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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 17 章 ...

  •   那房子狭小,光线昏暗,元子攸跟着孩子走了进去。床上躺着个年老妇人,脸色蜡黄,瘦得皮包骨头,只剩一双浑浊的眼珠还会微微地转动。
      元子攸一见之下,便知这老妇时日已无多,不忍心多看。偏偏那孩子执着他的手走到床边,唤道,“奶奶,就是这位大哥哥给的吃的。”
      “啊……”那老妇人喉咙里发出含混不清的音节,摸索着想要坐起,“多谢恩人……”
      元子攸赶紧道,“老前辈不必客气,还是请躺下吧。”
      “唔。”老妇人这才躺好不再动了,歉然道,“老身眼睛已看不见了,失礼勿怪。”

      屋中静默了一会儿,元子攸道,“晚辈有一事请教,老前辈可知去晋阳走哪条路吗?”
      “晋阳……”老妇嘶声问道,“恩公难道要去晋阳?”
      “正是。”
      “啊,晋阳。”老妇微微摇了摇头,“东边的那条路就是了,有一棵很高大的桐树的那条。”
      “多谢了。”元子攸道,又想起这一路上遇到的人的种种神色,又问,“敢问老前辈,河北一带,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老妇叹了口气,“还不是因为战乱……唉,一言难尽啊。”
      那孩子听了,在一旁闷闷低了头不语。

      “老身不过一垂死老妇,平生也没见过什么世面,说不上什么大道理,北方的境况老身不甚清楚,只跟恩公说说老身自己这村寨吧。”那老妇人说,“恩公但瞧今日的模样,可能根本想不到从前这里的繁华。那时候,几条官道在这里交汇,自北方去京洛或自京洛北上的人大多要在这里歇脚换马,老身村落里的人也大都开些茶肆饭馆,以此为生。彼时村寨里随处可见各式穿戴口音的异乡客人,有的是京城或是晋地的高官,也有带着稀奇古怪货品的从他乡来的行商,还有追慕风雅的游人,去孟津看黄河,或者去洛阳看牡丹……孩子们就在欢声笑语中慢慢长大,老身这些上了年纪的,也就在这样一片安宁和谐中逐渐老去,只想一生如是,虽是平淡了些,可也没什么好遗憾的。”
      “瞧老身,年纪大了,说着说着就说远了,恩公请不要介意……”老妇人说着苦笑了一下,“然而自前几年北方六镇动乱以来,一切是一日不如一日了。行人少了,慢慢村庄里的茶肆饭馆一间间地关门歇业,眼见生计窘迫,不少人离乡另觅出路,走了一拨又一拨,这里冷清多了。”
      “这也没什么,老身本想了此残生总还是无大碍的,偏偏战火不熄,不知从哪里来的游兵散勇、盗贼流寇,四处劫掠,为非作歹,路过此处,自然不会放过。村中留下的人逃的逃死的死,老身这把年纪自然是跑不了的,拚着这把老骨头和老身这个孙儿躲在了村口的枯井里,好歹才保住了性命——”
      “唉,虽是如此,后来夜半总梦见那些日子在枯井里听到的乡民们的哭喊嘶叫,哪还能再睡得着?何况,又短食粮。老身这个孙儿颇为孝顺,这些日子在村中挨家挨户地搜寻吃食,有时运气好,能寻到些许,可又顶得住几日?老身垂暮之年,死便死了,无足怜惜,只是可叹老身这才十多岁的孙儿……”
      老妇人说到这里,气急败坏地喊了一句,“天杀的胡人!”她久遭病痛与饥寒困扰,不由气喘不定,脸色狰狞,面目看上去着实骇人。

      她这一句“天杀的胡人”自然是把元子攸也含在其中一道骂了进去,不过便是没有这句,元子攸心里又何尝好受?他回想洛阳歌舞升平笙歌不散,只觉得自己从前二十多年只像醉梦一场,此时忽然有人揭开蒙住他双眼的绝美的柔纱,他才看到其实身边根本是血红一片。
      这老妇目不能视物,看不见元子攸的形貌,自然而然地把他当做和自己一样的乱世的受害者。她犹要滔滔继续说下去,还是那孩子知觉,偷偷扯了扯她的手臂,轻声道,“奶奶,别说了。”
      老妇人话音一止,忽然也明白了什么,脸色微微一沉。
      元子攸听了她一席话,心中愧疚,又见她神色,明白自己不能再留,便道,“多谢了,晚辈这就告辞了。”
      那老妇并未留他。

      “大哥哥,你这就要走吗?已经这么晚了,不如歇一宿吧?”那孩子送元子攸出来,问道。
      “还是不了。”元子攸摇头,“我身负要事,已经耽搁得太久了。”他说着望了一眼屋内,“何况,你奶奶未必欢喜。”
      那孩子便不再强留。
      “等我回来,再来找你,好吗?”元子攸说。心中却是知道,等自己回来,这祖孙二人,未必还在人世了。

