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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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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那么一瞬,或许比一秒更长,她的心脏发出沉重的“通——”的一声响,她有种一脚踏空的错觉。
一脚踏空,从天堂坠入地狱,这三年,那感觉时常伴随她,而这一切都拜他所赐。那个让她无数次哭着从梦中醒来的人,此时此刻,就出现在她面前。
那一刻的心情有多复杂。
怨念、憎恨,厌恶。
只是,又像是有一种很深的情绪记忆埋进了她的身体,深入骨血,她的心脏还是没出息地“通—”“通—”跳起来。
她在心里轻轻冷笑,笑她自己。
转念一想,也对。
若不是有什么蹊跷,又有谁会给她,一个工作经历又不出彩,还有抑郁症病史,哪怕费尽心力培养,也不知哪一天会抑郁复发的人,这么好的工作机会?
她很生气。
有一个成语,叫恼羞成怒。
换在几年前,她一定愤然离去,只是三年了,生活早已磨平了她的棱角。被高速运转的社会抛弃,像废物一样在家里待上几年,再锋利的爪牙,也会被磨得干净,再强的自尊,也只会碎一地。
她看着他一步步逼近——
他高高在上,他盛气凌人,可以看出,这几年,他似乎过得很好。
江州区总监。
那700万债务,于他而言应该已经不算什么了吧。
她在想,自己又该做何反应?
有那么一瞬,她感到自己是被戏耍,想给他一耳光。
但事实上,她又很想逃,甚至求饶。
饶她什么?
求他放过自己,不要闯入自己好不容易步入正轨的生活,不要再搅乱她稍许平静下来的一池春水。
又或者只是,不要用这种方式羞辱她。
不要折磨她。
让她从年会体面退场。
江宇一步步逼近的十几秒时间里,她一直在注视他,只不过,一汪眼泪蒙住了她300度近视的双眼,她什么也看不清,只看到一个颀长的黑影在向自己走来。只是那一团黑影,却偏偏那么熟悉,挑拨着埋进她身体每一寸肌肤里有关于他的记忆。
FIona 见唐婷状态不对劲,问了一句:“Lisa,你还好吗?”
唐婷不语。
等江宇走来,两人相对无言片刻,谁也不做自我介绍,Fiona看了看唐婷,只能指了指唐婷道:“Lisa。”说着,呵呵地傻笑了两声,又拽了拽唐婷裙角,“是你师父啊。”
江宇顿了顿,却开口:“唐婷。”
原本还是冷静的,只是叫出“唐婷”二字的瞬间,所有理智轰然坍塌。
唐婷。
尾音有些失声和颤抖。
唐婷怔在原地。
她终于抬眼看他,只是与他四目相对的瞬间,又忽然把目光移开。她眼神失焦,静静望着面前的空气,有那么一瞬,灵肉分离,灵魂像是抽出了身体。
外婆说,她年轻时罹患精神分裂症,常常发作“解离”:
书上对解离的解释是:
“与自己的身体分离的感觉,体验到对自我的陌生和非真实感,好像漂浮在自己的身体上空看着自己的举动……”
但唐婷更喜欢一个台湾作家对其的解释:
“因为我的肉.体受到的创痛太大,以至我的灵魂要离开我的身体,我才可以活下去。”
事后,唐婷回想起这一段,记忆也都是断断续续的。
她完全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动作。
只有同事看到她无视了Leo,慌慌张张四处寻找,呢喃着:“我烟呢?”
“烟呢?”
手很细,很白。
四处翻找,指尖微微发抖。
Fiona翻出烟和打火机,递给她。
她微微手抖着接过来。
不知从何时起,她有了手抖的毛病,她一直笑自己是帕金森综合症早期患者。她轻轻道了句谢,无视掉Leo,说:“不好意思,我出去抽根烟。”
她应该保持最起码的商务礼仪,但她真的做不到了。
大家面面相觑、大跌眼镜。
“什么情况?”
“我也不知道啊。”
唐婷低下头、侧过身,从人群缝隙中走过,大家疑惑的目光像千万支小针扎在她身上,她有些头皮发麻。
唐婷绕过桌子,走出去。
脸上那一点残破的笑容也迅速碎裂,”哗啦啦“地往下掉。
她拼命稳住自己的脚步,让自己看起来不像是落荒而逃。
走。
不要跑。
只是脚步却不受控制,唐婷再也忍不住地跑出去。
像个废物一样。
“唐婷。”
江宇追上来。
大家一片茫然,只见唐婷跑了出去,Leo跟着跑出去,而后,“通—”的一声甩上宴会厅厚重的大门,阻隔掉大家所有好奇和八卦的目光。
“Fiona,这什么情况啊?”
Fiona看上去有些焦急:“我也不知道啊!他们认识吗?”
有人想追上去看热闹,被Victoria一手拽住:“你不要去。”又拍拍手,对台上道,“好了,没什么事,大家继续。”
大家围在一起窸窸窣窣着不肯散。
好在很快便到了抽奖环节,奖品十分丰厚,老板大出了一次血,LV斜挎包,苹果手机、平板,再不济,三等奖也有迪奥、阿玛尼口红,这才吸引了大家的目光。大家纷纷坐回原位,年会继续。
*
江宇很快追上来,拉住唐婷手臂的一瞬间,才发现她瘦了很多,瘦到几乎只剩一把纤弱的骨头。唐婷无力地挣脱他的手,她拼尽全力在挣扎,江宇却只感到她所有动作都是软绵绵的,没一点力气。
唐婷的反应,让他害怕。
他反复道:“唐婷,你先冷静。”
“对不起。”
“唐婷,对不起。”
唐婷情绪愈加激动。
他才发觉,原来自己一直死死攥着她的手,没有放开。
唐婷很白,手腕红了一大片。
他下意识地死死攥着,他太害怕唐婷会再次跑掉。那种不知她是死是活,不知她是否已经结婚,是否幸福的未知感,这三年来,一直在折磨着他。
他希望她好。
他似乎希望唐婷已经遇见自己的爱情,步入幸福的婚姻。
又不希望。
他一直以为,自己对唐婷已没有了占有欲,只有祝福。
但似乎仍有。
那么好的一个女孩。
她正直又善良,她一身傲骨不肯屈服,她不肯在这世界的规则里修剪自己,便被这世界狠狠背弃。
她一直挣扎向上,却被疾病苦苦折磨。
她像一只受伤的小兽,躲进了自己阴暗冰冷、却又能让她感到一丝安全的山洞。
那一句在心间回荡了三年的问候:
唐婷,你过得好吗?
