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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   林中有鸟鸣,越发显得山路幽静。

      沈鸣玉手中的笔几次抬了又放,放了复抬,饱满的墨滴在纸上,打湿了他本该呈上去的文书。

      山路颠簸,旅途艰辛,路上除了一不通文墨的车夫再无其他伴侣,沈鸣玉端坐在车上,此刻正直酷暑,热汗顺着他脊背淌下,触碰到蚊虫叮咬的伤口,又疼又痒,难捱的很。

      沈鸣玉神色不变,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上一沓厚厚的纸。

      比起兖州的炎炎酷暑,黄沙滚滚,宁州的暑热简直可谓人间仙境,更何况,他现在根本无心外物,车外无论是三伏天还是数九寒冬都与他没什么关系,他正欲向皇帝上书,却纠结于究竟如实禀报,还是隐瞒二三。

      他手下的,正是兖州守元簪笔的多年以来为臣不臣,多次僭越的证据。

      沈鸣玉尚不知皇帝的态度,若是皇帝重重拿起,轻轻放下,元璧定然要找到是谁主理此事,就算元璧一言不发,难保皇帝不会将他作为安抚臣子安抚元氏的礼物送出去,但若隐瞒——整件事都是他查的,难道元簪笔会感谢他手下留情不成?

      他心中惶恐不安又极为兴奋,仿佛加官进爵就在眼前,仿佛人头落地也就在眼前,好在这时候马车还停在路旁,没有山路颠簸让他更加烦躁。

      沈鸣玉拿起笔深吸一口气,落笔,外面极静,他做好打算,文章一气呵成。

      他又取了一张纸,正写到世族窃国,车外的马却长嘶一声。

      沈鸣玉下笔一顿,这才想起老徐去解手已去了半个时辰。

      沈鸣玉微微皱眉,掀开车帘,但见竹林青绿,远近不见一人。

      他这次奉密诏出中州,连身份都不得为人所知,遑论护卫侍从,加之所查之人特殊,他每一步都有性命之忧,因此对车夫这样拖延时间的行为颇为不满。

      他道:“老徐?”

      无人应答。

      沈鸣玉看了看手下的纸,眉头皱得更深,高声道:“老徐?”

      放在平常,老徐早就忙不迭地跑过来,一边跑一边应,今日不知道怎么一声不吭,难道宁州这地方还能有老虎不成?

      沈鸣玉几乎给自己逗笑了,推开纸笔,故意板起脸掀开车帘跳下了车。

      他刚绕着车走了一圈,脸上故作威严的神情顷刻瓦解。

      沈大人一张俊逸的脸惨白,豆大的汗珠还顺着衣服往下淌,不过这次成了冷汗。

      躺在地上的人比他脸色更白。

      他颤声道:“老徐?”

      车夫并不应答,死人本来也不会答话。

      沈鸣玉原本觉得自己胆子极大,身为文臣却能自在出入刑部,对着血肉模糊的犯人也能如常询问,不受丁点影响,他清楚的很,有些人本来就是该死的。

      但是老徐不是,他半个时辰前说自己肚子不舒服想去解手,那时还是个活蹦乱跳的人。

      沈鸣玉胃里一紧,猛地捂住了嘴向后退去。

      他没看路,差点被一个东西绊倒。

      软的,不大。

      沈鸣玉僵硬地低下头。

      黑乎乎的玩意,外面包着一层牛皮。

      是他的水囊!

      沈鸣玉出身寒门,原本就没什么讲究,出门在外就更没有讲究,车夫水喝完了,朝他要一口,他顺手将水囊递了过去,这水还是在昌平城小二给装的,小孩很清瘦漂亮,露着带两个酒窝的笑给他装水,又小声跟沈鸣玉说里面加了野花蜜。

      沈鸣玉先前送了孩子本书,以为这算是投桃报李,于是坦然受之,他一口都没来得及喝,却让老徐先试了毒。

      不是皇帝,不能是皇帝,他对皇帝还有用,沈鸣玉呼吸急促,软着腿往车上跑。

      那是谁?元簪笔?还是谁想杀了他讨元将军的欢心?

      他的命太不值钱了,连安阳公主养的狗都比他命贵,他能被皇帝派出去做暗探,当然也能被砍下首级送过去求元将军赏个笑脸。

      沈鸣玉手忙脚乱地将纸胡乱塞到怀中。

      他的命不值钱,可他身上的东西值钱,无论拿到哪卖,都是价值连城。

      沈鸣玉死死地拉住缰绳,驾马而行。

      他不能死,他没死在兖州,也绝对不能死在宁州。

      沈鸣玉眼眶泛着血红,若是有第二人见了怕是都要觉得惊恐,年轻俊逸的公子似是疯了一般,马车驾得飞快。

      他必须快点回京,要是回京……他死了,或能震动朝中一二分,若死在外面,大概他下面的人会窃喜空出来一个位置!

      车马声隆隆而来。

      沈鸣玉手心已被勒出道道红痕,他应该知道刺杀不可能只有一次,或许对面就是将要来的人。

      极端的恐惧之下他反而冷静了下来,这时候弃车离开比留在官道上好得多,他松开缰绳,连滚带爬地下车。

      沈鸣玉压抑着发抖,只觉得地面都在颤。

      不,不是错觉。

      他一愣。

      他看见了车马扬起的尘埃。

      来杀他的人就算肆无忌惮,也没必要这样劳师动众,他还没有那个资格。

      黑压压的车马奔涌而来。

      沈鸣玉几乎睁不开眼睛,既因为扬起的尘土,也因为闪烁着白光的刀刃。

      非战时,何人敢在官道上带剑?

