职的。”母亲勉强一笑,看起来依然心事重重,“你跟我回上海能有什么出路?我还能去百乐门唱歌跳舞,你呢?难道去给日本人拍电影?”
      “那我就做你的跟班,给你拎包!”程正夫笑道,“虽然百无一用是书生,这点事还是能做好的吧!”
      母亲的眼眶湿润了,“你总叫我欠着你,我还不起的!”
      “当年我没能陪着阿阮,结果她出了事。所以……”程正夫坚决的看着母亲,“你是我带出来的,我要对你负责到底。”
      阿阮是程正夫对阮玲玉的昵称,母亲知道当年阮玲玉情伤之后,程正夫曾想对她表白,却不料未及开口,而斯人已去。这件事给程正夫造成了很大的伤痛,一直到如今都没有成家。现在程正夫把自己和阮玲玉相提并论,母亲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少之,我什么都不能给你。”
      程正夫笑了起来,“我也什么都不能给你呀,只怕还要靠你赏一口饭吃呢!”
      母亲认真的点点头,“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你一口吃的。”
      程正夫笑着揽过母亲的肩膀,“傻姑娘,我混这么多年,难道还要靠你一个女人不成?我在花旗和汇丰银行都有几笔储蓄,富贵谈不上,保你和囡囡粗茶淡饭还是够的。”
      母亲把含泪的双眼转向一边,“你真是实心实意的对我好……”
      “那我和他……哪个好?”程正夫突然问。
      母亲怔怔的看着对岸道,“一直以来,你都在我身边,看的见摸的着;而他在对岸,隔着江面,看都看不真切。可人就是那么奇怪,隔江跨海的,非要到对岸去看个究竟。”
      程正夫半晌无言。
      一声汽笛长鸣,轮渡的小火轮靠岸了。他拎起母亲的箱子,轻轻拍了下她的后背,“别愣着了,走吧!咱这就到对岸去!”

      母亲和程正夫回到上海的时候,我已经过了周岁。母亲去香港时,我才四个月大,瘦的如同一只剥皮老鼠。等母亲回来,我已经被喂养的白白胖胖,小手像两截嫩藕,腮边也有了浅浅的酒窝。
      母亲不在的时候,我就由隔壁的钱太太照看。碰巧她的女儿和母亲差不多时候生产,便只当添了一张嘴。钱太太为人热情直率,善良却也爱财。母亲临走给了她五十块大洋,若是没有这些大洋,她是决计不会答应照看我的,用她的口头禅说便是:帮帮忙,我怎好管那闲事!但是收了你的钱,她就会把你交代的事做好,拿人钱财,替人分忧嘛!母亲从香港给她带了些花边丝袜,她一边客气的寒暄:“哎呀白小姐,这怎么好意思……这年头玻璃丝袜真是难买,天气要热了,我那几身旗袍正愁没“里头货”搭配哪!真是谢谢啊!”一边却又笑着去瞟母亲脖子上的方巾:“白小姐这块围巾倒是蛮好看的哦……”
      母亲干脆解下来,塞在她手里,“那就送给钱太太了。”
      立刻又是一阵大呼小叫,“怎么好意思!怎么好意思……使不得的!”
      母亲笑道,“难得有钱太太看上的东西,再要推辞,我就当是看我不起了!”
      钱太太听母亲这么说,心满意足把围巾收进自己的包里,“那……我就不客气了。”
      程正夫看不上钱太太这样的人,觉得她们小市民,小家子气。而母亲却说,“她帮我把囡囡带到这么大,一块围巾算什么?十块、一百块都不过分!”

      母亲凭着自己的名气,很容易就在百乐门找到了演出的机会,唱歌,跳舞,甚至唱沪剧,这里的政治氛围并不像重庆那么浓烈,母亲靠着勤奋与天赋,很快便在上海滩声名鹊起。她把老房子租给了一个从欧洲逃难过来的犹太人开面包房,自己则带着我住进了百乐门老板为她安排的华懋饭店客房。这样,母亲每月就可以从犹太人那里拿到一笔租金,加上跳舞唱歌的收入,我们母女的生活已经完全不用程正夫接济了。
      至此,母亲和我算是安稳了下来,生活逐渐步入一个固定的轨道。渐渐记事的我跟着母亲辗转于饭店和舞场之间,对舞台表演和当时人甚是稀奇的各种器材见怪不怪,成了一个小小的“场串子”、“戏油子”。母亲的伯乐程正夫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充当了母亲的中间人,用现在的话来表述就是经济人。他依然紧紧把握着母亲演出的低限:不陪人喝酒,不接受私下邀约,俨然在母亲和花花世界间隔起了一堵墙。而对于我来说,他其实在某种程度上扮演了半个父亲的角色。我称呼他为“程叔叔”,他也像母亲一样喊我“囡囡”,他看起来一点也不显老,可他身上却带有一种天生的近乎慈祥的父兄气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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