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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归乡 ...

  •   一重山过后,仍是一重重山。夕阳之下,蜿蜒而上的傍山小路,窄得可怜,连车都过不得。沈苏荫背着巨大的旅行包一步步走在碎石路上,高筒袜都被路边的野草枝蔓刮破了几个洞,沈苏荫一时间累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他抬手对前方步履清浅的纪梧招了招手,停在了路边,瘫软在了路边的大石上。

      要问他为什么在这里,那还要从三天前说起。沈苏荫自幼时便在孤儿院长大,跟着院长姓。十八岁高中毕业后,便在城市里做了一名销售,生活得很清苦。他一直以为,自己会一直无父无母直到结束。而就在三天前,沈苏荫却接到了已经退休的老院长的电话,称自己失散多年的父母找到了他,因身体不便,就派了一个小辈来找他。

      于是,出于对亲情的渴望,沈苏荫连夜买了火车票,翻上一座座大山,踏上了回乡之路……

      “还要多久啊,纪梧。”

      “没多久了,沈哥哥要是累了,我们便歇一会吧。”

      “那就歇一会吧。我说,纪梧,你体力太好了吧。”

      “山里人,常锻炼,便习惯了。”

      纪梧说着,将身上背着的竹筒递给了他,沈苏荫接过只是抿嘴喝了一口,便还给了纪梧。只见那少年白皙的皮肤没有一点点汗迹,在这烈日之下,浅茶色的瞳孔望着他,捧着脸微微笑着,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情,一点也没有因为旅途劳顿而感到倦怠。

      “想到了什么好事了,笑得这么开心。”

      “阿爹说,我很快便能迎娶新娘了。”

      “你才几岁啊,就迎娶新娘?”

      沈苏荫说着,拍了拍纪梧的肩膀,却看见少年耳朵微微一红,头也低了下去。

      “十六岁了,村里十六岁就能结婚了。阿爹说,十六岁就能迎娶新娘了,只要把他接回家,他便是我的人了。”

      “那可真好,我直到现在,还是单身狗嘞。”

      沈苏荫用另一只手挠了挠脑袋,自嘲地说道。他想抽回自己在纪梧身上的手,却被他一把握在了手心,目光炯炯,似是很认真地看着他。

      “没事的沈哥哥,很快就不会是了。”

      “借你吉言。”

      ……

      又耗费了小半日的时光,沈苏荫终于在临近傍晚的时间里到了古河村。

      夕阳西下,整个村子都掩映在层峦叠嶂间。古河村附近的山很奇特。那些山并非地壳挤压如同皱褶的山脉,而是像高高鼓起的锥子,裸露的岩石如同海底的珊瑚礁一样堆叠而起,露出层层剥蚀的痕迹。山中的树木花草生得异常繁茂,修长的马尾松和香樟一排排细如银针。路边尽是生得异常宽阔的蕨类植物,连苔藓也异常肥厚。

      夏日的傍晚,林间下起了雾气,斑点的灯光远远滴地看得并不真切。脚腕处的裤腿被露水沾湿了,沈苏荫便卷了起来,虽是身上早已被汗水湿透,他也并未懈怠,提了十二分的精神,跟着纪梧一步步向村子走去。

      日光一点点落了下去,幽深的雾霭中,山间小路旁的空地上钉了一片木楔子,走得近了,才发现上面篆刻了复杂的花纹。似是昆虫的鳌肢,又有软体动物的足缠绕其中。沈苏荫三步并作两步两步走近了纪梧,有事无事地问了起来。大抵是未料到沈苏荫的问题竟如此枯燥无聊,纪梧愣了一下,随即便面色如常地回答着。

      “这是村子里的墓地,那些楔子是墓碑。”

      “墓碑?那为何没有刻上名字。”

      “沈哥哥在北方的城市呆得久了自然不知道。这是村里的习俗,我们都是神的孩子,死亡并不是终结,只是回归了他伟岸的怀抱。”

      纪梧说着,他看见天色渐晚便掏出了布兜里的手电打开,手电昏黄的暖光下,纪梧的脸上现出几分虔诚和庄严。沈苏荫看他神色便也没有继续问,只感觉这闭塞的村中生出的信仰奇特,人们既有了信仰,则更是淳朴不同了。