      不过瞬息,车马便到眼前。

      数百黑甲骑士绕着当中的马车,将马车围得水泄不通。

      山路狭窄,车马并没有停下的意思,好像是在等他让路。

      不是来杀他的。

      沈鸣玉却没有松口气,就算他现在不死,也不代表之后不会死。

      他并没有让开,反而快步跑到路中,长长一揖,高声道:“求大人救我!”

      为首的军士面带黑甲不辨神色,他当然看得见沈鸣玉,却没有半点停下的意思。

      沈鸣玉看着疾驰而来的车马,下意识闭上眼睛。

      “止——”

      一阵冷风刮过他的脸。

      沈鸣玉睁开眼。

      离他最近的马不到三尺。

      一声音远远地传来,有点沙哑,像个少年人,“我家大人问,公子是何人,所遇何事,为何求救?”

      沈鸣玉微微直腰,一个一个回答道:“在下沈瑜,家中经商,因为得罪了当地豪强而被追杀,在下车夫已被毒死,在下走投无路,还望大人救我。”

      半晌无言。

      沈鸣玉保持着这个姿势等着,一动不动。

      片刻之后那少年的声音远远地飘过来,“我家大人问,想让他如何救你?”

      沈鸣玉道:“不知大人可要出宁州,能否带在下一程?”

      少年这次回的很快,道:“我家大人请公子过来。”

      马蹄声齐整,军士一分为二,为他让出条路来,像是乌黑的潮水,顷刻间褪去。

      沈鸣玉暗叹这支护卫令行禁止,魏帅之军军纪或也不能出其右。

      头顶白光不住闪烁,沈鸣玉走的还算平稳,没有吓得脚步踉跄,不过百步,沈鸣玉却觉得自己走了百年。

      他缓缓掀开车帘。

      熏香扑面而来。

      透过层层熏香,沈鸣玉没看见中州叫得上名字的皇族贵胄,只一极年轻的男人,年轻得几乎与这张扬排场不符。

      男人面色苍白,神情却自然,此刻正捧着一本书看,拿书的手指瘦长且白,毫无人色,几乎像是五把锐利的刀子排在一起。

      马车内的香气棠梨似的甜美,和马车中静静看书的男人显得格格不入。

      沈鸣玉虽不知道对方是谁,却也觉得这样冷得像冰,硬得像铁一样的男人实在不应当披着件软绵绵的织锦袍子,坐在仿佛能熏透人骨头的暖香里。

      香气太甚,他却也不愿意在这个不知身份的人面前失礼,只是沈大人从小闻到这样的味道就觉得身上不适,便无意地皱了皱鼻子。

      “放肆。”又是那少年人的声音。

      他面前的男人只是垂眸看书,密密匝匝的睫毛微微颤着,闻言轻声道:“小雪。”

      沈鸣玉悚然,才知道到马车中还有另外一人,他动作极小地环顾,却不见人影。

      男人也不抬头,“从弟年幼,娇生惯养不知礼数,还请这位公子不要见怪。”

      沈鸣玉低头,眼中的探究一闪而过,道:“哪里,大人肯收留在下,于在下而言,已是天大恩情,再者,方才是在下失礼,”他朝虚空拱手,“在下才该请两位见谅。”

      那少年轻轻哼了声,声音仿佛不在,也仿佛无处不在。

      男人翻过一页,才又道:“小雪。”

      名为小雪的少年低声辩解道:“他刚才一直看着兄长。”少年语调有些低,似乎很是委屈。

      沈鸣玉原本惊惧交加的心情随着少年这话竟放松了下来,他忍不住想:多看了一眼就要训斥,眼前的明明是个年轻男人,怎么扈从侍候得宛如闺阁女子?

      男人摆摆手,示意那名为小雪的少年别说了。

      沈鸣玉坐在马车一角,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一点都不占地方。

      若是能倚靠着这个男人成功离开宁州那固然好,若是不能……那少年好像武功高强,男人又有众多侍卫保护,他一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绝没有可能从男人的手中逃出生天。

      只不过男人半点说话的打算都无,他专心看书,连眼眸都不曾抬一下,令沈鸣玉都忍不住好奇,这书中到底有黄金万两,亦或者如花美眷。

      男人并没有和沈鸣玉说话的打算,或因为马车内暖意融融的熏香,或因…为男人近乎于寡淡的表现,他原本砰砰狂跳的心缓缓地平静下来,沈鸣玉百般无聊,忍不住打量起书案前的男人,当然,因为方才那少年的言词,他看的动作也是悄悄的。

      他之前匆匆看了一眼,只觉男人面白如玉,此时细细打量,才意识对方的皮肤应该原本没有这样的白皙,男人面色白得有些发青,仔细看起来毫无人气,唇上更是没有半点血色,这样的脸色,险些与他身上那件雪色的外袍融为一体。

      这样的面色,唯有伤者和久病不愈之人会有,可男人即使被层层衣袍包裹,仍能看出对方清俊的身姿,纵然面无人色,他腰背依旧挺拔,雪白的衣料堆叠在他的肩上与腰上,恰似青竹上覆盖了一层大雪,虽被雪,青竹作琼枝,峻峭依旧。

      他身上大概有伤。沈鸣玉暗忖道。

      男人手边还放着个浅色的小碗,内有还有半碗没喝完的乌黑药汁,若有若无的苦和暖甜的香气混在一起闻起来说不出的奇异。

      男人终于读完了一卷,搁下了书。

      书落在桌上,发出了很轻的一声。

      沈鸣玉立刻收回视线,接触到男人的眼神,面色微微泛红,虽说他打量对方时心存防备,却还真像偷看闺阁少女的登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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