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卿如晤》粉红色的猪尾巴

3、一念之间

　　然，她思绪未清，山中的天色则说变就变，一下子就落起大雨来。
　　清音不及细想，赶紧扶着殷若修躲到山崖下的一处洞穴里。
　　他似乎已经极为疲惫不支，进了山洞，便靠着石壁，大口大口地喘息。很快地，低垂了头，双肩剧烈地抖动起来，终于，声嘶力竭地咳了个不停，紫黑色的血溅落一地。
　　清音轻抚着他的背心，平静地看着他眉宇间越来越明显的衰败之意。
　　他勉强压下咳嗽，幽黑的双瞳直视着清音，不知为何竟然开口唤了她的名字：“清……音……”
　　清音诧异之余，顿了顿，仍然平静地答道：“嗯？”
　　“在下……与姑娘……萍水相逢……其实……其实你……不必陪我……”他竟然微笑着说了这样的话。
　　世间事是否就这样奇妙？清音并不是容易动情的女子，他和她也不过一时相识，更何况此人还不算一介正人君子，但此时听了他这番话，清音却管不住地有些烦躁起来。
　　他背靠着石壁，见了她敛眉，绛紫色的唇边忽然有一丝淡薄的笑意，寂灭的目光移向她身后的雨帘，慢慢地，眼神开始变得有些涣散，神情也变得有些空旷，嘴里却清清楚楚地道：“你……一个姑娘……何必……何必……在这荒山……对着我……这个……将死之人……”
　　清音侧了一点头，避开他的目光，转而看着灰褐色的石壁，答道：“没什么。我不过是奉了家师之命出谷游历，你说的，事关我自身安危，清音自有分寸。再说，你我本就互不相干，你也不必忧心于我。”
　　“嗯。”他的回答几乎要湮没在洞外轻微的雨声里。慢慢地，微笑着闭上双睫，掩去眼底点点墨色的光，最终，人无力地向后倒去。
　　清晰的唇虽惨淡得很，却仍是有些好看，紫黑色的血便沿着这唇角不断地涌出，旋即顺着他苍白的脸庞和漂亮的颈项，不断淌下，渐渐染透了整个肩膀。那些墨紫色的血，就仿佛灰暗天空落下的黑色雨滴，似是永不会停歇。
　　清音心境起伏之余，还是非常冷静地记得自己该做什么。
　　她接住他，将自己的短襦脱下、平铺在地上，又扶着他躺在自己衣裳上，然后，用手绢擦去他眼角此刻淌下的血滴。
　　时间仿佛静止。
　　她在时光的缝隙里，一面不断地犹豫着是否该遵守自己对他许下的诺言任由他死去，一面无力地看着他唇边眼角延绵淌出的那片墨紫，胸口的起伏也正在慢慢地变得越来越轻浅和缓慢，而努力管住自己的手不要摸上他背后的心腧穴。
　　不知又过了多久，雨，终于停了。
　　霁雨初歇，洞外小桃显得愈发胭脂透，四面青峦更是浓翠如玉。幽谷里浮动着一团轻烟般的白雾，晕染开了小桃绿树这些鲜亮的颜色。
　　清音觉得自己双脚发麻，稍一活动，便是一阵无法忍受的刺痛。她看了一眼尚在昏睡的殷若修，仔细数了一下他的呼吸，确定他暂时不会有危险之后，才扶着石壁，缓缓站了起来。走到洞外，只见广袤的苍穹一弧七彩的光正凌空熠熠生辉。如此美景，生机勃发，却更让人觉得心底一片无边的苍凉萧瑟。
　　“清音姑娘打算见死不救？”
　　听闻熟悉的男子声音，清音惊得侧目，一眼望见左边大树下那道烟灰色的身影，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到了自己身边。清音笑了一下，答道：“李大哥。”
　　李元昊负剑走近，看了一眼洞中的男子，又看了一眼微笑的清音，“姑娘莫非忘记了与谷主之约？”
　　提起那个人，清音敛去了一点笑意，低眉道：“清音不敢。”
