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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内弗列克X艾缇斯(1) ...

  •   “艾缇斯,你在做什么?”
      “我在画窗外的风景。”
      内弗列克走过来,看到他垫在膝盖上的福音书与一叠白夜尖塔的信纸,最上面一张的确依稀勾勒出秋日荒败的枯枝模样,映着天空几缕流云,仿佛要凝固在清冷的空气里。内弗列克挑了挑眉,把视线移到狭小的窗外,眼中映入一片昏黄,那是白夜尖塔坐落的原野;在地平线的尽头似有碧色波澜涌动,那是遥远的海。白夜尖塔建在近海的一座孤岛上,用巨大的卫城吊桥与外界相连,每年平安夜与圣诞节两天,桥板会被放下,塔内的人得以越过汹涌海水来与友人相会;而一年中其余的时间里,灰黑的波涛拍打着苦难的峭壁,冲击出苍白泡沫,宛如人鱼公主之死;漆黑的铁门紧锁着不为人知的秘密,空气中飘浮着海水的哀鸣,这里死气沉沉,连一只海鸥都没有。
      一般情况下,是没有人能破例在一个普通的秋天进入塔内的,教廷特派的圣堂骑士是少数例外之一。这里是白夜尖塔的最上层,根据途中遇到的教师的说法,“最特殊的对象”们都居住在塔的上半截里,一人一个单间,而艾缇斯独占了顶层。说是独占,可这狭小的住处和囚室几乎没什么两样——内弗列克眼前浮现出那个教师怪异的微笑,“也许你第一次来会觉得这里很奇怪,但多来几次后你就会习惯了。”他看起来约莫三十多岁,毫不在意面对几位圣堂骑士时应有的礼节,漫不经心地抽着来自异端国度的水烟。内弗列克辨识出那个水烟壶底部刻着两个名字,一个是“安缇帕西亚”,另一个是“阿特利......”正想仔细瞧时,几位前辈似乎正因那教师吊儿郎当的言行而愤懑,拂衣而去,于是他也只好跟上,观察水烟壶的事情便不了了之了。
      艾缇斯就是被这样不着调的教师照顾着吗?内弗列克望着窗外,天边的云缕正被一片乌云追逐着,就像他下沉的心情。艾缇斯在他的记忆里总是很乖,他却突然意识到方才他走近时那孩子正将福音书垫在膝盖上,用信纸的反面绘画。艾缇斯不喜欢学习圣经,艾缇斯喜欢画画,艾缇斯最近病着,这些他都知道,可是也不应顽劣到如此程度——内弗列克是虔诚的信徒,对他而言这便足以称为亵渎——这些也是拜那位抽水烟的教师所赐吗?“艾缇斯。”一想到这些他就无法淡然下来,内弗列克强忍焦虑,出声唤道。
      “怎么啦,内弗?”艾缇斯几乎立刻抬起头来问道。他反应太积极了,有些反常,可内弗列克无暇顾及这些。
      “不要把主的恩典垫在信纸底下,也不要在教会的信纸上画画。”他劝阻道,就像小时候纠正艾缇斯的坏习惯那样。“这样对主是不敬的。”
      听到这话,艾缇斯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一副委屈的模样。他总是这样,在内弗列克面前就像一只犯了错也让人生不起气来的小动物。“可是这里除了信纸之外,根本没有普通的白纸。”
      “那把福音书当成垫板的行为呢?”紧追不舍,不肯就此放过他。
      “可是内弗,你常说,在学习圣经的时候不可以做别的事情,但是当人们做别的事情时,又是可以同时聆听主的教诲的,”艾缇斯的眼珠转了转,内弗列克认定那颗褐发的小脑袋里又蹦出了什么坏主意。“所以,我并不是看福音书看着看着就开小差画画去了,我把福音书放在画纸底下,是为了可以在画画的同时蒙受主的恩泽。”说着,碧色的眼睛煞有介事地与内弗列克对视,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那对碧绿里映出一个被他梗得一时语塞、神情好气又好笑的年轻金发骑士,短发在脑后扎成一个小辫子。
