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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你说,那个人真的是皇帝?”
      “我可说不准,如今这模样……”
      门外的脚步声顿了一顿,隐约是有人向室内窥探,这时元子攸背倚着门坐在地上,门外的人当然没能看见他。彼时下午的最后一抹阳光斜斜地透过门扉上雕镂的花纹缝隙投在香案上,他看见其间尘埃纷乱,尔后一明一暗间人影闪过,门外的人似乎叹了口气。
      “唉,也真是可怜,堂堂天子落得这样下场。要我是他,乖乖听尔朱大将军的,何至于如此呢?”
      “谁说不是呢?”

      谁说不是呢?元子攸有时候扪心自问,答案却始终是无悔。哪怕似如今落得两败俱伤,平白任小人得势,天子一朝为囚,可毕竟,他所痛恶的那个人已经死了,还是死在自己的手上。他心愿已偿,亦复何恨?只是他所在的地方终不免勾起了他千万般思绪吧。
      这里,是永宁寺。

      他本是不会成为皇帝的,在十多年前,他十二岁的时候,怎想得到这一生会跟权利人心深深纠葛?
      那一年的深秋,洛阳城中的梧桐叶纷纷地落,他的长兄元子直抱着他骑在马上,沿着熙熙攘攘的铜驼街一直走。马蹄嘚嘚地响,他在马背上四顾,街上行人汉装胡服、僧衣道袍,络绎不绝,乌发黑瞳、碧眼虬髯混处一处,各式语言充杂于耳——也都沿着铜驼街一直走。
      在他孩童的记忆里,洛阳从没有像这样热闹,就算他身为宗室,小小年纪,又哪里能同时间见到这样多容貌、语言、服饰、行止各异的人?
      他瞧着新鲜,忍不住扯了扯长兄的手臂,元子直停下马来。他指着一个披着红衣的男子问道,“大兄,你看,那是什么人?”
      元子直俯下身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朝他温言笑道,“那是僧人。”
      “僧人?”元子攸念了一遍,又疑惑问,“可是他身上穿的,怎么跟平日里看到的僧人都不一样?”
      “那是袈裟。”元子直说。
      元子攸还待再问,前头弟弟元子正和哥哥元劭同骑在一匹马上,这时回过一张端秀的小脸,朝他们喊道,“哥哥,快点!”
      “来了!”元子直应了一声,又对元子攸道,“等下啊,这样的人,子攸你能见到更多。”

      “都是来看永宁寺的?”马蹄声又嘚嘚地响,元子攸仰起头问长兄,“永宁寺到底什么样,值得这么多人来看?”
      “永宁寺啊……”元子直的目光里透出一种别样的光彩,似乎悠然出了下神,才道,“那是太后主持修建的佛寺,三年前就开始动工,到前几日才算落成。足足哪,修了三年。”
      “三年……”元子攸在心底体量了一下三年的长度,若有所思,“那太后一定很爱佛。”
      “谁说不是呢?”元子直道,“据说太后有一作女冠子的姑母,太后幼年跟着姑母耳濡目染,小小年纪就能懂佛经大义。后来入了宫也始终不曾放下佛法。”
      “要说这位太后,可确实不一般,多才艺知佛法也就罢了,胆识却是一般妇人难有的。”元子直续道,“昔年宫里为防外戚专权,有‘子贵母死’的规矩,往往后宫妃嫔生怕生子。到太后有孕,人人为之忧心,甚至有人劝太后将孩子打了。太后不允,反而在夜晚祈祷,说但愿怀的是男孩,将来成为宣武皇帝的长子,为此身死不辞,后来果然生下圣上。好在宣武帝宽仁,念太后苦心,自此废了这陋规,太后得以不死。便是自此之后,太后愈信佛法了。”
      元子直说到这,对元子攸笑了笑,道,“不说这个。建永宁寺,几乎征调了举国半数的工匠,耗费了足足三年,当年修建大兄我的真定县公府,也就数十工匠,花了几个月的时间,子攸你想,这永宁寺得是什么模样?”
      “得是什么模样?”元子攸急忙追问。在他的心目中,长兄的真定公府已足够大了,九曲回廊、苗圃假山,往往他和弟弟元子正追逐着就迷了路,他一时不能想象那理该比真定公府恢弘成百上千倍的永宁寺会是什么模样。
      “喏,”元子直忽然停了马,笑道,“这不就见到了?”

