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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第 38 章 ...

  •   宫中到底不过只得数日安宁。这日,朝上尔朱荣奏请迁都。
      迁都自是一国之大事,然大魏建国不过百余载,便已有过两次迁都之事。
      东晋太元十一年,也即前秦太安二年,拓跋什翼圭在牛川建代国,自称代王,定都盛乐,后又在同年四月改称魏王,十三年后正式定国号为“魏”,迁都平城,称帝,即是开国皇帝道武帝。自此近百年后,大魏第七位皇帝孝文皇帝拓跋宏迁国都至洛阳,移风易俗,改姓氏为元,迄今不过才三十余载。
      三十年来民心思定,洛阳佛国繁华,连那些本是长于马背上的鲜卑男儿也都适应了中原的风土礼仪,可如今尔朱荣的奏议,竟是要元子攸复迁都往北,至于晋阳。
      一时朝堂议论纷纷。

      尔朱荣自也有他的理由,说是洛阳迭遭动乱,京邑士子,十不一存,直卫空虚,官守废旷,几近荒城,实不宜为国都。而晋阳号为龙城,昔日汉文帝亦兴于晋阳,况且如今国运式微,迁都于晋阳亦可避南朝战火,而自己自当厉兵秣马,以待契机,内定叛乱,外克萧梁,辅佐陛下得以一统九州,成千秋伟业。
      可实际呢,元子攸在心中冷笑,晋阳是尔朱荣的封地,尔朱荣据守晋阳已有十数年之久,迁都晋阳,究竟能不能挽救大魏局势都难说,何谈什么千秋功业帝王事,而只怕是更能便于他把持朝政,要挟自己吧?

      这理由自然也说服不了大多数人,在场的这些宗室公卿才刚避过河阴这一劫,皆是心有余悸,又怎么可能信赖尔朱荣,一时间人人侧目,彼此都明白彼此的意思,只是苦于无人敢开口违拗。
      元子攸在殿上也暗自头痛,想着实在无法了该怎么将此事押后再议,计无所出都在琢磨着自己是不是该再托病退朝,殿下忽然有人出声,“将军稍待,外臣有话说。”
      这一出声,尔朱荣、元子攸,还有朝上群臣都感意外,不由齐望向那人。那个人站在群臣之中,其实并不出众,眉目是南方人的清秀,身量也并不高大,站在众臣之中的样子,看上去更有一番萧索。
      “萧赞……”元子攸喃喃。
      不过数日前,元子攸重临洛阳宫那一日,满京华的人或躲或逃,太极殿上放眼无故人,唯有萧赞一人青衫登殿来向自己道了一句贺,不料今日这景况,枉道泱泱大魏翩翩公卿,俱是瑟缩不敢言,迁都这样的事,竟又是只有萧赞这一个外族出声反对。
      元子攸只觉得荒唐到了绝处了。

      “丹阳王。”尔朱荣也有些诧异,回过头来冷哼一声,“丹阳王客居大魏,迁都的事,似乎不该丹阳王置喙吧。”
      “本来这话确实不该由外臣来说,”萧赞道,“不过洛阳古都,未逢兵燹祸乱,亦非危险不可久居之地,将军为何执意迁都?耗费人财不说,他日定都又当重整国事,大魏如何,将军比外臣更清楚,可经得起如此折腾?况且昔日孝文帝耗费心力迁都于洛阳,如今复迁都北上,岂不有违孝文帝之意?外臣请陛下,请将军慎之。”
      元子攸唇边才隐约浮出一丝笑意,就听殿下尔朱荣怒道,“萧赞!你算什么,不过惶惶丧家犬罢了!我大魏礼遇你,你才有今日,他日撇下你,你就什么都不是。如此大事,岂由得你这小人胡搅?难道不知河阴之事吗!”
      此话一出,四下都静了,元子攸忍不住蹙眉,原以为尔朱荣多少有些悔意,不想他竟又拿河阴之事当做功绩放在嘴边宣扬,正要出声叱责,却见底下萧赞脸色白了白,反而笑道,“诚如将军言,萧赞本就命不足惜,将军又何必拿河阴之事恐吓萧赞呢?不过萧赞一生奔波飘荡,也算尝过亡国之苦,生离死别都见得多了,诸多不幸受则受了,又何忍他人也与萧赞一般?不过肺腑之言,说不得一定对或错,不过将军若是愿意了结我萧赞一生的不幸与苦痛,萧赞又有何可畏?”
      “这可是你自己找死。”尔朱荣道,神色阴沉。群臣不由纷纷退开,仿佛他下一瞬就会拔刀杀人一般。于是大殿中央,只剩尔朱荣与萧赞相向而立。
      萧赞不言,脸色犹有些苍白,不过大约并不是因为恐惧,二人无声伫立了一会,尔朱荣踏上了一步。群臣脸都白了,只恐尔朱荣这人真的当堂杀人,最后的刹那,萧赞忽地向殿上投去一瞥。
      那一眼哀凉,却不是恳求,元子攸忽地想起几年前自己与萧赞一同在昔日的丹阳王府邸里,在延酤里的酒肆中,在城郊的小破庙中,还有……在元子直的墓碑前。如今时过境迁,萧赞还是那个萧赞,他元子攸却早今非昔比,可他的处境不知不觉竟是跟萧赞更相似了。
      他忽然明白,这一眼,萧赞是要报答他当日的情谊,其实那于当年的自己,又算得什么呢?

