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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 28 章 ...

  •   元子攸听那喧哗声就要远去,忙跨出帐外,喊道,“等等。”
      他此话一出,众人都回过头来,外围的人见到是他,纷纷低头行礼,很快为他让出一条道来。
      元子攸从他们中间走了进去,人群围观的中心立着几个军士模样的人。元子攸见这些人脸上或多或少都露出些尴尬神色,猜想大约他们是得了尔朱荣的令,要押太后与小皇帝去见他,多半还是让他们瞒着自己。
      眼前不由浮现出早些时候尔朱荣提及太后时的神色,元子攸暗自蹙了蹙眉,一半是为太后和小皇帝的命运,一半却是为尔朱荣竟敢无视自己的话。
      那几个军士躬身道,“陛下。”
      “无须多礼。”元子攸道。他的视线在这些人中游走一圈,一时间却并没有看到太后的身影。
      那几个军士站立原处,看见了他探寻的视线,神色愈发尴尬了,“呃……陛下……”
      “可是太后到了?”元子攸毫不理会他们的为难,问道。
      “是。”为首的军士只好答道,转过身一把把一个人揪转过来,“见了陛下还不行礼吗!”
      元子攸一愣,这才发觉这个一身粗布缁衣背对他立着的人便是太后。

      太后被那军士粗手粗脚地一拽,踉跄了一下才站稳,可是转过头来神色依然冷冽不见狼狈,见了元子攸亦是不卑不亢,“长乐王。”她唤的是“长乐王”而并非“陛下”,很显然地表露出自己的立场——她心中不服,不认可元子攸的帝位。
      元子攸自然也明白,却只是一笑。
      太后性喜奢华,昔日哪次露面不是衣衫华美妆容绝艳,仪仗俱全众人侍立,如今却是缁衣芒鞋不施粉黛,戴着尼帽的鬓角一根头发都未露出,只怕确确实实是将一头青丝落了个干净。她站在一群怎么看来都有些凶恶的军士之中,虽是多年养尊处优颐指气使惯了的气度犹未全失,可到底今非昔比,狼狈处境依然是任人一眼便能看穿。

      尔朱荣当初说到太后和小皇帝时用的是“请”,可这些军士哪有读不出自家长官话里的讥刺意味,所以这“请”,可能是呼喝斥骂地请,也可能是推搡拉拽地请,总之只要“请”来了就好,究竟怎么“请”的,没有人在意。
      看小皇帝的模样便知,这过程绝非温柔——小皇帝粗服乱头,这时手牵着太后衣角,瑟缩在太后身后,犹在抽抽噎噎地哭泣。
      太后刚在元子攸面前装出不以为意的模样,经他一扯衣角,好像一层粉饰都给他点破了,顿时不耐烦地皱了皱眉,恨恨地呵斥道,“不要哭给他看。”
      她这话不说便罢了,说了那小皇帝反倒哭得更狠,小皇帝还只三岁,从前养在王府里,后来在宫里,身边全是伺候的人,说话行事都是温温和和的,今日一下子被掳到城外,又遇上几个凶神恶煞似的军士,怎能不害怕?他先前傍着太后倒也平静了几分,如今突遭太后呵斥,又哪有不哭的道理?
      元子攸摇了摇头,心想太后到底还是慌张,否则何必这样刻意表现自己的强硬呢?

      那小皇帝身量小小,而那几个军士高大,他的个头更是连他们的膝盖都够不到,元子攸蹲下身去,也仍比那小皇帝要高上一些,他温声问,“你是故临洮王家的公子吗?叫什么名字?”
      元子攸容貌温婉清丽,说话又是极柔和,小皇帝本能地对他产生了好感,抽抽噎噎地答道,“我……我叫,元钊。”
      太后一听小皇帝居然回答了元子攸,顿时脸色铁青。
      元子攸也瞧见了太后的神色,在心里一摇头。他站起身来,跟那为首的军士笑道,“将军是带他们去见太原王吧?朕先已与太原王有言,若是太后到了,容朕先见一见,请将军行个方便。”
      那军士一听,哪敢拒绝,便让元子攸带了太后去帐中了。