      从看得到村子的灯火到走进村子,竟也耗费了二十多分钟的时间。待沈苏荫进了村子,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村子里家家户户都是浅褐色的高脚木屋,屋门口还种植了高大的芭蕉。因是走两步便看得见路灯,路边并不黑暗。家家户户门口的芭蕉上挂了深蓝色的纸灯笼,山间无风又湿热,空气仿佛凝固的胶质物,灯笼也一动不动,人们都出了屋子纳凉。石子路上映照着幽蓝的光晕,有人站在灯笼后,见到沈苏荫和纪梧来了,便似是友好地微笑挥手,嘴里嘟囔着沈苏荫听不懂的语言,沈苏荫听了便也有样学样,举起了手摆了摆,权当认识乡亲妇孺了。

      “ida——ya。”

      “ida——ya。”

      “ida——ya。”

      村民都皮肤白皙,在柔和的夜灯下皮肤显得极其细腻。他们都有着一双灰蓝色的眼睛。瞳孔颜色极淡,让人想起阴雨时的近海。

      “ida——ya。”

      “ida——ya。”

      他们口中吐出的语言一开始是短促的,可越是往村子里走,所遇那些村人说得便越慢,身后的招呼声一句接着一句。因是长短不同,语调也不同,长长短短竟和成了一首山歌。那声音越来越大,沈苏荫回过头,竟发现村寨里的人不知何时都悄无声息地走到了小路上,手里提了个□□笼在他身后一声声喊着唱着,苍白的脸上皆挂着笑意。

      沈苏荫不自觉感叹山中人的淳朴和热情,却也感叹那调子的诡异。调子悠长,低音密集,唱腔似山歌,调子却有几分日本小调的味道。经过山中空谷的回响,越发有些澎湃的味道了。沈苏荫听着,只觉得汗毛竖起,脊背有些发麻。他瞪着一双眼睛,望着身边也挂着笑意的纪梧,将身子靠近了些。

      “村子里的人们是少数民族吗?”

      “不是,只是有些自己的方言和习俗了。传说中我们的祖先来自大海,我们所唱的是他们的语言。我们虽然有些风俗和城市里不同。但都比较友好,没有忌讳,你不必在意。”

      “那他们唱的是山歌吗?”

      “是祝福你的回乡歌。”

      纪梧说着,他微微一笑,拍了拍手,那些山歌便停了下来。周围的村民都回了屋子,四周一会后便又寂静一片了。他和沈苏荫一起走着,不一会便走到了一家带着院子的高脚楼前。院墙是砖石瓦片堆砌的,和江南水乡很相似。那院子里有两座高脚楼。一大一小,上面画满了方才和那些木楔子一样的壁画。小的高脚楼极其的高,高高的脚足有四层楼那么高。想来这便是自己父母所居的家,想着马上就可以和父母见面,沈苏荫又慌张,又惊喜。他看见纪梧敲了敲门口的木门,为了转移心中的不安仓皇开口。可纪梧却微微一笑,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idaya是什么意思?”

      “以后你就知道了,沈哥哥。”

      他说着,沈苏荫听见里面一阵急切的脚步声,“吱呀”一声,门开了。

      还未等沈苏荫反应过来,那里面便走出了一个瘦弱的中年女人,一把将他抱了个满怀。

      “我的孩儿,你终于回来了。”

      沈苏荫一愣,而后便心下一热,颤巍巍地抱住了那个丹凤眼的中年女人。当女人抱住他之后,木楼里又缓慢地走出了个中年男人,他长得很清秀,皮肤是如同村人一样的冷白,脖子上包着一层奶白色的绷带,穿着一身和女人身上类似的黑色粗布衣裳。衣裳的袖口上有织锦装饰的海浪纹样。见到沈苏荫来了,立刻挂上了一丝笑容,似乎是身体不太好,他咳嗽了两声,用沙哑的嗓音唤了声“苏荫”便接着一下接一下地咳嗽了起来。

      “您不用多说话,歇息就好。”

