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志微语（微小说集）》元小柒

6、时光里的相遇

　　他叫阿江，北方人，26岁，在又一次与主管大吵后离职，困于俗世的他选择旅游散心，于是来到了秦桑小镇。秦桑小镇，江南水乡一个不被大多数人熟知的古朴小镇，原住民稀少，镇上错落着古色古香的建筑，村民依水而居，生活怡然。
　　这是阿江第一次来南方，习惯了北方刀削斧凿般壮美的景色，甫一见这秀美温柔的风光，内心自然不免有些动容。看着周围秀美的风光，阿江仿佛忘记了生活工作里那些糟心的事情，一心沉沦景色中，难以自拔。
　　阿江住在小镇最东头的旅馆里，说是旅馆，其实就是当地人的住房改建成的民宿，住宿条件一般，比不得城里的星级酒店，可就是这样简单的陈设，让阿江恍惚间有几分家的感觉，简单，却不失温馨。旅馆的主人是很朴实的村民，到饭点的时候会邀请阿江一起吃饭，老乡们的热情好客让阿江心里暖洋洋的，一颗冰冷了许久的心，在这远离俗世的地方，一点点变得温暖、鲜活。
　　阿江很感激老乡们的招待，虽然是客人，但也常常帮老乡做一些事情。他每天像个普通的背包客一样，白天的时间大半都花在游览、拍照上，傍晚的时候便回到住的地方，帮老乡们一起准备饭菜，和他们聊聊天，仿佛他原本就是这里的一员。阿江很享受这样的生活，一住便是几个月，在这里的时间，他关了网络，手机变成了最简单的通讯工具，他过着最质朴原始的生活，却拥有着最充实的幸福感。
　　在秦桑小镇，阿江见到了他人生中见过的，最蓝的天，最黑的夜，最安静的街道，还有，最单纯的人们。没有都市里那些尔虞我诈，没有职场上那些波谲云诡，阿江第一次觉得，原来世间也可以这么简单，这么纯粹。而这一切，对于生活在繁华都市里的人们来说，都是可望而不可即的，简单却只能奢望。如果可以，阿江希望可以永远留在秦桑小镇，他喜欢这里的一切，朴实的村民，秀美的风光，简单的生活方式，还有最重要的，那些纯净无瑕的心灵。可阿江明白，自己的盼望，只能是奢望。
　　阿江来的时候丁香还未开，如今却已是丁香遍地，若是能逢见悠长的街巷，丁香花香满巷，怕是就能明白戴望舒凄清和惆怅。阿江在秦桑小镇停留了太久，终于还是到了将要告别的时候，最后一次，他站在小镇的入口，回望他曾生活了许久的地方，举起相机，“咔嚓”，拍了一张照片。他想把回忆锁在薄薄的相纸里，就如同把一切美好的回忆锁在了自己的心里，永远都不会忘怀。
　　离开小镇的阿江重新回到了他曾万分想要逃离的繁华都市，重新开始，新的工作，新的人生，还有，新的生活。面对他曾厌恶万分的生活，第一次，他选择笑着面对，他不再锐利的像只浑身是刺的刺猬，温和，谦逊，沉稳，这些曾与他八竿子打不着的词语成了他的代名词。他有了全新的样子，自然，生活里的一切都是全新的。
　　阿江的生活在回归都市后日渐忙绿，新的公司有了他施展拳脚的地方，业绩突出，被领导重用，一路高升，渐渐成为了他曾奢望过的，甚至是更好的样子。几年之后，阿江已是行业里的精英人才，他穿着西装出入写字楼，活成很多人心里的，成功人士的模样。面对周围人艳羡的目光，以及同事领导的夸赞，他只是一笑置之，内心只是波澜不惊，他站得越高对那些虚名便越不在意，他只会越来越频繁的回忆起，当年在秦桑小镇的那段时光。
　　又是一年暮春，丁香开的依旧肆意，阿江透过办公室的窗子看街边花廊里的丁香，思绪在不知不觉间便回到了当年还在秦桑小镇的时光。望着那片浅淡的白紫色，是花影，又仿佛是个人影，丁香婉约，那人也是分外温润，阳光映出花影斑驳，仿佛是那人浅笑，醉了一片温柔。
　　阿江向来很少做梦，可离开秦桑小镇的这些年，他却总是夜夜有梦，午夜梦回，便是那小镇，便是那斑驳人影。可梦中的一切却总是寂静无声，小镇是静悄悄的，而那人却也是沉默的。若是阿江反复追问，便又会很轻易地醒过来，只是摸摸枕头，触手的湿润让他的头脑即使在深夜也分外清明。
　　他叫小陌，25岁，土生土长的水乡人，有着与生俱来的温润儒雅，是个散文小说家。他去过很多地方，看过很多景色，经历过很多见闻，这些所有的都被他写进小说里，成就了很多引人入胜的文字。