      元子攸回过头,近前的是茫茫的人潮,再远,他依稀见着了一角黄墙。然而这都不算什么,所有人都在抬头仰望,元子攸坐在马背上,也跟着仰脖,直到脖子都仰得酸了,好歹才看到那高塔的塔尖。
      “果然了不得……”他听到身后长兄的感慨。
      其实要说高,永宁寺塔不过百丈,比起那些胜迹名山,自是差得远了,不过平地突起高塔,又是在京洛之中、宫城之畔,人力所及,却毕竟是古往今来第一回。
      元子攸自是看得痴了,连元子直也屏住了呼吸。
      这些年元子攸在宅中远远地也见过这高塔,不过隔得既远,高塔又不曾露出它真正面目,看来也不觉得有什么,这时这高塔的阴影遮盖了他与他身畔千万人,一阵风吹来,高塔之上宝铎声响,连绵一片,一时只觉恍非人间。
      那高塔从此深深烙印在他的心上。

      “子攸,下马吧。”他还未回过神来,元子直轻轻推了推他。他跳下地来,心里还是怔怔的。
      “子攸,看傻了吗?”元劭在一畔调笑,“好看的还在后头呐。”说着他携着元子正的手,先往里去了。元子直也拉过元子攸的手,二人通过人群让开的一条窄道,迈步走进永宁寺里去。

      映目先是佛殿,高大巍峨,庄严肃穆,都远胜元子攸过去见过的。适才寺外人声窃窃,议论不休,到了寺里,却好像进了另一个天地,连一路上话多的元子正,到了这儿也不敢再随意开口。
      “大兄,”兄弟四人绕着佛殿略略转了半圈,元劭低声道,“听人说,这大殿仿的是太极殿形制,果然是吗?”
      “依我看,只怕确实。”元子直沉吟道。
      “太极殿?”元子攸依稀记起曾在长兄从前不经意的言谈里提及过,仰了头刚想问,却被元劭打断。
      “嘘,”元劭伸指在唇上一竖,“陛下要来了。”

      果然礼乐声响,帝后驾临。
      太后曾有言说今日大家同来观佛,不必拘礼,但一众公卿还是低了头不敢直视。元劭忙扯了两个弟弟退开,元子攸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耳边听到一个稚嫩的童音轻声说道,“母后,这佛堂可真像太极殿。”
      另一个女子的声音笑了笑,道,“皇帝说这佛殿造的可好?”
      “母后督造的,当然好,”那童音说道,“只是这佛堂看着太像太极殿,让我心烦。”
      “呵,”女子不以为意,只是笑道,“皇帝又说趣话了。”

      元子攸忍不住好奇,悄悄抬头看了一眼,只见那穿黄袍的皇帝身量小小,一张脸蛋清清秀秀,看着年纪怕是比元子正还要小上好几岁。他一只手被太后牵在掌中,神情还有些怯怯的。
      元子攸心里难免有一点点鄙薄,正是这时,皇帝忽然转过头来,两人的目光一对视,都是一愣,元子攸慌忙要垂首,却见到皇帝朝他笑了笑,又吐了吐舌头,偷偷做了个鬼脸。
      元子攸报之一笑,那边太后已开口,“朕先已有言,诸公都不必拘礼,同朕一起看看佛寺如何?”她这时的语音威严,与刚才和皇帝说话时截然不同。
      众人都直起身。元子攸眼看太后二十余岁的年纪,身着华服,容貌绝丽,如此年轻貌美,偏偏举止雍容稳重,果真已是太后的模样。
      再转目瞧,那小皇帝这时也板起了脸,一帝一后当先在前走着,身后王公贵妇跟从。元子攸父亲早死,兄弟中最年长的元子直也才过弱冠,自然在宗室中没什么地位,只有远远跟在后头。这倒也好,兄弟几个反不必太过拘谨。

