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低眉信手 ...
-
我妻善逸当红姐儿时总是弹着三味线给人唱边塞曲。
三味线,娴雅流连;边塞,风沙满天。
她的金发卷在弦里,撕扯得很努力。手指向上抬升时曲调高昂,惹得台下人抬头也只能看见她垂落下来的倒影,但漆黑的似一团雾,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身边不断的弦声如同狂风过境,但又带着让人陷下去的红阳的美。
唱完了就说我明朝不来了。
姐妹笑着跟她打闹,说去哪里呀?她也笑着回看,妆容很淡,红点描在眉心,收起琴弦,抚摸得很细很慢,耳膜里还在慢慢辗转着歌儿——那是她永远不会忘记、早已烙印在骨子里的曲子。
在走廊里,灯如灭,而她笑着,放下了三味线,拢了拢自己的长发,回答道,
之前说好的,我去做个武士啦。
于是她就这样走了,什么都没带。
或者说,她放下了所有,包括曾经的承诺。
而没了我妻善逸的花街依旧风平浪静。
游女还是躲在满是脂粉味儿的小巷里抽烟,衣带宽松,长发隐没。低眉样子将面容全部遮掩进去,而过路人依旧毫不留情经过,目光从未停留黑暗的深处。即便火光一闪、火光又灭。这烟草味道弥散开来,缓缓变成云,变成雨,变成一个又一个潮湿的明天。
而在花街的所有人都是水雾里的游鱼——金色的鳞片是游行时娉婷的步伐时阳光落下来的斜影,发白的唇须是将别将息的结局,拼命游动的步伐是所有人的宿命。有人往,有人来,有人生,有人死。这里混乱,但这里更清白。
但那又能怎么样呢?鱼就是鱼,走了散了,还是在海里,在一望无际的水里,就这样一生了却。海风会剥夺力气,盐分会去除活力。只有到夜仓促逃离了的清晨,接完客的游女才能得到一会的喘息。
洗漱中,面对着西洋窗镜,琉璃光彩易碎。游女才突然想到,我妻善逸这个丫头已经十五天没有回来了。
她就像真的去了遥远的地方——曾经她无数次说过的,刀剑无言、风刃刺眼的边塞。边塞的风比这里更凛冽吗?她忍不住想,最后洗脸的冷水触碰脖颈,刚刚添上的泪痕和划痕痛得眯眼。但她还是慢慢地笑起来——这一点她和我妻善逸完全不一样。
金发的女孩子总是喜欢哭泣,大声地说话,大声地唱歌,但最后在越来越多的泪水砸下之后却悄无声息地盯着天空,盯着窗外——而此刻红姐儿望向外面,高高悬挂的灯笼却碾碎了她所有的目光,像是在警告:这不是你应该做的事。
她和我妻善逸不一样……她是从开头就是粉身碎骨的人。她对自己说,默念:不要看、不要说,不要想。
她只能笑。
又过了十五天,我妻善逸回来了。
走过廊前,来到街尾,跌跌撞撞,却又走得笔直,刚好掐在游女出来抽烟的点。阴影之间蛮横的力量让游女无法对抗,撩开长发看到面前慢慢显露的人顽皮地笑了,头发晶晶亮,眼睛也散着熟悉的水光。
她兀地想起清晨给自己梳了几尾发辫,但怎么都觉得不对劲,最后还是把长发披了下来时镜中姣好的容貌。丹凤眼,柳叶眉,又因清晨,故寒露结霜,那蒸汽随着她的口中冒出,沾在镜面上。细细碎碎的雾气笼了起来,抹开,晕染开。
水花四溅。
像是也在缓缓地哭泣。
善逸……
她念出声。
面前这个抢了她烟吸的人却随着她的呼喊倒下了。黑暗里墙隔黄昏,只能看到对方带着醉醺醺的面具,脸红的不行,可耳尖却白过透明。好像是回应着她的嘴唇一张一合,金发凌乱地堆在眼角,光临摹过五官,像是不敢呼吸后又逃离。
