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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第 5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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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安……是吗?”
“我原以为你要笑我。”元子攸道。
“笑陛下什么呢?明知不可能却期盼?”萧赞摇了摇头,“不是陛下说的,美好的寓意总是要有的?”
“……你竟还记得。”
二人走到永宁寺外,隔着十余步的距离,心有灵犀一般同时驻了足。永宁寺总是能给人万千感慨。
萧赞笑了笑,“放眼何人何处不是这样呢?就说眼前这永宁寺……”说着吸了口气,“永宁寺,日日闻钟声,还从不知永宁寺是何模样。”
寺门外僧人向元子攸施礼,元子攸当先入了寺门,萧赞跟在他身后,入寺后屏息四顾。
“好像那一日先帝带我入永宁寺不过是眼前的事,”元子攸叹道,“转眼,却是我带你入寺了。”
“逝者已逝……”
“不,”元子攸摇摇头,打断他的话,“现在已经不多难过了,只是偶尔,很偶尔的时候才会想起他,今日不过只因为是故地重游。这样多的人逝去后,我曾一遍又一遍地劝慰自己,生死本是寻常事,心里念得多了,好像也就真的接受了一样,只无非,他走得实在太早了一点,也太过不该了一点。”
二人本是为了萧赞与元莒犁不久后的婚事而来,不料却又说起感伤的话题,一时双双缄口,在僧人的指引下入佛殿默然礼过佛,良久才走出佛殿。
殿后依然是高塔孤耸,直指入天,想来没有人能走到这里,还能把控得住自己,不往那高塔处走去的。
沿着一级又一级的木阶绕转,一步步高升,终至高处不胜寒。永宁寺高塔上的疾风灌满了彼此的襟袖,向这头望,是闾阎扑地却绝少人迹,向那头望,有殿宇恢弘而宫巷幽深。
“难怪,难怪先帝严令私登永宁寺塔,”纵是如萧赞,也忍不住道,“在塔下万想不到如此。”
“殿下到底是比我当初镇静得多了。”元子攸道。他拢一拢衣袍,背倚在窗边,侧转脸去望外面。
一只孤雁似乎本在塔顶歇脚,忽然振翅起飞,独独地哀鸣一声,音调凄怆而悠长。
二人不由自主地都目送那鸿雁南去。
“十月末了啊……”怅望许久,元子攸呵出一口气,想着是要活跃一下气氛,“婚期将近,不知道姐姐现在正在做什么。”低头看,洛阳宫里依稀能见宫人来往,匆匆碌碌,却又不知他们到底在为什么匆碌着。
他眯起眼睛,想努力去辨认出徽音殿的所在,一时却先认出了自己的明光殿与皇后的晖章殿。两宫静默,了无生气,元子攸的心中忽有那么一些痛,但还来不及细细品味与探究,身边好一时间没有接话的萧赞忽然低声问,“殿下当是不愿意的吧?”
他这一句话突兀,元子攸尚未回转头来看他已先脱口而出,“什么?”
萧赞也移目过来,望向元子攸,眼里的神色极深,“寿阳长公主。”
元子攸有那么一瞬的惊惶,却又强笑,“殿下何出此言?”见萧赞神色严肃,也知他不好糊弄,又道,“殿下好才华,真性情,举世难得,本当为人所歆慕。殿下切勿妄自菲薄。”
说完却见萧赞只是望着自己,良久,忽而苦笑,“羡慕我什么呢?作得一手好辞?弹得一手悲歌?”剩下两句“杀子弃妻,背母去国”好歹还是咽回了喉咙里。
虽这确实是不争的事实,但二人间已很多年不将此事提出来讲,萧赞话说出口,已然追悔,眼前元子攸已站直了身子,肃然道,“我并非嘲弄,我当真仰慕殿下才华,钦佩殿下行止,殿下北来我大魏,是我大魏之幸,是南梁之失。至于姐姐……此事确乎是我唐突,昔日我满腔愤恨,神志不清,如今悔之晚矣,殿下尽可怨怼我,但事已至此,事已至此……”连说了两遍,却不知再往下能说些什么。
“陛下何至于如此?”萧赞也正色道,“我岂有怨怼之意,只怕委屈了公主。”本想续说些什么,转念却顿了顿,故作轻松随意地笑了笑,“陛下难道非要我说些什么剖肝沥胆的话出来才肯明白我本无心之言?”