      他趁着夜色重新踏上前路,心里一片茫然。夜晚里宿鸟的哀鸣和野兽的低呜从四野传来,路口那棵歪斜生长着的桐树已被他远远甩在身后。元子攸一失神间,马身猛地一晃,他回过神来,发觉身下骏马竭力拔蹄,原是马蹄陷入了一片泥泞之中。
      元子攸见坐骑始终不能脱身,自己跳下马来,不知道踩在什么东西上,脚下“喀喇”一声。他没有在意,随便一脚把那物体踢开,谁知那物飞是飞出了,却在幽夜里带出一弧暗绿的光芒。
      元子攸愣了愣,点了火折俯身去看地上的东西,幽暗的火光依稀照出那物体的轮廓。元子攸一见之下顿时寒毛倒竖,惊得猛退了一步,好巧不巧,他正踩在一具尸骨上。那尸首面目都已溃烂尽了,身上已没剩下几块肉,唯有白骨嶙峋,根根分明,断折的肋骨上一道浓重的淤紫——兴许尸骨的主人生前在战场上负了伤,并未立刻毙命,不甘就死一路奔逃,到了此处终于不支扑地而死;更有可能,他曾经只是一个无辜的路人,在战场外不知道什么人的刀下仓皇送了性命,潦草结束了渺小不足道的一生。
      不必说,刚才被元子攸随便踢出的,正是这尸骨的一部分,绿光自然便是他从前只在那些爱讲志怪故事的说书人口中听说过的磷火了。

      元子攸强忍住不适,将牙咬得死紧,脚下避开那具尸骸,牵着马缰用力将马从泥泞中拽出。
      纵是骏马,又岂能知人意?那马得了自由,发出一声清亮的欢嘶,在寂夜里传得远远的。元子攸全身恶寒,一时觉得气力全无,膝下一软跪倒在地,手掌重重按在泥泞里。
      过了好久,他才渐渐缓过来,苦笑着看了看自己一身的泥污,在袍子上粗粗擦了擦手,勉强跨上马背,骏马载着他,摇摇晃晃又往前去。

      元子攸竭力想要将刚才那尸骸的模样从脑海中甩脱,可是越这样想,那景象在脑海里就印得越深。他奔波几日,也没顾得上吃食,一时胃中翻腾抽绞,难受得很,想要吃一些东西,又如何下得了口?于是脸色苍白,额上渐渐沁出冷汗。若是有人在这寒夜里的荒原上看到他,定会以为那是只夜行的鬼。
      所幸这一夜再无他事。

      到了破晓时分,晨雾渐散,身遭的一些影影绰绰都似张牙舞爪的鬼影。
      前头数十只乌鸦正围着一具尸体啄食得欢,被元子攸惊动,仓皇飞起,在空中抖落片片鸦羽。剩下那残缺的尸骸暴露在风中,肌理已被风吹得干紫,可肚肠挂了一地,依然是鲜嫩粉红的。
      元子攸歪坐在马背上,来往的风呼啸,他浑身都似冷了。

      越往北行,所见更凄凉。
      元子攸一连行了几日,见到更多倒毙路途的死尸,有飞鸟,有走兽,有人,有青壮,有老迈,有年幼。
      慢慢地他也学会刻意忽视这一切了。不由又想,人真是可怕,初时惊悸如此,不过几日工夫,如今他见了眼前这些,除了心上一片空茫,竟可以毫不所动。
      只是他独独如此吗?

      他也不是没有遇到过活人的。
      他想到路上遇到的那些零星的难民,那些难民有的三五成群互相扶持,也有独身一人踽踽而行的,只不过大都是满眼惊惶,好像你在他耳边随便说句话就能惊破他的胆一样——那已不像是人了。
      还有那些流寇。其实说是流寇,境遇也就比那些难民好上那么一点点。
      这些人都是自北向南行,不可避免地与元子攸打了照面。那些难民眼里只有麻木,就像是根本没看到他一样,只是匆匆瞥了一眼就又继续赶自己的路。那几个流寇倒似乎是想要动手,可见元子攸一身泥泞,面色枯槁,想必也是无物可图,又觉得索然,毕竟如今他们也没太多力气可以浪费,双方便这样在彼此的注目下擦肩远去。
      都是自顾不暇,又怎么能再理会他人的死伤呢?

      一路磕磕绊绊,好容易走到太行山脚下,元子攸已不知耗费了多少时日。
      他抬头仰望巍巍高山,半山如银。
      路才走了一半,接下来是更难走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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