她把她带进了花街。
形形色色走过的人又再次回到了我妻善逸的身旁,就像以前那样。
小时候的我妻善逸很讨人喜欢——当然,现在的我妻善逸也讨人喜欢,只不过有点长大后的固执。但我妻善逸这份独一色的青涩的莽撞也让人欢喜——所以,没有人不喜欢她,没有人不喜欢我妻善逸。
喜欢她的故事,喜欢她的为人,虽然吵闹。喜欢她低下头来喊着名字的神色,喜欢漂亮的花和她的三味线抿在一起的时候,有清茶的缭绕——我妻善逸身上的那种花街不会有的味道。游女不清楚,但她明白:这大概是她永远都不会有的了。
灯光如灭……。
将医药箱从格子内拿出来,另一面轻轻地揽住了这个醉鬼的腰。听到对方像是喃喃一样发出的抽泣声,才发现将我妻善逸一横一竖划伤的刀是别在了脆弱的腰间。
没了三味线的我妻善逸梳着高马尾,容貌已经艳丽,但睁开一条缝的瞳孔锋利,也正如腰肌上似水波晕开的疤痕。
一条、两条、三条。
而覆盖其上的刀在发光。
闪电一样的波纹延伸了整个刀面,贯穿了全刃。
游女没有再说话。她把昏睡过去的人平放下,再将长衫慢慢抚平。药膏并没有多的,只有一些次了,如果过期涂抹上去大概会疼的要死吧。她这样想着,上药、补医,端水。一系列轻车熟路,而病患却仍然沉睡。
在一无所知的梦里,在姐儿永远不会抵达的梦里,我妻善逸沉睡着。
……会梦见什么呢?
她怔怔地想,低着头,有什么划过冰凉的空气。
……灯火如灭。
一切都收拾完。她折叠被褥,让金发的女孩子裹得更加严实些。把药膏和脂粉装在一起,再包在布袋里扔掉。想帮睡着的女孩子取下长簪,但角度问题一直僵持在半空。
转动,无意看到了簪子上的字:恶鬼灭杀。
她的手抖了抖。
我妻善逸正好翻了个身,匆匆忙忙地借力摘下来,散乱的头发如同金色的鳞片跳跃在游女的手心。不发一语地盯着簪子上的字眼,她终于知道我妻善逸去了哪里了。
呼吸。
呼吸。
呼吸。
卸了妆,拒了客,窗外的夜好沉。此时她不再是谁,游女、游鱼,或者游客……她只是个想安静地呼吸的小姑娘。
抱膝坐在安然入睡的人旁边,手指摩挲簪子上的印记,红色、血色、黑色,重复冲刷她的瞳孔,最后被闪断的呼吸和刀刃终结。
她一刹那又回想起了我妻善逸弹的曲、唱的调。
极强的音感带来的是一开口就惊人四座。而曲子又并非花街常叙的婉转缠绵,是在风霄中,在大雨里,好像身临其境。
断断续续。
所以所有人都来听,而听的是个没有完结的故事。
抬眼,面前沉睡的人安静呼吸,和台上的我妻善逸完全不一样。
没有微微泛红的眼尾,也没有流浪的千重樱落在她身上,抖落的都是光。自然,也没有所谓纤细手指转轴,三两声脆成玉珠,滚落出来却长成了一片的柏林。
但满天都在生长。
呼吸。
呼吸。
呼吸。
姐儿将簪子又放回了我妻善逸的枕边。
她看向窗外,红烛抖落月亮,灯笼遮掩屋檐上乌鸦的羽毛。窗外向里,也裹了一层被子的小姑娘抽噎。窗内向外,小姑娘清楚地感觉到咸味流过了脖颈上的疤痕,紫藤花的印记发烫。可她却像是还在笑着一样,心情无比放松。
她看到那个低眉信手的人端坐在漫山遍野的花里,在灯如灭中,笑着说,
我要走了,我要去当一个武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