元子攸又凝眸看了他两眼,忽背转身去,对着塔外一望无际的天穹,“今日在这高塔中,此言只说与风知晓。朕少年伴读帝侧,终日听夫子博士讲史,夫子博士讲史,自然是褒尧舜而非桀纣,尊孔孟而黜百家,不外如是。”
“朕自然不是要讲这些……其实朕更年幼时曾听幽王烽火戏诸侯,是大兄讲与朕听的,大兄掩卷却说,幽王亡国,诚然荒唐,诚然可笑,但平生有所痴爱,而能为此为常人不能为之事,却也令人感佩。千载之下,定有知己。”
“时至今日朕也不知道一贯知节守礼的大兄缘何会对朕说这样的话,也许知节守礼本就是他掩饰自己的伪装,也许一切不过只是一时意气上的牢骚,但他到底在朕的心里种上了这样一颗种子,后来朕读史或识人,总带着那样一种跳出礼教外的眼光……细想来,幽王至今,昏君总也有百数十个,可除幽王外,竟无人值得一提。”
他迎着风摇了摇头,“朕到底要说什么呢,千言万语,忽然连自己也不甚明了。朕似乎是想说,人生在世,一生际遇本难预料,若能有所追求,因此做出些什么事,为旁人所不能理解,甚至于从前知己割席断交,也是有的。朕少年时也曾拟想过自己的一生,虽然逢人说的是惟愿平平淡淡过完一生,但又有很多时候,四下无人,星月满天,枕着胳臂仰天躺着,也会想,这一生总该有所钟情处,离经叛道,诚所羡也,固所愿也。无非终日困顿京师,不知道自己到底爱什么罢了。”
“去岁先帝与朕说起梁帝出家,好似觉得是出闹剧,其实梁帝爱佛,又何尝不是一痴人……”他话锋一转,续道,“虽然扰得群臣不得安宁,但也许就如烽火台上的幽王一般,其实那一刻他并不知道这到底意味着什么,群臣赎他不赎他,甚或南梁因不因此改姓,那一刻并不是他考虑到的,人生在世,却总要顾虑伯仁会否因己而死,可不是寸步难行,作茧自缚?此言有为自己开罪的意思,但如若那一刻并不能料想到后来的结局,其实后来的自己也不应该回过头去苛责自己从前做错什么,不是吗?”
他顿了好一会儿,“谁又能从始至终真正心安吗?就为幼时大兄有意或无意的一句话,朕心中叛逆的萌芽生长,是以少年时朕也曾救助逃犯,结交不齿,与狐朋狗友说些大逆不道的话,如今回想先帝待朕……”他深深叹了一口气,“朕并非他的忠臣。”
萧赞脸色变过数回,至此终于忍不住惊道,“陛下!”
元子攸转过身来,神色却如常,“今日的风好生大!咦,殿下这是什么神情,可是被风呛着了?”
一番抢白闹得萧赞心中震动却又无可奈何,只道是,“诚不曾料想这风如此劲猛。”
元子攸一笑。他的笑本自真心,容颜也是端丽明媚,只是眼角一点泪痣总让那笑染了一层说不明的悲怆,在远离人间的高塔上,在深秋瑰丽的日光下格外令人动容。
萧赞再没有说些什么,直到二人下塔,眼看着又要走出寺门重回到那人间烟火里,萧赞才突然说了一句,“叔叔的事,陛下不该……”
“怎么?”元子攸愣了愣,停下脚步,见萧赞蹙眉,好似正思量该如何开口,又一笑,“殿下若有什么话,不如说与风听,不必说与我听。”
萧赞只得缄口。
再送萧赞到他供奉亡母的破庙外,离长秋寺并不太远。元子攸道了别,一个人径往长秋寺外走。
已有半年多的光景,洛阳到底多了不少人迹,有了些许昔日的繁华气象。
旁人的笑语声被风刮过他的耳畔,遥遥的好像都是他不可得的欢乐。一腔心事好像也只能说与风知晓,无论在萧赞,在姐姐,甚或在何顺儿面前,好像展露的都不是真正、完整的自己,更遑论他的侄儿们与朝臣们。
自大兄去后,又还有谁能真正了解他,包容他?
长秋寺、延年里,都是从前大兄常带他来的地方。今日真的尽是来故地重游睹物思人来的了。
本是异族聚集流连的地方,远远的,不知何人在吹奏胡笳,声音幽咽悲凉,元子攸猝然止住了步子,为那胡笳声牵引。
回转身来,循声寻觅了很久,却仍只闻乐音不见人,直走到西阳门前,见那城门底下长身立着个白衣青年,负手仰头,风姿卓然,俨然不似这洛阳烟火里的人物。
“贺拔将军?”
那白衣青年回过头来,果然是贺拔岳,见到唤自己的竟是元子攸,大是意外,不过此地毕竟是宫外,便不施礼,“陛下!陛下怎也在此处?”
元子攸走近。两人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神往,胡笳声里,虽在洛阳,却好像是在塞上相逢。
元子攸忽然念道,“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二人相顾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