      “......即使你这么说,还是不应该把福音书当成画画的垫板。”最终,内弗列克让了一步。他叹了口气,向床上的艾缇斯伸出手,“把福音书给我,我去给你换一本其他的。”
      听话好吗,你对我而言就像我的弟弟。
      艾缇斯闻言,碧绿的眼睛弯了起来,像只狡猾的小狐狸。内弗列克心想不妙,艾缇斯却郑重地双手把福音书呈递给了他,还故意板着脸作出严肃的样子,声音也变了调,“好的——将此恩典郑重交予骑士大人——”
      察觉到艾缇斯在揶揄他用单手接过“神圣的”福音书,内弗列克面无表情,拿过书就去找书架,内心却暗自生出一股苦涩与温暖交织的复杂情绪来。记忆中的艾缇斯总是这样,乖乖的,不会做特别出格的事情,很好管教,但却是所有同龄孩子中最鬼灵精怪的一个,即使是内弗列克,当初刚认识时也吃了他不少亏。自从接受教廷安排住进这幽暗的白夜尖塔,想来是没有太多朋友可以陪他玩的,这单间也好似阴冷的囚室,除了一个狭小的窗户外根本没有能晒到太阳的地方。圣堂骑士这次的突然来访没有提前通知,见面的时候艾缇斯那双眼睛都瞬间亮了起来,那可爱的模样将内弗列克的心都深深刺痛。为何教廷要如此安排,把一个活泼热烈的孩子藏进幽冷阴沉的高塔?他不明白,也无权过问,唯有服从。圣堂骑士是神的战士,教廷是神的代言人,对于神的旨意,圣堂骑士从不违抗。
      “我要那本鸟类百科全书!”艾缇斯在他身后乐滋滋地喊道,内弗列克垂眸。艾缇斯很喜欢各种鸟儿,喜欢晴朗的天空。如果可以的话他真想把艾缇斯接出这白夜尖塔,用骏马载着他去见识太阳之下的各种地方,他们能像鸟儿一样抵达天涯海角,直到地平线的尽头,直到抵达太阳,融入神的光辉中——
      如果真有天使降临人间,那么天使的模样一定是艾缇斯那样,对此他深信不疑。
      只是他没有注意到,自始至终,艾缇斯的心思都牢牢护在那叠画稿上。他是直来直往而注意分寸,如冬天太阳般的性格;而艾缇斯像太阳下的阴影,一切隐晦悱恻的情绪,都缠绕在太阳无法照射到的地方。对于内弗列克而言,艾缇斯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是永远的少年、后辈与需要被宠爱的孩子,但就在他们分别的漫长时光里,那小小的艾缇斯早已长大,在内弗列克看不到的时候,那双绿眸里有僭越的情愫在涌动。它深沉激烈地涌动,带着少年的热情、冒失与偏执,晦暗热烈得如同席卷荒原的野火。

      “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艾缇斯的声音被阳光染上了金色。内弗列克在书桌架子上找到了一块绒布,于是借着小窗落下的阳光擦拭起心爱的佩剑来。他微微侧过剑刃,它倒映出床上褐发的少年,他的双手交叠放在膝上的画稿上,它们的形状很美,内弗列克想。尤其是祈祷的样子,那一定能创作成一幅挂在教廷走廊的祈祷画——虽然艾缇斯的性格很坚强,几乎从未呼喊过神的名字,他也很少见到艾缇斯祷告。
      “像你一样的圣堂骑士以前有时候也来,但我见得更多的是教廷来的医师。”艾缇斯注视着他安静工作的侧颜,金发在阳光下发出晶莹的光泽,浅蓝色的眼眸剔透沉静——“神之湖”,他脑海中莫名跃出这个称谓。他边留意着内弗列克的视线边悄悄掀开画纸,在风景草稿的底下是一张未完成的骑士全身像,而画中的主角对此浑然不知——他正坐在桌前,像对待爱侣般打理着自己的武器,那修长的双腿交叠在一起,弯曲成优雅的角度。“医师每次来都会给我检查身体,用一种被净化的魔法查看我的骨头、血液和其他‘身体里面的东西’。所有人都会接受这些检查,大概要从清晨一直进行到中午,然后,作为补偿,安缇帕西亚会组织我们进行一些集体活动,比如野餐。”
      “安缇帕西亚?”浅蓝眼眸抬起来看向艾缇斯,“神之湖”泛起了波澜。安缇帕西亚,那个吊儿郎当抽水烟的家伙?