　　小陌生于江南，长于江南，但来秦桑小镇却是第一次。他爱极了江南水乡的温婉，所以总是沿着古人的足迹探访，他去过很多古朴的小镇，秦桑小镇只是这一次他旅行的一站而已。秦桑小镇年代悠久，又不曾被大规模开发，原始风光保留较多，无处不透露着原有的古色模样。小陌惊喜于发现这样的宝地，便在此多停留了些许时日，试图看尽这不曾见过的旧时模样。
　　初到秦桑，他沿着石阶向上，行过带着点点青苔的石桥，看小河流水潺潺，远望蓝天白云斑驳，便是人间极景，绝色风光。他一路走，一路拍，又时而在随身的本子上记下些什么，直到日头渐斜，天色渐晚，他才匆忙地找了住处，安顿下来。
　　小陌住在了秦桑小镇最西边的民宿里，他的房间在二楼，推窗向外望，便是一汪清泉。客家的屋寨临水而建，支起窗户，便能清楚地听见流水声，向外望，就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清澈，自然而美好。小陌喜欢这样的场景，纯粹，干净，一尘不染的，好像不管是怎样的内心，只要在这里，都能慢慢涤净，重获清明。
　　小陌在秦桑小镇住了很久，久到看过桃花谢，又逢丁香春。他这个半吊子的旅行作家，全职的散文小说家，习惯了随性的游历，所以就算在这住了许久，也不曾有片刻的焦虑，总是被景色吸引着，待了一日，又一日。
　　白日里，小陌四处走，四处看，有时孤身一人地游赏，有时也会坐下来和街边的老乡聊聊天。相似的口音使小陌平添了几分亲近，从小镇历史到乡民家常，小陌和很多老乡都聊过天，拉过家常，他们的关系也在一天天亲近了许多。时间久了，原本就不算大的镇子不少人都知道了小陌，知道有这样一个说着和他们相似的家乡话的旅行作家，所以小陌走到哪里，都有人会和他打招呼，也愿意扯着他聊上几句，好像原本他们就是一个镇子的乡亲一样。
　　小陌不精于和人打交道的本事，可他却能和小镇的老乡相处得很好。用他的话说，大概就是，这种没有猜忌的对话总是让人觉得舒服的，也总归是极好应对的，毕竟，说话的带着真心，谁也不用猜他们背后是否有假意。
　　在秦桑小镇的时光，大概是小陌这二十五年来过的最惬意的时光吧。生活，是自己想要的模样，没有虚情假意，不用步步为营，可以活得像最真实的自己，过的日子也是最纯粹原始的模样。但尽管如此，小陌知道，他也是时候，要同这片土地告别了，聚散终有时，就算游历的时间再长，也终究是要到了说再见的时候了。
　　小陌走的时候，只是清晨，天还没亮，小镇静悄悄的，一切都是悄然无声的。小陌来时候，像是最普通的游客，拍照，游览，普通得不能再普通，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如今，他要离开了，特意选在这样一个寂静的时候，因为他终究是没想好要如何告别，所以只好静静地来，悄悄地走，仿佛他从未出现，一切，只不过是一场随风即逝的梦境而已。
　　离开秦桑小镇的小陌回到了与世隔绝的状态，每天只有“两耳不闻窗外事”地拼命工作，除了劳累，剩下的，也只是劳累。小陌把秦桑小镇的见闻落成纸上的文字，把那些他听见的，看见的，都写成他即将要出版的读物。曾经的小陌很享受这个过程，因为就好像是把那些他留不住的风光都变成了可以留下的实体，可这次，不一样。
　　小陌闭关了很久，终于把最后一个字写完，几十万字的原稿静静地躺在笔记本的文档里，他面对这电脑屏幕发愣，过了很久，才把打包好的文件发给了责任编辑。小陌说不出是怎样一种感觉，以前写小说，是把那些他想留住的东西实体化，是让他愉悦的，可这一次却截然相反。那些落笔的文字就好像带走了他脑海中的记忆，故事写完，那些他曾深刻记忆的往事仿佛就会消失不见，就像是回忆被一点点抽走，他的内心，是说不出的落寞。
　　他试图让自己忘记这种怅惘的感觉，但故事越写越长，回忆慢慢发酵，好像真的就这样消失不见，所以他犹豫了很久，最终他还是选择交了稿子。编辑审过稿子很是满意，这一次小说的发行分外顺利，销售量也很好，小陌一下子成为了炙手可热当红小说家，身价翻了几番，曝光度也随即增高。
　　从一个不是很出名的二流作家，到一夜爆红，成为畅销小说家，小陌很不习惯生活一下子被曝光在镁光灯下的感觉。浮华，名利，这些原本就不是小陌所期望的，他只是喜欢那些风景，那些故事，喜欢用手中的笔记录那些他的见闻，还有他脑海中，关于那些见闻的故事。因为不擅表达交际，所以他选择了写小说的工作，他习惯躲在那些文字后面，习惯在黑暗里默默孤独。
