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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十、万里未归人 ...

  •   两人在房内默然相对,忽然听得院门口有喧嚷之声。待主人家前来拍门,才知是丁氏托人从镇上请的大夫到了。

      那大夫看过两人,直道无妨。丁二受刑日久,伤势较重,需得多修养些时日。只是袁朗的新伤还罢了,这大夫从不曾医过武人的内伤,对着他旧患束手。袁朗不以为意,齐桓却因听他说丁二一眼瞧出受伤原由,生出些指望来。谁知丁二称自己略通医理竟不是谦词,果然只是略通而已,虽然瞧出病因,却并无良方医治。

      好在袁朗齐桓曾多处求医无果,如今不过又添一次罢了,并不很放在心上。

      不一时摆了晚饭,除了几道荤素菜肴,还多了一盆大夫吩咐的黄芪羊肉汤,给两个伤患补血。等吃完了饭,齐桓才想起来昨夜的饭菜,便去向丁氏道谢。

      丁氏正坐在堂屋跟侄儿闲话,听了捧着茶碗一愣,上下打量齐桓一圈,瞧得他不大自在方才掩口笑道:“齐先生糊涂了,怎么不知我是不擅厨艺的?若非如此,前些日子怎敢劳烦先生呢。昨天先生忙着,是这家里的小姑娘烧的饭菜,今日也是她做的,尝着也颇可口吧?”

      齐桓一时间没甚言语,心里暗骂自己怎么忘了这一节,竟还听信袁朗的话,当是丁氏下厨。

      这家农户的女儿十五六岁年纪,十分爽朗活泼,对齐桓这陌生男子并不大回避,还是家中头一个同他搭上话的。齐桓细思一回,仿佛记得刚刚那女孩儿来收桌子时,水汪汪的曾瞄了自己许多眼,或许便是想听自己这厨子一句夸赞话也未可知。

      想到袁朗不知因何骗他,齐桓转过头去,和丁氏姑侄一起盯着那人。

      袁朗还坐在吃饭的矮方桌边上,将桌上鱼刺鸡骨拨在地下喂狗。这家里养的也是头黑狗,瘦巴巴的,毛发肮脏凌乱,全不如丁二爷用心饲喂的那头肥壮。袁朗也不知听见他们说话没有,侧转着俯下身子,埋头抚弄黑狗头颈,状似温柔慈爱、怜弱惜小。

      丁氏同丁少辉极小声地咕哝:“当真想不到,袁先生对咱们孤儿寡妇不加辞色,却如此待一条畜生,可见心里还是仁义的,莫要看错了他。”丁少辉极是赞同,频频点头。

      齐桓听见,脸上不由自主抽了一抽,见袁朗一手撑在桌上,拱背弯腰扯痛了伤口,忙上前扶了一把,揪着后领提起来。袁朗偏过头不去看他,齐桓见状,忍着笑凑在他耳边道:“且先把口水擦一擦,这狗没油水,炖不出好汤来。”

      袁朗斜过一眼去,哼笑两声,一边仍是逗狗,一边同丁家三人闲话。他自受伤归来起,身上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斩碎了,神态沉静温和,然而眉梢微挑时又流露出恣意而张狂的神态,眼中有异彩焕然,整个人同之前大不相同。他同齐桓,好像都因敌人的临近而抖落一身锈迹,重新将当年的锋芒亮了出来。

      说了一阵丁二支撑不住早去睡下,袁朗拖着齐桓起身施施然向人招呼过,回了他俩合住的屋子。门一掩上,袁朗从行装里取出一张水陆舆图,齐桓点灯移近,两人沿秦州到京城的道路细细研看,袁朗一根手指点在秦州,沿路缓动,到了一处停下,恰巧与齐桓从京城而来的指尖相触。义州。两人抬头相视一笑。

      袁朗收了地图就去铺床,灯火因被褥翻动带起的风一阵忽闪,袁朗的声音本就低哑,此刻听来轮廓晕开了似的微带含糊,对齐桓道:“你写信递消息与他们吧。”他本来折了两个被筒,想了一想又抖开,将两床被子迭在一起,厚实温暖。整得满意了才在被窝上拍了一巴掌,转身却见齐桓端坐桌前,呆呆盯着积满陈垢的桌面发怔。

      袁朗上前一手搭在齐桓肩上,一手拿住下巴掰过脸来瞧。他眼里映着摇曳火光,目光深切而了然。齐桓避无可避,只得局促地笑了笑,艰涩地挤出一句。“我写不来。”灯烛亮得太过,刺得他鼻中酸意直冲眉心。“好久不曾联络,同他们说些什么好呢。”

      “就说数年不见,咱约了故人把剑言欢,要叙当年受国师照顾的旧情哪。”说着抬手在齐桓脸上揉搓,直到觉着擦过眉睫时那股微微的潮意退了,才放下手去。“可赶得及么?”