      “这样的日子,母亲为什么不来?”元子正看着身旁有不少命妇,想到自己兄弟几个热热闹闹,母亲却独自在家,不由问道。
      元劭和元子直对视一眼,彼此的神色都有些复杂。
      谁都知道因昔年父亲彭城武宣王元勰冤死一事,他家与帝家有些嫌隙,虽然先帝已逝,新帝登基,可这疙瘩,到底还是抹平不了。
      事发之时,元子攸尚在襁褓,元子直、元劭略知一二,却到底懵懂,唯有彭城王妃李媛华,那日正在生产,等到日暮生下元子正,却惊闻丈夫死在宫中。
      此恨难平。
      大家都觉得元子正是替元勰活着,是以格外宠爱这个弱弟,又怕说了令他不安,于是从没有人告诉过他这件事,他也从不知为何每每他生日,母亲反要流泪。
      这时元子直只好温声劝慰,“许是母亲不喜欢热闹吧。子正觉得可惜,回去说与母亲听就是了。”
      元子正点点头。元劭生怕他再问,忙岔开话题,“大兄,太后边上的,可是清河王?”
      元子直转目看去,道,“是了。清河王近来很得太后器重。”
      元劭忽然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道,“我听说,太后对清河王,可不只是器重那么简单……”
      却见元子直变了脸色,也压低声音呵斥道,“胡说!你近来是跟着什么人鬼混,哪来那么多听说!太后与清河王,是你该非议的吗?”
      元劭嬉笑着讨饶,“大兄说我不对,我就不再说了。”
      元子直哼了一声,放松了口气,低声道,“清河王清名,朝野俱闻,岂是你说的那般不堪?何况清河王素来亲近爱护你我兄弟,你再不知轻重,也不该说那样的话。”
      “我知错了。”元劭哪知自己一句玩笑话惹得这个素来温文的长兄发了脾气,赶紧低头认错。
      “好了,”元子直捅了元劭一手肘,“太后要进殿了,且去看看殿内如何吧。”

      太后携着皇帝当先进了殿,其后是清河王这类宗室权贵。如元子攸兄弟这般,还进不去殿里。
      元子攸在阶下踮起脚尖,望见殿内幽深,佛殿正中的佛像浑身透着金子温润的光泽,高大得他一眼只能看见佛脚,佛像侧畔立着数十身披袈裟的僧人,这时一齐躬身向太后合十行礼。
      太后还礼,僧人中就有人奉上铜盆,待太后净了手,又有人奉香,太后与皇帝在佛堂祷祝片刻,跪下身去礼拜。
      诸王侯公卿跟着跪下,在殿外跪出长长的蜿蜒的两行来。
      待到礼毕,太后站起身来,微笑着与僧人交谈,一同指点殿内陈具,元子攸目不转睛地看着,忽然有人扯了扯他的衣袖。
      他一低头,果然是元子正,大约是觉得无趣,拉了他说话儿,“哥哥,你说,皇上有多大啊?”
      “皇上啊,”元子攸笑道,“比你还小。”
      “比我还小?”元子正眨眨眼睛,“听那些僧人说话,他不会觉得无趣吗?”
      “你道皇上也跟你一样吗?”元子攸弹了弹他的额头,教训道,又转了转眼珠,问,“觉得永宁寺怎么样?”
      “我还是喜欢长秋寺,”元子正却摇头,“那里的人能吞刀子、吐火焰,可真厉害!”
      “你懂什么,”元子攸嗤笑,“那不是长秋寺,那只是四月四的节日。”
      两人争辩间太后已和皇帝一同走出。
      “都别闹了,”元子直道,“子攸,你不是喜欢那高塔吗,等下陛下和太后就要登塔了。”
      两人果然噤声。

      众人肃立,皇帝和太后走过元子攸的面前,元子攸瞥了一眼,见到小皇帝苦着张脸,正感奇怪,耳边听他细声朝太后央求,“母后,我不想上去。”
      太后的眉梢跳了跳,只作不理。小皇帝只好再开口,“母后……”
      “胡闹!”太后呵斥道,顿住了足,声音严厉。肃立在一畔的陈留公李崇年事已高,吃了一惊,身子一颤,堪堪要跪下,太后却沉了脸径自往前走了。经这一呵斥,小皇帝哪敢再开口,低垂了脸儿只好跟去。