      “你来的时候有见到他吗?他是我们的教师,现在也是白夜尖塔实际上的舍监,你知道的,因为阿尔诺德叔叔到外面的世界去了。”——阿尔诺德是白夜尖塔以前的舍监,更久以前则是教廷的一名牧师,艾缇斯和内弗列克小时候都见过他,但不知为什么,他向教廷递请辞职了。艾缇斯边说着,边不动声色地把画纸竖起来遮掩着上面的草稿,他正描绘内弗列克线条流畅优美的双腿。“虽然有些奇怪,但安缇帕西亚是很好的人,从来不拿教师架子压人,又总是很通情达理,我们都很喜欢他。”
      ——那种丝毫不把圣堂骑士放在眼里、肆无忌惮抽水烟的家伙,能摆出教师应有的架势才怪呢。内弗列克腹诽道,都快把自己的小艾缇斯给教坏了。他可一点也不喜欢安缇帕西亚。安缇帕西亚就像是他方才在窗外瞥见的那片乌云,他看着烦心,艾缇斯却格外中意。想要表达自己的不喜欢,却又不愿揉碎了艾缇斯的云。
      “......我果然还是不太习惯窗户窄小的房间啊。”那些不满在年轻骑士的心里曲曲转转,最终还是化为了一声对房间结构的叹息。

      艾缇斯悠悠醒转的时候,日暮西沉。地平线切在沉沦的太阳上,像刀切开一只橙子,迸发出光、泪水与忧郁的气氛,在天之西隅形成一场光与云群的风暴。他撑起身子,感到腰有些僵硬的酸痛。他才从沉重的梦中醒来,他梦到亘古以前有一对双子独角兽支配了天空,光明的一半与黑暗的一半,背负光明的姐姐永远追杀掌控黑暗的弟弟,他们的追逐环绕整个世界,昼与夜的交替由此而来。
      那是过于荒谬的梦境,众生皆知起初神创造天地, 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唯有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神说:“要有光。”于是有了光。神看光是好的,就把光暗分开了。
      神看光是好的,就把光暗分开了。这是旧约圣经中艾缇斯最喜欢的一段,他从没有和任何人说。“小艾缇斯聪明得很,听了第一次,就把这一整段都熟背出来了。”在他还小的时候,阿尔诺德曾这样称赞过他,他总想这或许就是天意,他对这一段如此熟悉,因为它像他的命运。他是圣阿莱尔修道院的“荣誉使女”批量生育的孩子之一,神给了他极其敏感细腻的内心,但没有给他足以包裹住这样一颗心的温暖家庭;他有一个远在圣嘉利文学院的孪生姐姐叫埃菲尔忒,但她于他而言更像是同沉于黑夜;惟有内弗列克,惟有内弗列克是与其他人都不一样的——他是太阳永远照不亮的黑夜,内弗列克是他的光。内弗列克是他的光,他的天使,他发育的身体与心暗自渴求的甘露,他悄悄藏起这份情感就像夜莺衔着露水飞过月亮。
      他是黑暗而内弗列克是光,人们看光是好的,就把他们分开了。圣堂骑士是神最优秀的战士,内弗列克是最年轻的圣堂骑士,即使远在白夜尖塔如他,也时常听到民间流传的赞誉;而他身体虚弱多病,终将跟不上一位骑士的脚步,被独自留在黑暗中。
      不过至少今天,内弗列克来过这里。内弗列克曾在他身边,短暂地在他身边。他们同属教廷,像同一株树上两个枝头的树叶,在风中循着微茫的希望相遇,轻触,相叠,而后擦身而过,各自飘零。
      用来绘画的信纸散落在他的手边。艾缇斯将它们收集起来,他的目光落在自己困倦时描绘的图像上,那是内弗列克毫无布料遮掩的身体。细腻、柔和,分布着一定的肌肉力量,而又不使人感到威慑。一具年轻的、属于战士的身体,属于艾缇斯不洁幻想中的身体。