　　“此人身中潋滟清绝水之毒，姑娘想必知晓。”李元昊的语气极其客观。
　　清音点头，很快笑答：“清音若要出师，必要救治极难救治之人，才可得师父首肯。此人身中潋滟清绝水之毒，自是难得一遇的上乘人选。”
　　李元昊看着微笑的清音，在她恭顺的言语里却渐渐挑起了眉梢。
　　清音接着道：“可是，这位公子自觉生无可恋，一心求死，清音在犹豫是否该成全他？更何况，他身中潋滟清绝水之毒已久，虽有药石可解，但毕竟已过了解毒的最佳时机，诚然清音能保他不死，可活下来的话，余下的残毒遇寒便会发作，如溺毙一般，整整两个时辰之后，方可自行缓解。重者，连日常起居甚至进食都无法自理。这样的余生痛苦不堪，对他岂不更加残忍？”
　　李元昊却冷冷一笑，不紧不慢地答道：“那依姑娘的意思，谷主活着也是错事一桩？”
　　清音脸色刹白，只觉指间发寒，话音也不免有些紧涩，“清音……并无此意。”
　　李元昊完全不看她的脸色，口吻幽冷地缓慢说道：“既然姑娘当年，可因一己之私强留谷主至今，而至今不觉此举残忍，眼下、又何以不能留着一个陌生人的性命？此人虽声名狼藉，姑娘怎知这世上没有人，如姑娘当年一般，要他活着？”
　　清音为之语塞，咬紧下唇，久久不答。
　　李元昊负剑而立，背影冷俊无比，连唇角的弧度也宛如冰雕一般，居高临下地睥睨清音一眼，冷冷道：“姑娘可想好了？救了此人后，姑娘便可早早出谷，也能给谷主留一条活路。”
　　清音闻言双手猛地攥紧，沉吟片刻，抬头正视着他，眼神清亮，字字坚定地答道：“清音……自有分寸。”
　　李元昊冷笑一声，视线在她苍白的脸上一转，瞬间便又移开，略一环顾四周，淡淡道：“祈夏呢？他素来与你寸步不离，而今这要紧当头，人又去了何处？”
　　清音默了一下，道：“以祈夏的修为和心性，自然是爱来便来，要走便走，清音深知不能拖累于他，又几时过问过他的行踪？”
　　李元昊复又一记冷笑，这才抱剑飘开。
　　清音望着那道烟灰色的身影离去的方向，在阳光下愣愣地出神。
　　同样的霁雨方歇，晴空初露，流云潋滟。
　　十二岁那年拜师的日子也是这样的好天气。
　　清音清楚地记得，那时跪在淙溶居“从容起”的匾额下，师祖的身后露出一角乌木的太师椅背，坐着的人鬓发已然花白，却矍铄无比，突然睁大了双眼就问小小的她：“丫头为何要从医？”
　　她非常老实地回答：“因为可以傲视生死，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那位她以为会是她师父最终却成了她师祖的老人，顿时脸黑，又问道：“总有无法医治之人。你又待如何？”
　　她想了想，“那就顺其自然。有可能的话，做个尸体解剖，反省一下自己，为下一次可以如愿以偿地，傲视生死、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做好准备！”
　　师祖蓄着几根白须的嘴角微微抽动，过了一会儿才不悦道：“为何总要傲视生死、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这一回她想也不用想就回答：“眼睁睁看着重要的人死去，会是很愉快的经历吗？师父的一生、难道没有过这样黑暗的过往？”
　　“行医难道只为救治相亲之人？”师祖那时的脸色难看极了，银白的胡须微微跳动，几乎是要拍案而起。