      “这才几年,你就瞧轻他们了?当日铁大一声令下,两百号人四方而来,从没一次赶不及的。”齐桓深吸口气,取了纸笔,写了封寥寥数语的简短书信,折好了又出了会儿神,才熄灯躺上床。

      睡到半夜,袁朗冷得厉害,贴着齐桓身上的热气靠过来。齐桓也迷糊着,半梦半醒间伸手就揽过来搂住。这夜睡得酣沉,次日鸡鸣,齐桓一醒就觉得肩臂上熟悉的麻痛,果然又是给袁朗压住。他抽出手来先伸到被下,在袁朗身上摸了两遍,见都是暖的这才满意起身。

      等洗漱好吃了早饭,又在院场里活动开筋骨,才回房去叫袁朗。袁朗倒已经起来了,披着衣裳坐在门槛上,那黑狗蹭过来讨食,给他捉着抚弄,好容易挣开,站在一边抖抖毛,伸舌头舔他头脸。袁朗摁着狗头推开,一面对齐桓笑:“等此间事了,可有什么打算?”

      齐桓大步过去拉他站起,跺着脚赶开黑狗,漫不经心道:“钟府是不用再回去了吧?要往哪里去?”

      “你若要呆在这村里,我是不来的。没有那些家伙一同住着,有些气闷。”袁朗看黑狗追着鸡满院子跑,兴味十足,全然不像气闷了的样子。

      齐桓诧异瞥来一眼:“胡扯什么呢。咱们自然要一起的——往哪里去不是一样。”

      他抄起手,立在沾满鸡屎的台阶上,跟袁朗并肩看一院子的鸡飞狗跳,心里却想到刚离家时。那时他们站在家里附近山顶望下去,江湖骤远,天地广大。身边这人最是可靠,只要跟他在一处,往哪里都可去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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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依袁朗齐桓的意思,最好今日就整装出行。不过丁氏和丁少辉担忧袁朗伤势未愈,远行不便。丁二又说据他得来的消息说北胡国师还远着,不必焦急。于是强留两人下来,又修养了几日。袁朗自觉伤势已无大碍,当下辞了丁家兄妹叔侄三人,与齐桓相携上路。

      两人弃车买了快马,一路向义州飞驰。越往西北,天气越寒,有一日竟下起雪来,路上积得有半尺厚,天上撕棉扯絮仍下个不休。他们不敢再露宿野外,便缓下了脚程。白日出城时都打上两葫芦酒,在马上来回掷着,轮流喝上一口暖身。

      这一日黄昏近晚,袁朗齐桓紧赶在城门关闭之前入了一座小城。牵马踏雪行来,街上人迹稀少,却处处透着一股热闹欢快的气息。到了客栈门前,连掌柜带小二都喜笑颜开四处忙碌,站了好一会儿才有人迎上两人。

      店小二点头哈腰赔了罪,忙将两人请进店内,马匹自有人照管。袁朗先要了一壶热茶,笑问:“小二,今日可是你们掌柜的嫁女儿,这样热闹?”

      小二一听便笑了起来,见他俩不解,忙忙地解释:“客官想是路上奔波劳累,竟然忘记了,今天是除夕,明日过年哪!”