　　小陌成为畅销小说家之后的生活有太多难以控制的地方，他没有办法逃避，只好学着慢慢应对。就像当初遇见的那个人，他学着当初他的样子，一点点处理好生活里那些纷繁的事情。时间久了，应付的多了，小陌也改变了很多，人际交往虽然还有些拘谨，但已经开放了很多。他也开始会和同行进行沟通，会参加一些读书年会，或者一些公共的活动，小陌不再只是躲在文字的阴影后面，开始走进灯光里，走进喧哗里。
　　有了名气的小陌少了很多旅行的机会，但他依旧在紧张的安排里，抽出时间远行。他知道，足够的眼界才有足够的胸怀，才能成就文字上的不朽和经典，更重要的，他爱这种旅行的感觉，和大自然产生共鸣，和相逢的人交浅言深。所有的这些在某种程度上成为小陌生活里必不可少的调剂品，成为他漫长人生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有时候，关了灯，躺在床上，小陌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眼神没有聚焦，脑海里只是回荡着曾经遇见的那个人的身影。有时候参加活动，发言，敬酒，那些一成不变的客套之后，小陌总是一个人走开，他站在窗边，透过窗子看天空的夜景，不是纯粹的黑，星星也没有么亮，玻璃上落下的，从来都只是他形单影只的样子。可看着看着，小陌又仿佛从自己的影子里看到了什么不一样的东西，他一言不发，只是自嘲地笑笑，摇摇脑袋，试图挥去脑海中那个渐渐重合的影子。
　　那一年，他36岁，是业界有名的精英，几年前下海创业，打造了属于他自己的商业帝国，是商界新秀，亦是商界奇才。他35岁，是一夜成名的畅销小说家，也是家喻户晓的旅行作家，多年来，访名川古迹，游古朴村落，既有漫谈的游记，也有引人入胜的小说，他风格多变，在小说界拥有难以撼动的地位。
　　一场慈善晚宴，他们应邀出席，一个作为冠名商，一个作为特邀嘉宾，就这样，两个人在宴会上相遇，却只是点头致意，再无他言。一个点头，两厢转身，仿佛从未见过，也从未相识，可双双红了的眼眶，又似乎打破了这个不堪一击的谎言。
　　到底故事遗落了什么呢？一切，大概还是要从故事的起点说起，秦桑小镇，一切回忆开始发生的地方。十年前，他是26岁的阿江，在繁华都市受了挫，跑出来散心；他是25岁的小陌，按照既定的行程旅行，却被分外质朴的镇子绊住了脚，所以，留了下来。
　　有什么是我们不知道的吗？有的，而且很多。阿江和小陌的故事里都太过单调，只有他们，只有和他们相处过的老乡匆匆出场，而最重要的那一个，却都被落下。有人在喧嚣的城市里有太多的不如意，所以他想躲起来，想忘掉一切生活里的苦恼；有人按部就班的旅行，认认真真准备隐藏自己的文字，习惯躲在黑暗里的人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寻找着自己喜欢的简单生活。一个足够外向，足够暴躁，冲动，风风火火；一个足够内向，足够冷静，温柔，淡漠安然。
　　原本他们是不该相遇的，完完全全是两个世界的人，就算是旅行住宿，也一个东，一个西，截然不同，可大概是命运弄人吧，他们还是遇见了，刻骨铭心。白日出游，阿江总是会在镜头里看见四处游览，写写画画的小陌，从起初的疑惑，到后来渐渐升腾的好奇心，最后他开了口，说了“你好”，又，成了朋友。
　　冰与火，磁场的两极，却有着不同寻常的契合的默契，他们一起游览，一起交谈，说着彼此不同的看法，却没有争吵，只有一见如故。阿江的热情，小陌的温润，都在不知不觉间感染着对方，原本暴躁的人慢慢学会冷静，原本内敛的人也开始学着敞开心扉，他们都在向彼此靠拢，不知不觉，悄无声息。
　　两个人越来越有默契，两颗心也越靠越近，却不知是否是磁极调换了方向，同性相斥，在越触越近的时候猛然弹开，原本融洽的关系变得尴尬异常，两颗心都悸动着，却也迷茫着。他们依旧会一同出行，只是彼此都默契地绕开谈话里那个无法触碰的敏感点，看似融洽，其实他们都知道，自己在逃避着什么。