      沈苏荫说着,女人抱了好一会,才放开他,搀扶着那个应是他父亲的男人。他们见到沈苏荫,脸上都满是欢喜和慈祥的神色。

      沈苏荫看着二位,却不免心思飘远,或许是太高兴了,总有些不真实感,欣喜之余不免有些胡思乱想。想着自己已经二十四岁了,就算是二人十六岁就结婚了,他们也应该四十岁了才是。只是他们两个人太年轻了,看起来不过三十岁左右的样貌,若是说二十七八岁也会有人信。这村子里的人应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却一个个皮肤细白,比城里人保养得还要好。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沈哥哥,您好好和叔叔婶子叙旧,我明日再来找你,逛逛村子。”

      纪梧说着,他拍了拍沈苏荫的肩膀,便和二人打了招呼离开了。女人热络地将沈苏荫拉回了院子,将他带回了那座矮的高脚楼里,坐在了竹椅上。高脚楼里有些昏暗,男人打了电灯沈苏荫才发现高脚楼正中央有一块地板是空的,下面有一口直径一米的井,看着很深,里面黑黢黢地看不见底。四周的窗户都被钉上了,可屋子里却不闷热,想来或许是这井的寒气导致的。

      “你爸他气管不好,吹不得风。你就住顶楼吧,楼上的窗户开了个缝。一会我给你把窗户弄开,就不热了。”

      “不用了…妈,又不热,不打紧的。”

      “孩子,让你爸好好看看你。”

      女人说着,沈苏荫也慢慢开口,竭尽全力地吐出了个“妈”,便走到了男人身边。那人一把握住了他的手,那气管和风箱似的喘着气,嘴巴开开合合却没发出什么声音。沈苏荫看见他的嘴型,却是无声地吐了三个音节。而后便咳嗽了两声,说出话来,仿佛方才的一瞬间都是错觉一样。

      i—de—ya……

      “爸。”

      “好孩子,你受苦了。你以后就在爸妈身边…不会再受苦了。”

      男人说着,边说便握住了他的手,那手湿滑冰冷,手心似乎还有些滑腻的液体,像是一只刚出水面的娃娃鱼。他身上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草味和淡淡的腥气,钻进沈苏荫的鼻尖,让他脊背一冷,随即便又自嘲起来自己的矫情和不孝来。

      沈苏荫将椅子在了父母身边,便和他们聊起家常来。原来,十几年前在沈苏荫五岁的时候,他们二老去城市里办手续,一个没看好,沈苏荫便丢了。二人在城市里找了好久,最后一点消息也无,只得失望而归。不曾想到,沈苏荫却流落到了千里之外的北方,进了孤儿院,与二人隔了山海。而沈苏荫或许是因为惊吓,没了五岁之前的记忆,也找不到家,如此这些年来,竟是如今才得见。

      聊了许久,男人才舍得将沈苏荫的手放开,翻箱找柜地从个木盒子里面取出一枚项圈,挂在了沈苏荫脖子上。那项圈是银制的,是扁平的有一定厚度,有点像苗人所戴的样式。项圈中间镶嵌了一枚大拇指大的绿色宝石,那宝石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烁着幽幽的光芒,里面恍惚有流光闪动,似是价值不菲的样子。

      “你小时候便给你做了,这才戴上。”

      “谢谢…爸。只是这太贵重了,我戴着……”

      “是你的,你就戴着。戴着好看,他会喜欢的。”

      男人说着,沈苏荫还想问问“他”是谁,可男人方说完便剧烈地咳嗽了起来,说不出话。沈苏荫便只得和母亲一起扶着男人进了屋,躺在了床上。夜色渐浓,沈苏荫也便不再和二人寒暄。便背起行李包,上了阁楼。

      脚步踏足在木制楼梯上,地板发出“咚咚”的声音,或许还是太久了,木板之间还发出“吱吱”的声音好似规律的弦乐。待终于到了阁楼,沈苏荫便听到了一阵细密的咳嗽,随后便是什么东西落水的声音。女人的声音在寂静的夜色里很轻,却也能听得清晰。

      “万物苏生,树木成荫。是个好名字,他会喜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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