在此刻,他终究没有问出口。
这三年,她一点都不好。
唐婷太瘦、太无力,他甚至怕自己把她弄碎,便慌慌张张松开了手。
唐婷无力地倚在墙上。
她一只手紧紧攥成拳,死命抵在自己的嘴唇,一个下意识的动作,阻挡住自己快要像洪水一般倾泻出来的呜咽。
“唐婷。”
唐婷情绪失控:“为什么偏偏是你,为什么是你,你知道这份工作对我来说有多重要,为什么偏偏是你啊!”
“唐婷。”
他只是一遍遍唤着她。
两人僵持许久。
这里离宴会厅太近,江宇拉住她的手,向前走,唐婷顺从地跟上来,或许她只是无力抵抗,到了一个更加隐秘的地方,江宇道:“唐婷,我想带你走。”
天知道,“带你走”三个字,于唐婷,究竟具有多么大的杀伤力。
她一直期望有一个人能带她走,逃离人间所有的苦楚。
带她走。
免她惊,免她苦,免她一世流离。
她明白这是多么幼稚的幻想,幻想一个人能给她一个避难所,同幻想白马王子的降临一样幼稚又可笑。她想像鸵鸟一样一头扎进爱人的怀抱,逃避人间所有的伤心,她想追随她的爱人到天涯海角。
这想法,甚至很危险。
她的医生费尽心力,教她放弃这样的想法,不可以将自己的幸福拱手交付与他人。
这三年,也曾有人对她说:“跟我走,我给你一个家。”
她不信,便坚定地拒绝。
只是在江宇出现的那一刻,一切都似乎前功尽弃。
她告诉自己,不可以轻易交付。
不可以轻易交付。
这是瘾。
像毒.瘾一样的东西。
她一直在戒。
那句“唐婷,我想带你走”是魑魅魍魉,是她人生中最后一劫。
渡过去。
渡过这一劫。
她梳理自己仅存的理智,看向他,轻声冷笑:“带我走…人生那么苦,你可以带我走,你能渡我吗?你一时兴起要带我走,你能赐我一个安稳的未来吗?”说着,想起当年往事,便忍不住落泪,“当初是谁一次次把我推开!是谁给了我希望、又让我绝望,百般折磨我、让我痛苦,都是你!我说了,我认,是我一直在纠缠你,是我在赌,我自己扔出去的筹码,是生是死我都认。但这一次,我真的再也赌不起了。”她无力地几番推开江宇把住她的手,“所以,你不要再来诱惑我,不要诱惑我!你知道我是一个天生的赌徒!”
说完,她便明白,她已经输了。
一番拒绝的说辞,里面有怨恨、有嗔怪,却唯独没有拒绝。
每一句话,都给他留了一丝机会,让他有机可乘。
江宇把住她的肩,恳切地看着她:“我渡你,我给你一个安稳的未来,我再不会推开你,爱情、婚姻,我什么都可以给你。唐婷,我想带你走,就今晚!”
唐婷脑子里嗡嗡作响。
她一直盯着他,眼泪不住地流,她几番动摇,她一直盯着他的眼,过了很久,她还是轻轻摇了摇头,看着他的眼睛,眼泪簌簌地掉:“不,你太可笑了。”
“唐婷,我说过,等我还完债就来娶你,你忘了吗?”
”那只是一时兴起的情话。“
”但我是认真的。“
江宇两手牵住唐婷一只手,十分恳切的姿态:
“我会渡你,唐婷。相信我一次。”
唐婷一只手修长而纤弱,被江宇拉住,很无力,像一根绳索一样耷拉下来。
她无望地望向天空。
她明白,早在江宇出现的那一刻,她便已溃不成军。她试图拾起自己残存的理智,却于事无补,于是又开始找烟,发现烟掉在地上。唐婷甩开他的手,蹲下身捡烟,拿出一支咬在嘴上,按下打火机,想点燃,手却一直不住地发抖,怎么也点不上。
唐婷显出一丝焦躁。
“我来。”
江宇拿过打火机,帮她点燃。
唐婷猛吸了一口,却发现,烟根本无法带给她平静。她丢下了烟,大哭出声,好似哭出所有委屈,而连同眼泪一起轰然倒塌的,还有她最后一点的防备。
“跟我走,唐婷。”
她的嘴角保持一个微妙的上扬弧度,那里面没有冷漠、没有高傲,只有苦楚与恳求,望着他:“江宇……”她的喉咙红肿酸痛,像在灼烧,嗓音嘶哑,几度失声道,“如果这一次你不能渡我………我求求你杀了我,杀了我,你杀了我可以吗?江宇。”
“我会渡你。”他盯着她眼睛,“唐婷,跟我回江州,今晚!我们可以一起过个年。如果你想结婚,我可以立刻和你领证,我给你一个家,跟我走好吗?”
唐婷一双眼睛早已红肿。
直直盯住他。
那里有恨,却又夹杂一丝期许。
他便明白,他已经赢了。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 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