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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十七、大雪满弓刀 ...

  •   山里头的风急且劲,把那满枝梢的积雪刮下来,又似一场骤雪,星星点点地映着刀光飘落,颇助杀兴。

      袁朗齐桓与巴仁那激斗,一时退避躲闪,一时挑衅诱敌,一路往深山里杀去。渐渐不闻同伴声息,只有自己和身边之人的心跳与喘息,一声声重若擂鼓。巴仁那立在不远处,僧袍剩了几缕浸了血的红色碎布条,挂在他肩臂上摆荡,饶是这等模样,他仍是气相庄严,望过来的眼神似在看着两个死人。

      不过他虽然摆出这一副稳操胜券的模样,却不急着取二人性命。纵能骗过旁人,与他打斗这半日的袁朗齐桓怎会上当,当下不顾气息紊乱,便又持刀攻了上去。

      两人招式路数全不相同,刀锋半空流畅划过,冷银色的残光拼却一片圆满的光弧,直击向巴仁那右肋。巴仁那双眼暴睁,两手捏印,重重往刀身拍下,身形不动,平平向后倒飞一丈。他退得虽快,身前还是泼出条淋淋漓漓的血线,于丈外两柄刀尖处止。

      他身后是一株合抱的大树,巴仁那贴在树干上,此时终于忍不住咳了两声,伸手一抚右腰上三寸。那里是一处旧伤,困他有五年之久。皮肉外伤早已好了,透进来的异种真气却排解不出,不时引得他自身内息走乱,发作起来有数次险些走火入魔,更叫他五年来日夜不忘马结骨一战。

      袁朗齐桓一招得手,不由相视微微一笑。前面不停歇、不要命的攻势,也不过是要探一探当年铁路究竟给北胡国师,给他们俩留了些什么下来。

      铁路,又岂是随便就能杀了的!

      巴仁那旧伤遭了新创,心神恍惚不过瞬息。就在这一霎时间,树顶劲风呼啸,一柄利剑指着他天灵盖倒悬刺下。巴仁那急转头、扭腰、错步,以毫厘之差闪过要害。那人变招奇快,剑锋偏转刺穿他右肩胛。巴仁那痛吼,双掌一推,将树上扑下这人击飞出去,脚底忽然一痛,又一人伏在雪下,提着一对峨眉短刺向他双腿绞了过来。而那两片泼溅的雪亮刀光,也即将近身。

      巴仁那哼了一声,全身运劲,双掌临空架挡,十指或戳或点或弹,每每将刀锋偏开。脚尖顺着势头一缠要挑飞峨嵋刺,那人死不撒手,握紧了逆筋用力,只听喀的一声,巴仁那身子一晃,提膝蓄劲向那人踢去,左足软软垂着。先前那剑客大喝一声,弃了长剑抢上,一把抱住雪下这人,就地滚了一圈。虽是他动作快,仍未全然避开巴仁那脚劲,两人齐齐吐了口血,委顿在地。

      袁朗齐桓看得分明,这两人正是旧日袍泽,与货郎换手盯住北湖一行人,蛰伏多日,只为这一击而已。不及探看同伴生死,齐桓大喝一声长刀横出,袁朗伸臂急斩,一刀快似一刀。方寸之地狂涛怒卷,两刃间风雷激荡,竟是有死无生之势。

      巴仁那右肩左足俱伤,内息不调,西北第一高手还是头次这般狼狈。只是他成名多年,内力精纯深厚,现在虽不能尽数施展,对上袁朗齐桓两人源源不绝的攻势,竟然丝毫不见疲态。

      袁朗酣战之际,忽觉体内气海一空,经脉间急转的内息顿时凝滞,长刀击出时势头略一缓。巴仁那即刻发觉,五指一并,立掌斩在长刀中间最不吃力之处。袁朗心知自己也是旧患发作,拼着武功尽废之险催动内力。两股巨力迎头撞上,百锻精钢所铸长刀顿时从中断折,两人都受反扑。

      巴仁那略一晃,背倚大树稳住。袁朗面色青白,合眼向后倒去。巴仁那怎肯放过,拖着伤腿抢上,掌势凶猛,往袁朗胸前按下。岂料袁朗霍然睁眼,口中一道血箭喷出,直冲巴仁那面门,手里捏着半截断刀,勉力送了出去,没在巴仁那右肋处、

