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1、第 41 章 ...
-
回去江北的路上,素陵澜一直昏沉,谢禾本万分不愿也不敢打扰,但封封密报几乎是不间断地传回,谢禾也只得轻唤了两声:“公子?公子?”
素陵澜微微抬眸,但连起身也有点力不从心,素静澜本一直静静坐在一旁,这时默默过去,扶起素陵澜,细心地为他披上披风。素陵澜对素静澜浅浅牵出一丝笑,也没多说什么即开始低头凝神一封一封地看密报,眉头时而舒展时而紧蹙。看完之后再陆续传出龙策令,这么一忙就是快两个时辰。素静澜从旁看着他面色又变得灰白,额头上一片冷汗,终究看不下去,开口道:“歇一会儿罢。”
“不碍。”素陵澜勉强笑笑,却也实在累了,揉了揉额角道,“昨夜京城中除了大哥布下的局,还有太多人,可都没闲着。”
素静澜投去一个疑问的眼神,并未出言询问,现在身份已然有异,多问多言徒然尴尬。但素陵澜倒是直言说予他听:“大膺、西越都有密使潜入,而且随之而来的都是绝顶高手,昨夜折损我龙隐司二十七人。”
素静澜闻言心里一沉,大膺、西越分别是东西两个方向的邻国。大膺本国力薄弱,近年大膺国君得国士无双,已是逐日强盛,西越向来民风彪悍,在边境多有蠢蠢欲动之势,现下若真如素陵澜所言,他们的密使已经潜入京城,可是大险。转念一想,如果昨夜他事成,固然是赵烨伏诛,金銮染血,但可想而知接下来的局面会如何凶险混乱。
“现在已经无妨,他们要想乘虚而入,我让他们自今日起国无宁日。”素陵澜唇边浮起冷笑,这话说得甚狂,但被他这么冷峭地说出来,让人先顾不上怀疑只觉森森发寒。
素静澜陷入沉默,从来都不敢低估这个二弟,但今日似乎才觉得,素陵澜和他背后的龙隐司,比他所预计的还更可怕,而素陵澜,似乎他其实根本不了解。他的所思所想所算计,所有的手段,似乎不觉间早已经去到了他不曾看到的地方。
谢禾奉了热茶来,素陵澜握在手中,静了静,看着谢禾道:“现下时局未稳,你还是回到皇上身边去吧。”
听到这句话,谢禾猛地抬起头,毕竟年少,一时竟压不住仓皇慌乱。
“跟了我这么久,还这么沉不住气。”素陵澜略觉好笑,“你道我一直以来都不知道么。”
谢禾立刻垂首跪下。
“起来。”素陵澜慢慢地喝了口茶,是药茶,清冽苦涩——念及过往,不由叹了口气看着谢禾道:“当初红舸离开,说的那些话,一半是宽我的心,一半大约是提醒我,其实我怎会不知。能在我身边待得下来的人,怎会是无缘无故。”
谢禾叩下头去。
素陵澜手按在他肩上,再道:“谢禾,起来。”
谢禾抬起头来,还是跪着,眼中已有明亮泪光,只道:“公子对一切都心知肚明,那想必公子也明白,属下只想追随公子。”
素陵澜颔首:“是,而且纵然不是你,也会是其他人。我明白你——所以,你在我身边多久了?”
“七年又四十六天。”谢禾道。
素陵澜听他如此郑重,微微失笑,“也是时日不短。让你回去也不算赶你走,只是现在皇上身边也需要个真正靠得住的人。”
“属下不走。公子可以另派稳妥的人护卫皇上。”谢禾像是豁出去了,第一次直接抗命反驳。
素陵澜也并未生气,低咳两声平静地说道:“迟早还是要回去。”
听得这句,素静澜心中刺痛,而谢禾却像是长久以来心里一根紧绷的弦突然就断裂了,虽然还是笔直地跪着,竟然无声地急促地落下泪来。
素陵澜看他这个样子,道:“这是做什么?哪里像跟了我七年的人?你这样,非但我不敢让你回去护卫皇上,连留你在身边也不能放心了!”
谢禾真是不管不顾了,索性孩子气地抬袖擦泪,擦之不尽,喉间呜咽的声音倒越来越急。
素陵澜无奈地看向素静澜:“大哥……”
素静澜虽心事沉重,见此一幕也没奈何地牵牵嘴角,上前拉起谢禾道:“二弟还没真的下令让你走,你只顾这么没出息地哭哭啼啼那可不一定了。”
谢禾听素静澜这么说,知道大有转机,赶紧咬牙忍住抽噎,眼巴巴地看了看素陵澜,叩拜道:“谢公子!”
