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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末即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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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已西沉。
法厄同驾驶的日辇从天际坠毁,太阳的余焰咬啮着云朵,将它们烧得通红。
我窝在石碑上不肯动弹,其实它并不暖和,可我不想离开这儿,哪怕深秋的风太冷,冷得我的白色羽毛在风中抖动时,不经意地一望就会教人想到一团蓬松的雪。
可我如果离开了这儿,石碑下的国王陛下就太寂寞了些。
虽然他自己早已经习惯。
我还在为他日日夜夜地唱着歌,他却再也不会在兴之所至时写下几行诗句,又或者在画布上涂抹色彩时也不忘夸赞我的歌声。
我虽然是一只乌鸦,但我的鸣唱胜过世间羽族,一如我拥有一身素白的羽毛。
很奇怪吗?
并不奇怪。
因为我属于尼可拉斯,所以我必将独一无二。
“咔嚓”。
枯枝断裂的声音在死寂的野外显得格外清晰,树叶被倾轧着发出呻吟,远处的身影走到我或者说石碑前。
高大的斯拉夫人半蹲下身,手指抚上碑面上仅有的一个名字。
——Nicholas·Beillschmit
他的手指在Beillschmit这个姓氏上停留太久了,久得让我愿意暂时离开石碑,在他脸上多做停留。
可我不能,我是我的国王陛下命以光明神之名的福玻斯,我自然不能有堕他的荣光。
我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凄厉沙哑的鸣叫,喙齿撕咬着那个姓氏。
“布拉金!”
“一只能说人话的白……”他眯着紫色的眼睛仔细打量了我半晌才辨别出我的品种,表现出真情实感的诧异,“乌鸦?你为什么认得我,乌鸦先生。”
如果我是人,我应该用冷笑来表达我的讽刺,再狠狠地一拳揍上他看起来无害的脸。可我只是一只鸟,我只能越发凄厉地叫喊,沦为其他乌鸦那样的货色。
“为什么!你居然敢问为什么!你吞并了他的心脏,现在还来问我为什么?!你的脸就算烧成灰,我也不会忘!现在,拿开你的手,别碰他!”
“……他是谁?尼可拉斯是谁?”
水光在他眼里颤巍巍的晃动,好似下一刻便能破碎,这样的表情的确不像维克多能装出来的,而且他不会染上一头色泽浅淡的金发和一双紫色的眼。
“他是普鲁士的国王。”我迟疑了许久,终于回答了这个斯拉夫人,“你又是谁?”
“我是吞并了贝什米特心脏的布拉金——”我们面面相觑,察觉到了令人惊诧的真相,“——我是伊万·布拉金斯基。”
很久以前,我的国王曾对我说,他做过一个梦,关于在另一个世界不同的可能性的梦。
如今,我见证了梦中的来客。
“他叫基尔伯特。基尔伯特·贝什米特……”
这其实很神奇,我们对彼此来说是异世的来客,将我们关联在一起的纽带却是我们唯一的交集。
“看起来你的麻烦已经解决得差不多了。”既然他不是那个布拉金,那些无力的愤怒也就再无发泄之地,我侧过头梳理了下自己的羽翼,终于找回了在尼可身边耳濡目染的冷静,“布拉金们只有在平安无事时才会真情实意地想起他们。”
他也不反驳,毕竟我们都明白,这些话争论与否,逝去的人永远也听不见了。
“为什么这么说?”
“我听见了维克多的脚步声,走过来的却是你。”因为色素浅淡而鲜红的眼直直盯着他,我想,我们终于开始进入正题了。
“你的眼睛有点像他,不,应该说你有点像他。”
“什么?”
“基尔他,头发是白的,而眼睛是红色的。”
“那他可真够适合这儿的。这里多的是一群红眼兔子,而尼可却是蓝眼。”
“哇哦,是吗?他们俩说不定是在走来人间时交换了路。”
我们保持着心平气和的态度,交换了一些无伤大雅的信息,眼神交流间带上了心照不宣的色彩。
“你看起来很,”他歪着头思考了措辞,如果国王陛下还在,他一定会出言赞美这位布拉金不经意间流露的风采,可我还做不到,“平静,为什么呢?因为这一天意料之中的到来了?”