      巴仁那被那口血一冲,双目一片血红,暂视不得物。背后又有劲风扑来,当即不顾肋下剧痛,回掌一带,粘住齐桓长刀,内力急涌过去。齐桓却突然撒手,任长刀被击飞出去,团身撞进巴仁那怀中,一手将他肋下那截断刀按进去,另一手握住袖内滑下的一把匕首,悄无声息地抹向巴仁那喉间。

      对阵以来,齐桓招式皆是简练质朴,以不变应万变,以大拙抗奇巧,那是百万军中冲杀出来的勇猛和强硬,与袁朗的机变莫测、灵活跳脱全然不似。此刻忽然使出这么诡诈阴狠的一式,几乎叫巴仁那没防备当场送命。

      巴仁那瞧不见东西,喉间直逼上来的透骨寒意让他飞快地向后一仰,险险躲开,下巴到嘴角划开一道血痕,皮肉微翻。他方才追击袁朗踏前一步,此时后仰,却正将后脑送在那棵大树干上,咚的一声闷响,脑中眩晕。

      齐桓紧跟上来,手中匕首和那书生的一模一样,细窄而锋利。巴仁那昏沉中一掌劈在他肩上,骨骼碎裂声微响。齐桓受了重击,上身俯低,匕首递在另一手,速度丝毫未减。巴仁那伤腿猛提,膝头撞在齐桓胸腹。齐桓一口血吐出,跌了出去。

      一时间,场中无人能动弹。

      盯梢偷袭那两人倒卧一处,生死未知。巴仁那遍身是血,真气紊乱,靠着大树不住调息。袁朗就在他脚边不远躺倒,不出声的咳嗽,蜷起的身子一下一下抖动。齐桓跌在远处,数次要强行提气起身,终究颓然跌下。

      这一番拼斗,白日将去,已是暮日西斜时分。

      巴仁那到底功力较他人深厚得多,虽然旧伤已令他内力只能运出三成,要杀了这几个人,还是绰绰有余。他拖着伤脚迈了一步,顿觉胸中气血翻涌,动作不由一顿。就在此刻,蜷在地上的袁朗突然弹起,身姿在半空展开,如鹰隼掠翅扑下,双手成爪,指间挟着锐风,直抓巴仁那顶门。

      巴仁那冷哼一声,出手擒住袁朗手腕,袁朗手臂翻转,贴着巴仁那手臂绞缠上去。巴仁那牵动肩胛伤处,咬牙忍着使力,拼着关节错筋,将袁朗一把拽下来,摔在脚边,伸脚向袁朗胸口踩下去。

      袁朗却还有一只手空着等在那里,硬接住巴仁那一脚,猛地顺着力一拽。巴仁那左脚已折,撑不住身子,当下一晃跪倒,伸手就朝袁朗脖颈摸了过去。袁朗忽然笑了一笑,巴仁那眼睛上糊的血擦掉了大半,此时模模糊糊瞥见那笑容,心下竟然一寒。

      袁朗被缠住的手臂微一扭转,握住了那截还插在巴仁那肋间的断刀。他不顾丹田剧痛,勉强提起的真气倾注了进去。那股真气似是一把冰冷而灵活的剑,顺着五年前被铁路伤到的经脉游走,与那一股互相激荡,活泼泼乱窜起来,霎时遍布巴仁那周身。

      巴仁那手指顿在袁朗颈边,再不能往前半分。两股异种真气搅在他经脉内横冲直撞,竟令得巴仁那修习几十年的内力硬生生散去。他双眼怒睁,面容痛苦扭曲,似乎难以置信自己竟要殒命于此。身上僧袍无风鼓荡,通身骨骼噼啪作响,头顶有缕缕白气蒸腾。

      巴仁那深厚内力散去之际,气劲不仅会震碎他自己的内腑骨骼,亦会伤及就在近旁的袁朗。袁朗此刻力竭,他的旧伤本是内息运转不畅,这会儿全然耗尽,手指也难动弹一下。索性不再挣扎逃开,轻轻吐了口气,合眼在雪地上安睡下来,嘴角尚存有一丝笑意。

      巴仁那浑身骨节爆响,挣着仰头悲啸,声音只冒了个头,尽数哽在喉间,变作几声空洞的喘息。身子像摊烂泥般委顿下去,再无动静。

      天陡然暗了下来,山间苍茫寥远,林中静静升起一层雾霭,在繁星清辉下隐隐生光。远处有些吵杂之声,树木缝隙透出火把游移的暖光。

      齐桓蓄力起身,先向盯梢两人靠近过去,他俩已然醒转,只是移动困难,故此在原地调息。齐桓掉头向不远处树下一望,只觉得手足冰冷,胸口油泼也似,将大仇得报的欢悦驱了个干净,心头焦苦烧灼,拔脚时竟一个趔趄,险些栽倒。齐桓苦笑,强提精神缓缓走过去。