　　丁香花开，是阿江离开的日子，青石板映着浅淡的花色，还有空气中弥散的幽幽花香，不知怎的，阿江的脑海里突然跳出了那首诗，戴望舒的《雨巷》。仿佛此刻他就是那是诗人，在幽深的巷子里踟蹰着，也盼望着逢一个丁香般的姑娘，内心是惆怅的，是迷惘的。想着想着，心里好像有什么被刺痛了一下，似乎伴着弥漫的鲜血，那好像极为重要的存在就这样慢慢消失，它消失得很快，快到阿江根本无法抓住。
　　很快地，阿江就知道了，那极为重要的，他根本抓不住的，他万分想要留下的是什么了。离开前，他想去和小陌告别，总归朋友一场，如今要走了，他终归应该同他说的，只是这一次，阿江失望了。
　　等阿江寻到小陌的住处时，却被告知他已经在凌晨的时候悄悄离开了，一瞬间，内心仿佛有什么被撕裂开，他忽然就明白了，那极为重要的，他抓不住的，到底是什么了。最后一次，他用照片留住了秦桑小镇，却没能留住那个意外相遇，又意外相离的朋友。这是他的遗憾，大概是一生都全不了的遗憾，但，终究是无可奈何。
　　小陌向来内敛，不善交际，更，不擅长告别。相处许久的老乡们是这样，这个意外相遇的挚友亦是这样。清晨离开，没有告别的告别，小陌不是一个懦弱的人，只是，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说再见的方式。或许，在他内心最深处还存着这么一丝奢望，不说再见，或许，真的还能再见，不管是怎样的场景，不管是怎样的身份。
　　岁月带走了很多，也改变了很多，影响潜移默化的形成，他们的身上越来越多的有了对方的影子，他们试图忘记这些，但，谁都没做到。午夜梦回，凝望远方，那些挥之不去的身影，一颦一笑，所有该日渐浅淡的一切却愈发清晰。一次次回顾往昔，那些压制不下的冲动和怅惘，是他们漫长岁月里，痛苦且幸福的日常。
　　阿江是典型的理科生，不喜欢那些长篇大论的文学名著，却在书架里，摆了一排又一排小陌的书籍，不是那种没拆封的样子货，而是看到卷了角，又被小心地抚平的精制品。小陌是文科出身，骨子里带着的书卷气，还有君子风雅，他爱的从来都不是沾满铜臭气的商场里的波谲云诡，但他却小心地收藏了一本又一本商业周刊还有各种商业剪报，上面的主角无一例外，都是阿江。
　　他们在彼此看不到的地方默默地关注着对方，那些他们曾试图往却又满怀不舍的情绪，在时间地打磨中日渐清晰。他们渐渐明白了当初的彷徨和手足无措，当他们终于有勇气面对的时候，却再也没了机会。不论阿江，还是小陌，谁都盼望着却又不敢奢望重逢，如果见了面，做什么，说什么，又该是怎样的关系，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见了面就能分清了吗？他们谁都没有答案。他们担忧着，惧怕着，却又奢求着，盼望着，他们就像两个矛盾体，在痛苦中煎熬，却不肯放手，不愿放过满地玻璃碎片中仅有的一丝美好。
　　十年光阴，多少次擦肩而过，是命运捉弄，还是命运使然，一切在他们重逢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不重要了。遥遥相望，却相顾无言，只有点头致意，两厢转身，那一刻，他们就选择好了彼此的结局。晚宴结束，谁都没有挽留对方，没有联系方式，此一见，大概怕是，永远不会再见了吧。
　　阿江和小陌，是勇敢的，却也是懦弱的，时光教会了他们认清内心，却没能教会他们如何珍惜。他们双双选择转身，都以为是选了对于对方而言最好的方式，可其实呢，对谁而言都是下下策。有人说，只要有一个人勇敢，只要有一个人主动，结果，一定会不一样吧，但可惜的是，只要，并不是真的发生的。
　　十年前，在他们还在秦桑小镇上的时候，他们曾一起去小镇的祈福广场，那里悬挂着很多当地人还有慕名而来的游客的愿望牌，那天，阿江和小陌也写了愿望，还都默契地隐瞒了对方。
　　阿江的愿望牌上只有一句古诗：“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
　　而小陌的愿望牌上写着：“人有生老三千疾,唯有相思不可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