      袁朗齐桓闻言顿悟,街上各家都贴了窗花年画,两人只觉得热闹鲜亮,却没想到已至除夕,对视一眼,心里都觉好笑。当下菜也不点了,叫小二收拾一间上房出来,又取一锭银子,叫他将过年的吃食用物准备一份送过来。

      袁朗齐桓到匆忙洗了澡,换上套干净些的衣裳权作新衣。这小二手脚麻利,等他们出来已将东西备齐。

      暮色迟迟,各家户门前都张了彩灯,映得簌簌飘落的雪片缤纷流丽。这间客栈顺着屋檐挂了一排大红的灯笼,檐角隐没在黑暗中,只有窗外那一溜灯笼,空悬于风雪中,弯起的弧线向天上绵延。齐桓背靠窗户坐着,后仰身子探头出去看,红光洒在他眉眼唇颊处,轮廓揉在光里,模样忽然温柔清秀了许多。

      袁朗看了一阵,走过去拉他起来,伸手在他脸上抹了两把。齐桓莫名其妙拍开他,又将手攥着捂了一刻才放开。

      掌灯时分,外面零零星星有爆竹声响起,随即四方各处毕剥之声大作。两人拿了香烛纸钱先祭拜过袁齐两家先祖和父母,齐桓又拿纸笔递给袁朗。袁朗咬着笔头笑道:“你怎么不写?”齐桓大力摇头:“教写字时你挨的打多些,写的必定比我好,你写了叫他瞧了开心吧。”

      袁朗不再推辞,先在当中用大字写上“先师铁公讳路之灵位”,下面用小字密密书写人名,全无停顿回想,行笔如飞,一气写下将近二百人名。齐桓默默研墨,随着袁朗运笔在心中将那些人一一念来。音容笑貌,无不清晰。

      照方才祭过,两人才在桌边坐下吃团年饭。小二办得周全,一条红烧鱼,一盆羊肉火锅,各色小菜,俱都香气扑鼻。袁朗举杯敬齐桓:“历来只有咱们两个,今夜也算得团圆了。”都端起杯来,两人面面相觑,袁朗死命想了一回,勉强想了句应景的吉利话:“恭喜发财。”齐桓噗地笑了出来,一看旁边人的脸色忙绷住了,深思片刻,还是默然满饮。

      他只在心里说,但愿咱们以后年年这么在一处就好。
      可这话是用不着说出来的。他们自然是要这么样在一处的。

      袁朗量浅,喝不了两杯就有些醉意,又倒满一杯,洒在桌上的就有半杯。他手腕一翻,整杯酒都倒在脚边火盆里,浇得炭火一暗,滋滋作响。袁朗撑着头,自语一样说:“且忍着些吧,今天就只有这薄酒了。铁大你时时惦着北胡的牙草酒,我总会想法子弄来给你。过些时候,先用北胡蛮子血肉解馋罢。”说着偏头迟疑道:“只怕你们嫌弃腥臭。”

      齐桓拿着粗瓷大碗喝酒,听他说话,忽然板着面孔补了一句:“多放些姜就好。”才说完就忍不住和袁朗一起大笑出来。

      原来铁路是南人,饮食习惯清淡。北方重口味本来就吃不惯,到得西北,更往北胡走了好几遭,日日都只有牛羊肉吃,腥膻之气委实难以下咽。于是每至饭时必亲到厨下谆谆交待:“多放些姜,多多放些姜。”

      袁朗齐桓烤肉的手艺都被他狠狠磨练过,这句话自然记得极熟。

      “连虎是牧民出身,倒很吃得惯,他炖的羊肉蘑菇汤真是极好。”

      “那是,老徐喝汤时总挂在嘴边要娶他回家。吴哲本来有些挑嘴,给你一治,煮块石头也能吃得下去。”

      “三多成才好胃口,却都不如马健,换了他,石头不煮也能生生啃下肚。”

      他俩一面低声说笑,一面不断倒酒,不断灌下去,屠苏酒药香辛烈,喝下竟有些像铁路曾说过的北胡名酿牙草酒,酒液遍生獠牙,一口饮下,撕心裂肺,自喉咙到腹中都血淋淋地裂开,神智昏沉,眼里能看见当年。

      那时节所有人都在,围坐在大漠雪野之中,彼此揶揄调侃,拿了酒坛灌进旁人口里,一条羊腿有七八个人抢夺。袁朗坐着喝酒吃肉,看旁边铁路恨不得咬一口姜吃半块肉,别人抢不到他头上他就不动,抢过来就踹齐桓,叫他不情不愿起身追去。

      篝火熊熊燃烧,火焰高高窜起,能直燎到脸上来,险些烧去了额发。酒意被火熏烤得直往上冲,好像方才喝的是只听说过的牙草酒一般,那酒液长有獠牙,在肚内大口啃噬。

      撕心裂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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