“不是我留你的,不用谢我。”素陵澜越发觉得额角抽痛,挥手道,“去吧,看看还有没有信传回来。”
谢禾转身对素静澜拜一拜:“谢大公子。”怕素陵澜反悔,一溜烟窜了出去。
回到瑾城外的大营,素陵澜与素静澜并肩伫立,初夏的阳光温热和煦,但这只是让空气中腐臭的气息更浓重了几分而已。
素陵澜问:“这几日情形有何变化没有?”
谢禾回道:“方才已经问过,城中活人已不到一半,这几日拼着鱼死网破与守军多有争执,死伤颇多。”
素陵澜点点头没有说话,侧头看去,只见素静澜面色苍白得可怕,淡淡地道:“大哥,你要不要去瑾城城内看看?”
素静澜痛苦地喘了口气,声音颤抖:“如此行事,二弟你不觉得太过了么,这已是……伤天害理。”
素陵澜负手,漆黑眼瞳深不可测,道:“大哥或许觉得我伤天害理,但对于这城中的百姓来说,你猜他们心里最恨谁?对于江南江北的平民百姓来说,你猜他们会觉得谁伤天害理?”
素静澜不能开口。
素陵澜唇边浮起冷诮笑容,冷淡地道:“在大家都吃得饱穿得暖的时候,说书人说说明君圣主,说说英雄侠义,大家可以听得很开心很过瘾,但一旦英雄义士这种东西出现在生活里了,做了些不合常规的事了,置广大百姓于暴民的身份,又无力庇护,反而只会带来灾祸,那便是……假仁义之道,实则才是伤天害理。”
“可若不是你相助暴君,屠戮良民,局面何至于此?”素静澜的声音变得激烈。
“哦?大哥这样想?其实,我对民心的忠良从不报期望,但我也从来不认为皇宫里的那个人,号称天子便真能庇佑天下。民心所趋不过是利益所向,九五之尊不过是制衡的平衡点所在,而我所做的,只是尽了我所能的,维系相对稳定的局面而已。”素陵澜极目望着远方,忽牵出一抹冷笑,“大哥你现在还是不要去瑾城,我怕你去了,反倒让他们抱着自己的仁义道德,糊里糊涂地死得快了。”
三日之后,苏锦在梦中被惊醒。
凌乱的梦境中,素陵澜靠在她的肩上,气息冰凉沉静,浓眉深睫映着飘摇火光,她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抚平他紧蹙的眉头,忽然,他的胸前透出一枚雪亮的匕首,鲜血飞溅,而低头,那匕首分明是拿在自己手中,她杀了素陵澜?她终于杀了他了?心里忽的一空,似乎这该是件好事,但不知为何梦中的自己只是痛哭。猛然惊醒,脸颊湿冷。
一切都是假的,都是梦境,只有泪水是真的。
就在那一刻,一种诡异可怖的喘息声从四面八方逼上来。
苏锦执剑飞身扑出,立时感到一阵寒意如冰水由顶至踵。
她和苏檀阳的营帐被四方包围了。包围他们的,不是朝廷的官兵,应该说根本不是军队,是城中还一息尚存的百姓。他们人人手里所紧紧拽着、高高举起的,除了残兵断剑,就是木棍、铁棍,甚至树枝、农具。他们是将能找到的一切都当做了兵器。
苏锦在他们闪着绿光的眼神中不由颤栗,那是切齿的痛恨,刻骨的怨毒,血淋淋的愤怒。
义军阻挡着他们,但不敢真正动手,于是多有受伤,一步步后退。
“暴民作乱,你们还不快拿下!”身后传来凌厉的一句,苏锦一震,转过头去,只见是苏檀阳,正肃穆下令。
义军得令,仍是迟疑,而百姓听闻苏檀阳如此下令,更是红了眼,片刻间只见处处血光暴起,包围的圈子又小了一层。
“拿下暴民!”苏檀阳一声厉喝,终于几位义军上将,合目惨笑,开始拔剑,沉重挥手:“拿下作乱的暴民!”
早已不知多少次生死一线,血顺长剑,但为何这一次比滚烫鲜血更炙热的是脸上的热泪,比剑光更寒凉冰冷的是此刻重如玄铁冻如寒冰的心境。
一刀一剑,血泪斑驳,这不是征战交锋,这是赤裸裸的杀戮,手下的每一条亡魂,都是自己曾经誓言要给他们安定祥和生活的人。持剑从军,是为治国齐家平天下!到头来,却不过做了屠戮良民的刽子手!