      高塔在佛堂之南,走得愈近,那宝铎声愈清晰,元子攸一路不住仰望。这一日天朗气清,秋风徐吹,碧空如洗,白云柔洁,元子攸这时真真切切站在高塔之下,只见塔身锦绣围柱,红漆涂窗,塔侧金铎垂挂,在风中跳荡碰撞,光芒闪烁,塔顶金盘映射日光,直透云中。
      帝后携手登塔,一层又一层,起先看得清眉目神色,越登越高,渐渐就成了个模糊的小点,许久许久,那小点才渐渐变大,幻化出帝后二人的形貌。
      不知是在第几层,二人停伫了一会儿,众人不知何故,有些骚动。元子攸抬头看去,他眼力甚好,见到那小皇帝扶窗临风,伸手抹了抹眼睛。只是片刻而已。
      再有片刻,帝后二人自塔门而出,脸上俱有异色。
      皇帝自不必多说,太后素来不动声色,此时眼中也透着震撼,对着清河王感慨,“可敬、可畏。”又吸了一口气,才道,“中书舍人常景所撰的文朕已看过,觉得甚好。请太傅念与诸卿,就此刻作碑文吧。”
      清河王答应,“是。”说着展开那绢书。
      他风仪优美,声音清朗,站在塔下高声念那碑文,声音和着铎声,落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
      小皇帝站在太后身畔,却是眼圈儿红红。

      尔后发生了什么,元子攸记不太清了,似乎是太后扶着皇帝亲自敲响了那口钟。自此之后,永宁寺的钟声日日敲响,从未断绝。
      日后他听南来的萧综说过,远在洛阳城外,就能见高塔接天,听钟鸣悠长,就连那铎声,也能随风直传十里之外。
      南朝四百八十寺,如何与之相比?

      回去的时候,他还是和长兄同乘,沿着铜驼街,逆着熙熙攘攘的人流。
      长兄送他到府门外,扶着他跳下马,元劭和元子正已进了门去。元子攸已走上了门前的台阶,忽然发觉元子直并没有跟上,转过身来,问道,“大兄不进去吗?”
      “不了,”元子直摇摇头,眼里有一种他不明白的东西,“子攸要是愿意,替我向母亲问好吧。”
      “大兄?”他还没明白过来,元子直又跨上马背,只道,“快进去吧。”说着一夹马腹,马儿放开蹄小跑起来。
      “哎——”元子攸忙跑下台阶,追出几步,可那一人一马已去得远了,只好讪讪停步。

      “二公子,”门口仆从唤道,“二公子,快进屋吧。”他只得进屋去了。
      厅上母亲李媛华端坐,元劭、元子正坐在一旁,元子正正眉飞色舞地跟母亲讲述这一日的见闻。
      见到元子攸进来,李媛华脸上露出微笑,“子攸回来了。”
      “母亲安好。”元子攸行了个礼,坐到一畔,“大兄托子攸向母亲问好。”
      “嗯。”李媛华只是冷冷淡淡应了一声,转头又朝元子正露出慈爱的笑来,“子正刚才说到哪了,那塔有多高?”
      “一百丈!”元子正兴高采烈的,什么都没有意识到,“我仔细数了,有九层!”
      “一百丈……”李媛华笑道,“你这孩子,胡说了吧,母亲在府里远远看见了,哪有你说得那么高?”
      “真的!”元子正急道,可是小小孩童,一时间也不知道怎么自证,只好又重复了一遍,“是真的!”
      “母亲,是真的,大兄说……”元子攸忍不住插口,可是“大兄”二字一出,明显觉得母亲脸色一沉,边上元劭忙朝他使眼色,元子攸知觉了,顿时缄口不言。
      果然李媛华就好似没听见他这句话似的,温声哄元子正道,“子正说的,母亲当然信,母亲是逗你玩着呢。”
      元劭趁这当儿站起身来,道,“母亲,我与子攸就先下去了。”李媛华点点头,元劭拉着元子攸从厅里走出。

      “母亲还是那么不喜大兄……”元劭神色有点郁郁,问元子攸,“刚才大兄为什么不进来?”
      “大兄没说为什么,只是让我替他向母亲问好。”元子攸答,又问,“哥哥,母亲为什么不喜欢大兄?”
      “大兄和我们不一样,大兄的生母……”元劭说了一半又觉得跟他一个孩子说不清楚,只叹道,“总之,以后母亲面前,还是少提及大兄得好。”
      “好吧,”元子攸应道,“子攸记得了。”

      现在回想,他这位大兄稚年离家独居,少年沉稳,总爱带他们几个骑马看花逛长秋寺,脸上永远是温温润润的笑,可是就是被他抱在怀里,离他那么近,元子攸也总看不清他眼底的东西。
      元子攸幼年丧父,只当他是父亲一般的人,好像只要长兄在畔,自己诸多错事,也都不必忧心。
      他在阴暗的佛堂里长吸一口气,想,若是自己这位大兄还在世,他元子攸,可能也不用孤身一人,应对今天这样的局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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