      在这无人知晓之际,他双手捧起画稿,闭上眼睛亲吻着内弗列克的躯体,在地平线后的黑暗完全吞噬天空之前亲吻着画中虚幻的躯体,仿佛亲吻圣像。

      二月,早春,阴冷的天气。
      这边陲小城的码头从清晨开始就异常地繁忙。第一批教廷来的人员已经下了船,繁重的货物在船员的手臂、空中与岸上的货舱之间抛运,划出令人厌倦的弧线。这让欧芬娜想起当年她刚进入白夜尖塔时运送行李的众人,如今那些曾鲜活的灵魂大都已去了天国。泛黄的回忆会令她忧郁,她摇了摇头,把注意力转移回自己的面包店内,新煮咖啡的香气正满溢出壶。
      这里是远离教廷中心、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小城邦,当年趁着教廷之乱,欧芬娜改名换姓逃出摇摇欲坠的白夜尖塔,独身一人穿过战火颠沛流离,最终在此定居。当时一切都发生得很突然,艾缇斯突然公开反抗教廷,放开城防让异教徒冲进圣城,同时使用被严令禁止的异端魔法,造成了教廷上层的严重人员伤亡。圣女在那次动乱中神秘地死去了,整个权力尖端的结构被瓦解,人们生活在惶惶不安的迷雾中,那些日子的天空比撒旦的羽翼还要黑。惶恐持续了好几年,直到去年年中,教廷终于陆陆续续收复了失地,权力内部重新改组,然后,新任教皇说要巡视王国四方,安抚民心,这就是码头今天早晨格外忙碌的缘故。不仅如此,码头周围也聚满了好奇的民众,人们兴致勃勃,想一睹新教皇的真容。欧芬娜沉了沉眼眸,但愿那位教皇不会突然说想吃什么面包,但愿她对于教廷而言已经失去了价值。
      门口的风铃摇荡出清脆声响,两个年轻人边谈着话边走入她的店里,他们推开门的一刹那,兴奋的气氛就涌了进来。“我就说吧,那个怪人虽然很怪,但是画得一手好画!”
      “可我还是要说,他是个怪人!我本来是开玩笑,让他随便给我画个骑士,没想到他真的画了,还画得这么好!这水平都足够去给教皇画肖像了吧,可他为什么还是要到处流浪呢?”
      “那可不好说——”其中一个年轻人刚要回答,却发现面包店的老板娘正用一种惊诧的眼神盯着他们手中的画稿,那画稿上是一个身披铠甲、正视前方的骑士侧脸,约莫二十岁上下,金发,蓝瞳,面容清俊,短发在脑后扎成一个小辫子。画稿完成得很匆匆,却形神兼备,那画中的人儿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要转过身来似的。
      “你们说的那个会画画的怪人,他现在在哪里?”她问,发白的嘴角微微颤抖。
      “他刚才往码头的方向去了。”年轻人答道,老板娘一定也被这画惊到了,他们想。“大概也是要去看教皇吧——”
      他们话音未落,她就冲出柜台,动作带倒了咖啡壶,差点撞倒两个年轻人,夺门而出,不顾一切地向着码头的方向跑去。她的围裙被匆匆扯落,头发也在空气中飞舞,但是脚步,惟有那脚步,呈现出一种与平民不同的沉稳,即使在慌张中也不曾迷乱,更像是、更像是......一位曾受过训练的士兵。
      “艾缇斯......”你究竟,在打算些什么?在清晨阴冷的狂风中,欧芬娜绝望地低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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