一声惨烈的长啸,义军上将之一自刎。
而后纷纷只闻兵器脱手跌落的声音,越来越多的义军跪跌于地。
不如一死,人生至此,不如一死。
战场中一直怔怔独立的苏锦,到这时方似乎醒转,那些彻骨的仇恨,那些飞溅的鲜血,映照半生辗转一路坎坷,以往不曾看清的如今在血光中渐渐明白,过去不敢面对的如今在仇恨中不得不看了个清楚,终不能再逃避,不能再坐视,苏锦扬声清叱一声——“义军听令,收兵后退!”
苏锦素来在军中和民间都颇得人望,就在这双方杀得双目赤红的时刻,听得她令下,义军仍是立止杀伐,后退,众多百姓也木然伫立。
而苏锦却开始拔剑,手中的剑,据说是上古名剑,是她初学剑术时,苏檀阳为她寻来的,极之锋锐,剑刃如霜雪般清光流转。
她拔剑,举剑,指向的是——苏檀阳。
“小锦,你做什么?”苏檀阳退了一步。
“檀阳,下令吧。”苏锦进逼一步,沉声道,“叫义军住手,率军出降。”
苏檀阳摇头:“不能降。”
苏锦不再说话,手中长剑逼近一步。
苏檀阳还是摇头:“尚有转机,此时若降,功亏一篑。”
苏锦声音惨苦:“我们早就败了,何需到现在才来言说功亏一篑。我现在终于想明白了,就在我们在江南,被处处举报,人人告官的时候,我们就已经败了。”
“那是素陵澜的毒计!”苏檀阳道。
“檀阳哥哥,你书比我念得好,懂的道理比我多,你其实心中早就是明白的,你一直是明白的,不管有没有素陵澜,这些杀孽,我们要负。”苏锦眼中已浮现泪光。
“小锦!”
“苏檀阳,你看看,现在这些跟我们兵戈相向的不是朝廷的官兵,他们都是来归附我们的人,”苏锦面色如霜,声音凄苦,“他们来归附我们,支持我们,他们家里的儿郎随我们上战场,他们种的粮食供给我们做粮饷,官兵追杀的时候他们冒着杀头的危险把我们藏在自己屋子里,但现在,他们拿着木棍、铁棍做兵器要来杀我们,你说,是为了什么?”
静默中开始幽幽地响起啜泣和悲鸣。
苏檀阳踉跄再退一步。
苏锦吸了口气,压下喉间的哽咽,道:“你曾经说,你要止干戈,禁杀伐,绝私斗,熄战火,你不要百姓流血,不要江山染血!但我们这一路,却让多少无辜百姓送命,你现在出去看看,瑾城还有没有一寸土地没有饿殍,不曾染血?!”
长剑直直指着苏檀阳的胸口,苏檀阳望着苏锦,目光流露哀恳,却依然坚执地摇头,“小锦,我们还未山穷水尽,素家的大公子素静澜是支持我们的,我已经令谢楼南偷偷出城,她定会找到素静澜,素静澜会有办法,只要我们再坚持几天……”
苏锦眼中掠过一丝沉痛的失望,哑声道“所以你冀望于人,宁愿看着义军与百姓残杀,宁愿让城中百姓都死在我们手里去为你那可能会有的一线希望殉葬,是不是?”一行泪水滑落,苏锦的声音沉痛至极却清利如剑,“苏檀阳,我追随你,是因为我相信你能给天下清平盛世,能让百姓过上更好的生活,我不是要看你用百姓和义军的尸体铺就你虚无缥缈的天阶!”
“小锦,你一直是明白的,知我不是为了一己的荣光……”苏檀阳还欲多言,苏锦截断他的话,“我只问你一句,你是不是还要下令让义军拿下暴民?”
苏檀阳亦有怒意,喝道:“苏锦,军国大事你何尝懂得,不得胡言妄断!退开!”
“绝不。”苏锦一动不动。
苏檀阳一咬牙,令下:“众将听令,拿下暴民!拿下苏锦!”
自是无人敢拿下苏锦,但百姓听得此令下,自然拼死相抗,顿时惨呼哀号不绝于耳。
苏锦只觉心里一直支撑着自己的什么,至此全然破碎,碎成了飞灰,现下是屠戮百姓,前方呢,清清楚楚可见血海尸山,这一路,就是流血,就是伤亡,这一切,应该结束了,义军不是刽子手——苏锦看向苏檀阳,他面上染血的狂热,到底是为了什么,如果真的要以血洗血,方显清明,那么能不能只流我们自己的血——手中的剑,寒光闪耀如霜雪清冽,终于带着万念成灰的绝望刺出,洞穿了那曾经最亲近的人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