“不,只是我的国王不曾惶恐,他甚至不需要一块墓碑——当然,爱因斯这次依旧没有听从他的意见。那么我也不该悲痛,因为这不是冰冷的坟墓,也不曾埋葬亡者。”
“如他所说,枕着诗歌入梦的归人,将借助这石碑搭建的阶梯重新走回苍穹。”
“我想是的,上帝会亲自为他打开的天门。他流连人世的晨星,终于要回到神的怀中。”
“上帝采集星辰编成花环为他加冕,群星为他赞颂,也不及他眼中曾有星海沉浮。”
“如今,我将在人间歌唱,歌唱他的过往与王国。”
“听起来,那位贝什米特是一位与我这位贝什米特不太一样的先生。或许你愿意用你的歌声和我交换一个故事——一个心脏编织在梦境中的故事。”
我自然同意,这本就是我们彼此的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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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一个布拉金来说这是极其稀松平常的一天,日常的公务已经批阅,只需我旁观的唇枪舌剑暂歇下来,没有硝烟的战争依旧充斥着我的生活。
但已经轻松了很多,如果按照基尔会使用的口吻来形容现在的我的生活,那就是——结束了像狗一样的解体过渡期。
全世界第一个也是最大的一个共产主义政权连消亡也无法避免的声势浩大,本就矛盾重重的政权勉力支撑到最后一刻。
十分讽刺的,我放弃了红色阵营,走上了曾被我批判的资产主义道路,并为此过上了好一段时间的走狗生活。
人民自然不满,我也如此。
可我们谁都不能显露分毫,局势未明或者说前路尚不清晰的时候,曾经的俄罗斯帝国也好,苏维埃也好,只是梦中才能触碰的回忆。
……梦中还有更为荒诞的幻境。
加里宁格勒的德意志色彩又或者说普鲁士残余在被逐渐磨去,曾名为柯尼斯堡的普鲁士心脏却不甘寂寞地彰显它的存在。
至此,可笑且讽刺的事实也一目了然了。
在俄罗斯初入资本主义阵营时的混乱生活中,能让我聊以慰藉的竟是来自宿敌心脏编织出的梦境。
或许,为了表示谢意,我应该去看望他一下。
基尔伯特·贝什米特。
那悖逆天主的骑士,欧罗巴苍穹上曾经盘桓的黑鹫。
他没有墓地,这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不会留名、无法拥有尸体的亡者会有什么人愿意通过虚无缥缈的生死去纪念他。
路德维希
的确,他的弟弟当然会愿意纪念他,仅仅以他弟弟的身份,可这个德意志男人也遵从了兄长的遗愿,不曾为他立碑建墓。
那我该去何处寻找亡魂去处
这颗“国王之山”会指引我它曾经的征服者、它曾经的统治者的埋骨之处。
说来可笑,我在自己的领土里迷失了方向,这或许是加里宁格勒向我开的小小玩笑。
深秋的白桦林里不知什么地方传来歌声,苏联的曲调既陌生又熟悉,哀婉低沉的男声也是如此。
“……谁来证明那些没有墓碑的爱情和生命……”
“……长长的路呀就要到尽头……”
“……来吧亲爱的来这片白桦林……”
落叶搭上我的肩头,清风揽住我的腰背,夕阳拂过我的额发,在额头上留下一抹微温。
深秋,夕阳,晚风。
我的脚步竟也轻松起来,仿佛舞步般的步伐倾轧过枯叶,沙哑的呻吟和在歌声里别有意趣,我跟着那句重复宛转的“来吧亲爱的来这片白桦林”后回答了那位歌者。
“我来了等着我在那片白桦林。”
循着歌声我找到了出路,还算新的石碑上窝着一只白鸟,它在林子中央显眼极了,实在是空旷得寂寞了。
我想,即使我无法拜访那位宿敌,那么去看望这样一位有缘的不知名的先生也未尝不可。
——Nicholas·Beillschmit
远远的,我看见了碑上的铭文,Nicholas我见过很多位,可当它冠以Beillschmit这个姓氏却实在令人震悚了。
我无法控制地触碰着它,就好像我能通过冰冷的石碑触碰到烫灼的灵魂一样。
那只白鸟阻止了我。
很奇怪,我听懂了一只鸟的叫声,第一反应却是“原来基尔说他能听懂鸟的叫声不是做梦啊”。
它认得我,并且不喜欢我,却也不恨我。
真奇怪啊,我居然从一声“布拉金”里臆想出这么复杂的感情。
如果它不是一只……乌鸦?!一只白色的乌鸦,和基尔的黄鸟毫无相似,我竟然会以为是他的肥啾飞回来了。
那么,这里埋葬的究竟是谁?
为什么这颗曾经的条顿之心如此跳动,满是恨不得直接破胸而出的急切。
普鲁士国王、尼可拉斯·贝什米特……
这又是什么荒诞的梦境吗?
我不敢置信地重复着这两个名词,又怀着无法言喻的希冀回答了它。
“我是吞并了贝什米特心脏的布拉金——”我遵从了这颗心的话语,“——我是伊万·布拉金斯基。”
至此,我们将合力揭开尘封已久的历史书页。
一只白乌鸦和一个俄罗斯人,来讲述两个普鲁士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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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白的及肩发弧度微卷,两边鬓发垂在脸侧更是卷曲几分。
青年额上覆着的碎发半遮眼眉,金丝细边的半框眼镜架在鼻梁上柔和了过分冷清的蓝眸。灿金映衬下过于白皙的肤色已经显现出病态的苍白。
身后蓝色丝带绑扎的辫子随着人的走动轻轻摇晃,竟展现出难以言喻的稚气轻快。
全身上下尽是一丝不苟的青年克制严谨,色彩浅淡得像是一幅古旧得快要褪色的画卷,忧郁与腐朽的颜料涂彩在他的眉眼间。
他与墓碑背对,朝踏着霞云的来人微笑——惰怠的,漠然的,高傲又悲悯。
与他相视的青年银白短发干净利落,有着同他如出一辙的脸庞和红日灼灼的一双眼。
唇线咧开露出雪白牙齿的笑容热烈得滚烫在人心口,教人不由自主地和他一同笑起来。
唯有世间最浓墨重彩的画笔才能绘出他这般人物,只有烧灼苍穹的红才能点睛他双眸赤阳。
只要一眼见他,便不由想到、不由臣服于一把剑的锋芒,一只鹰的桀骜,这世间唯他独一无二。
他们相视一笑,朝彼此伸出手,交握在一起。
身后是暮霭的余韵,夜色已在吞噬世间。
日与月同存苍穹,半是月夜半是日霞。
在此黄昏,白昼与黑夜交界处、生死一线间,上帝俯身为他的双子星打开天门。命来米迦勒采集群星编织花环,垂下星河云彩与白鸽搭成天梯。
天国的号角已经吹响,群星为他们歌颂。战神不再驱使他的战车,世间的疾苦在此也在停滞。
上帝悖逆的双子星终于要回到他的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