      “太后请坐吧,不必客气。”元子攸对站在帐中神色阴晴不定的太后说。
      “还是不必了。”太后冷声,“长乐王赏的坐席,朕消受不起。”
      元子攸略略一笑,也由得她,管自己坐下了。
      二人之间一时无话,元子攸望着太后,隔了一会儿才叹道,“从没有想过,我和太后之间会有这样一天。”
      “是啊,”太后冷笑,“那日朕一时心软,放过了你,没想今日倒落在你手上!”
      元子攸无意与她争辩,只是好脾气地摇了摇头,很淡地笑了一笑,“我并不想与太后为难,请太后来,只是想问一问,太后可是真的愿意从此便青灯古佛,在永宁寺了却余生?”
      “你是在怜悯我?”太后神色微有动摇,口气却不放软。
      “怜悯也好,惩罚也罢,都不重要。”元子攸眼里透出哀伤,声音也是如梦一般,“我只是问太后的心意。只是想问……太后要的究竟是什么呢?”
      “从前我以为太后心向佛法,可是永宁寺,却还是我和先帝去得更多,从前我也以为太后珍爱先帝,可是先帝究竟不明不白地去世了……荣耀、亲情,这些太后从前都有,可是到底为的什么,竟把它们都给舍下了?”
      “你懂什么……”太后冷哼了声,可是目光也渐渐迷离起来,元子攸知道她也在追忆她的生平,便不再出声。

      “你真的想知道吗……”过了好一会儿,太后才幽幽地说,“也罢,我这一生也不知道还能跟多少人说上多少话……你也算是个知根知底的,你要是想知道,我就说给你听吧。”
      “你诸事缠身,大约没有多少时间能浪费在我身上,我便拣要紧的跟你说吧……”太后讥诮地一笑,道,“我出生时,父亲已至暮年,没有太多心力来照看我,我从小是跟着姑母长大的。”
      “姑母早年出家,却不是一味清修,我既由她抚养,固然蒙她教我些佛经大义,可更多的时候她还是跟我讲些古往今来风流人物的生平掌故。现在回想……”太后唇边挑起一抹意义不明的笑来,可那笑还未完全展露,她又想起那个貌似泰山崩于前亦不乱,胞兄骤死亦无动于衷如今却转头便南逃的汝南王元悦,忍不住哼了一声,“她的出家,就似汝南王那般离经叛道,也不知是做给谁人看的。”
      “这样传奇人物的故事听得多了,我虽长在青灯古佛之下,日日所见也不过黄墙黑瓦方寸之地,抬头也只是再小不过的一角天空,却终日蒙蒙昧昧做着不能为人言的梦。想来也是可笑……我成日生活在简单平凡日复一日的重复之中,身边最大的变化也不过是黄花开又谢,明月圆又缺,小小年纪,又从何处幻想出的如许传奇不凡,千古风流?”
      太后顿一顿,“我听过很多故事,听罢有些我拍手称快,有些我扼腕叹息,故事里的人物有的引我向往,有的却只令我摇头。不过,这么多故事,这么多人,只有一个人的话说到了我心坎里……你定猜不出那是谁。”
      “是谁……”元子攸轻声问。
      太后转头看向他,淡淡一笑,“是前朝大司马桓温。”
      元子攸果然没有想到,无声地吸了一口气。

      太后眼里迸发出说不清是阴鸷还是无奈的光,在软与硬,柔与狠之间流转不定,“小时候我听姑母跟我讲他那关于遗臭万年的故事,深以为然。人生在世,如我这般的女子,便是走上了其他女子只能仰望的高峰,也太容易埋没在历史的烟波里,再好也不过是一个你们男子的附庸品。与其这般……遗臭万年又有什么不好?至少……还能有人忘不了自己,证明自己活过。”
      太后说着抬头看来,“你可是要笑?你出身高贵,又生得品貌一流,既是这样惹人歆羡的男子,我所言个中辛酸苦楚,你又能懂得什么……也罢,我何必要和你说这些!”
      可她抬头看去,元子攸却并没有笑。

      “这话,其实也不错。”元子攸轻声道,“从前我也这么想过,后来却觉得……流芳百世,或是遗臭万年,都太累了。反正人生也不过百年,倏忽而过,死后都是黄土一抔,有没有人记得,有什么重要?还不如抓紧这百年称心如意地过,要是真的一生平庸……那也就平庸罢了。”可话这么说,心底却浮上一层深重的无奈,一时间四肢百骸连同头脑都倦怠无力,他摇了摇头,极力甩脱那令他惊恐的感受。
      “你自是天之骄子……称心如意,对你来说唾手可得,可对那些不如你的人来说呢?”太后本是等着元子攸的冷嘲热讽的,可是元子攸的话好像有一种特殊的魔力,压得她身心俱疲,无力反驳。太后苦笑一声,“呵,称心如意……哪是你轻描淡写一句话那么容易?”
      “我可能……确实是有些矫情。是我的不是。”元子攸坦然承认,说着垂下眸来,问道,“那之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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