      袁朗躺在那里,浑身浴血,面色沉静祥和,齐桓用力握了握拳,伸手在他鼻端一探。指尖触到若有似无的气息叫他顿时一喜,又不敢相信,挨着将颈侧胸口手腕都摸过了,方才长舒口气。浑身没了力气,直直跌下,半压在袁朗身上。

      过了一会儿,齐桓只觉得旁边那人动了动,脸颊贴过来轻轻挨蹭。他心里有极大的欢喜要爆出来,唇角的笑还未及展开,浓重倦意就涌上来,立时睡了过去。朦胧间,仿佛有许多人围拢上来,他却只将搁在袁朗腰间的手臂紧了紧,睡得人事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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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齐桓以为自己睡了有百年之久,含糊醒来时周身被褥厚实柔软,如卧云端,他微一动,手臂下却是空的,心中不由一凉,慌张睁眼,目光正正撞在另一双眼睛里。

      袁朗就睡在他旁边,也是才醒了的,满面惺忪睡意,瞧见了他眼里就露出笑来。

      这里似乎是个偏僻的农家院子,隔着门板能听见外面鸡飞狗跳、人声吵嚷。高家少将军直喉咙指挥围追堵截,部众满院子追着鸡要炖了吃,自家兄弟指点说狗肉才补,有人喝着茶笑吟吟劝两句,都在高将军一声沉喝中静了下来。大约是郎中的人松口气,期期艾艾解释屋内躺着那俩人的伤势,说了半晌,一句只怕今天就要醒让诸人齐声欢呼,又开始热闹闹地追鸡打狗。

      齐桓浑身暖洋洋的躺着,心里空空的什么也不想,又觉得有说不出的快活,虽然身上无一处不痛,也只愿就这般躺下去。袁朗应该也做如是想,两人紧紧盯着对方,将两张脸上的青肿伤口胡渣细细瞧过,却都不出声。过了许久,袁朗突然向齐桓挪动着,不留神扯痛了伤处,拧紧眉头顿住不动,歇了片刻,伸长脖颈凑近了,嘴唇轻轻贴过来。

      两人都流了许多血,嘴唇干裂,硬刺刺地贴在一起。袁朗亲了一会儿,分开来见齐桓还怔着,咧嘴一笑,又亲上去。齐桓也强挣着向他靠过去,好叫他亲得方便些。

      就这么靠在一处厮磨,屋里影子渐渐洇开,灶下柴草的烟气和肉香一道飘来,在最后一点日光中浮动。

      想了许多年的平安喜乐。

      过了数日,高城先在这偏僻荒村里呆不住,嚷着要走。高靖远王庆瑞也说早日远走才平安,都是行伍出身,拔脚就能出发。袁朗齐桓被抬在院子里相送,问他们要往哪里去。高靖远眯着眼往西北张望,彤云散尽,碧空高远,像极了彼处大漠风光。他大笑道:“前朝有莫将军,镇守北疆,死后即葬于关城下,墓碑以北三十里敌军不犯。我无此威,就把自己撂在秦州了,且看看边关的热闹繁华,看看旧友留在那里的血罢。若是死了,正可埋在一处。”

      高城却道:“没得北胡蛮子打了,还有沙匪山贼,我自有一身武艺,哪里怕卖不出去的。”

      两边举杯,饮尽了英雄血,拱手作别。隔了许久,村口那条土路上还传来高城不论调子的歌声:“举头西北浮云,倚天万里须长剑……”

      待到了初春天气,袁朗齐桓已能自己下地行走。十三个人里,数他两人伤势最重,余下的见他们不需照料,自家养了半好,各有去处,陆续走了干净。许三多倒是早好了的,只是总不肯走,那一日叫成才扯着离去,还兀自痛哭流涕。等走远了不闻哭声,袁朗齐桓都松了口气,对视一眼,不由笑起来。

      两个人原本坐门前阶上,索性四仰八叉躺倒下来,不顾难受死紧地挤在一处,肩臂交叠,头并着头,一起望着顶上天空。

      阳光轻暖,蒸着草木初生的清香。远处有抹极淡的云色,正在西北,正在秦州之上。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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