      当日独我青眼待他……本不是要他今日舍生为我的。

      元子攸自不可能纵容尔朱荣放肆,喝道,“太原王!”
      孰料尔朱荣只是道,“陛下不必妇人之仁,尔朱荣今日就为大魏除害!”竟全不理会他的意思。
      元子攸大惊,“尔朱荣!”可是他隔得既远,又是病中无力,只能眼睁睁看着。
      眼见尔朱荣真要动手,忽然一个人跪在他身前,喊道,“从兄!”
      尔朱荣顿了顿,看清是自己的族弟尔朱世隆,蹙了蹙眉,道,“世隆,你在干什么,快退下。”
      尔朱世隆摇头,“从兄,别再做错事了。”
      “你说什么?”尔朱荣喝问。
      “从兄,”尔朱世隆道,“你既说悔悟,现在又执意杀什么人?丹阳王就算身是贰臣,行止不端,到底是我大魏的王爵,自有陛下处置他。如今陛下病着,来日等陛下病好,难道还不明白从兄的苦心吗,自会有所决断,丹阳王的性命,从兄不妨先留着它。”
      他见尔朱荣有所动摇,舒了口气,道,“至于迁都一事,从兄也操之过急,如今北方未定,等他日从兄诛灭葛荣逆贼再奏请陛下,也更为妥当些。”
      二人僵持良久,尔朱荣转头向殿上望了望元子攸片刻,终于垂下手来,说道,“罢了,世隆,你说的是。”他说着向元子攸跪下,“陛下,尔朱荣一介粗人,行事鲁莽,请陛下恕罪。”
      尔朱世隆忙跪在他身边,道,“求陛下念在太原王未铸成大错的份上,从轻处罚吧。”

      众人皆料不到局势竟然短时内数次翻转,迁都一事似乎也能就此搁置,一时皆觉得是做了一场梦。
      元子攸虽是舒了一口气,但一时既为尔朱荣的狂妄着恼,又为萧赞的安危忧心,只能面上堆起微笑,道,“二位将军请起。”待二人起身,又道,“将军一片忠心,何罪之有?倒是丹阳王不知轻重出言不逊,顶撞将军,朕定要好好责他一番。”说着以手抚额,身子晃了晃,“今日朕身子不适,就此退朝吧。”他摇摇晃晃朝阶下走去,忽然停下脚步补了一句,“让丹阳王明日来宫中领罚。”
      “下臣领旨。”萧赞向他跪下,道。

      至于如何罚,元子攸也茫无头绪,削爵、降职,其实都无关痛痒,但尔朱荣必定不会善罢甘休。
      他扶着额走出太极殿,何顺儿迎上来搀住他,“主子又动气了?主子一国之尊,又何必和那伙子不相干的人计较。”
      何顺儿一生坎坷,辗转于民间、王府与皇宫,但时至今日身上不知为什么犹还有少年的那股子纯真气,这话若出自旁人口里,元子攸定会觉得那是讥刺,可出自他口,反倒竟似有一些童言无忌般的顽皮有趣。
      元子攸对他也生不起气来,只叹了一口气,扶着栏杆,俯望退朝而去的众臣工们,眼见萧赞那身青衫似乎在其间一闪,他凝眸再望,那青衫又已隐没在人潮里。
      洛阳宫人来人往,又谁能真心为自己停留?
      萧赞……是一个吗?

      “顺儿,”元子攸貌似神游天外,可却无比冷静地问了何顺儿一声,“有……酒吗?”
      何顺儿吃了一惊,他这位主子似乎从不多爱饮酒,何况如今他的状况更不该饮,但他也看出元子攸满心愤懑无可排遣,便道,“有。主子稍待,顺儿这就去取。”说罢转身要走。
      元子攸一把拉住他,仍不回头,只嘱咐道,“白堕酒,不必酒器。”

      昔日元诩亦不好酒,但是到了生命最后的时光亦是每日借酒浇愁,他溘然崩逝,死因蹊跷,此后宫中又是混乱不休,这酒,亦不知被收藏到了何处。
      何顺儿寻了许久,抱着两坛子白堕酒回来,见元子攸仍伫立原处,似乎不曾动过。阳光洒落在他额上鼻上,那本来是清朗温润的人儿,看上去反而阴鸷难测,让人不敢接近了。

      何顺儿上前,递酒给元子攸,元子攸接过,看也不看,便拍开坛口泥封。
      “刘老到底是厚道人,”他饮罢一口,忽然笑道,“宫外的酒,竟与宫内是一个滋味。”
      转而又想当年与自己同去延酤里饮酒的人,现在又到了何处呢?
      长兄早死,哥哥遭害……唯留萧赞一个而已。
      而当时听的故事……那故事里的人,倒还都留在身侧,可他们与故事里,怎么竟绝不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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