　　当年的自己也甚年轻气盛，于是乎，更加理直气壮地答道：“行医也好，救人也罢，如若连自己相亲之人都救治不了，任其受尽苦痛惨淡收场，我又要这劳什子的医术来做什么！？再说，薛勤有云：‘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凡事皆是从小到大，日积月累，集腋成裘，从医之路说是泽被众生，若是连相亲之人都无法保全，又何必烁烁其辞，吹嘘什么悬壶济世、渡生民于水火，厚颜往自己脸上贴金？”
　　师祖吹胡子瞪眼地盯着她，良久终于冷笑一声。
　　她给笑得那么地毛骨悚然，却听见师祖的衣料簌簌做响，然后头顶上传来他淡淡的话音，“既已叫了师父，就随我来罢。”
　　看着师祖起身的那一刹那，她怔忡了一下，才回神，暗自庆幸地立即跟上。
　　出了门，穿过养着一塘莲花的院落，莲叶的香气顿时钻入鼻尖。她一面走，一面勾着头望向那一池蔓蔓枝枝的莲，揣度着这一池莲花的主人。依她那时的想法，会在院子里养这么一池上好莲花的人，要么是附庸风雅的伪君子，要么就是真不乏清淡如莲的好风姿。
　　师祖脚程健硕得很，不多时已然绕到淙溶居右侧的白石小屋门前。推门而入，她跟在师祖背后，探出头去，看见朴素的屋子里、乌木的书台下、盘膝而坐的青衫男子。
　　那是，她第一次见他。
　　说实话，他并不是那种一眼看去就让人惊艳不已的男子，而素喜的一身青衫犹显得整个人越发不突出。然而眉目之间，身姿之上，淡淡溢出的气息，却让她顿时想到八个字——“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她从来不知适合这八个字的男子，会是这样好。
　　在她给这青衣乌发的男子震慑之际，一直埋首古籍中的他抬头见了师祖，立刻合上手中书籍，作势欲起。然而，师祖却几步上前，极其和蔼地按住他肩头，微笑道：“莫起来，坐着罢。”接下来，侧身对着她时，就换了一脸严肃的神情，道：“丫头，过来见过你师父。”
　　闻言她震惊，而他温润无波的眼神里也闪现一丝淡薄的惊讶。
　　最后还是她先开了口，“我师父不是您啊？”
　　师祖十分肃穆地答道：“你这小丫头虽心思不坏，但胸怀有限，且对医者的认知流于浅薄流于狭隘。能入陌钦门下，已是你这丫头三生有幸，还啰嗦作甚？”
　　切！当时的她对于这一席话颇为不屑。然而多年后，才知师祖是一语成瀐。
　　而他犹豫了一下，微微动了嘴唇，却终是没有讲出什么。
　　“师尊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移至淙溶居“从容起”的乌木匾额下，她双手奉了茶，高举过头顶，跪行至他面前，俯身拜下，几乎贴紧了地面。
　　这一刻，一双略显伶仃的手臂及时扶起了她，木叶的气息和着模糊的药香自他衣袖间淡淡袭来。他的嗓音竟然也是十分舒缓有致，“清音，起来罢，莫磕伤了头。”
　　她闻言，心里狠狠地大暖，抬头时，一眼望见他温润的黑眸里自己的脸，不由小小地失神。而他看在眼里，棱角柔和的唇边多了几许比唇线更为柔和的笑意。那一霎那，她不知为何突然开心起来，笑呵呵地唤了一声：“阿陌师父！”
　　他微微一怔，随即点头，微笑如水。倒是一旁的师祖持了一根晒干的远志就招呼上了她脑门，道：“没大没小！师父就是师父！哪里来的什么阿陌！？”
　　嘿嘿。她干笑，对着青衫男子赶紧又拜了下去，一手指天，信誓旦旦地道：“师恩似海，如同再造，宋清音铭感五内，没齿难忘，日后定当为师父鞠躬尽瘁，赴汤蹈火，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这一回尚不待师祖发话，她的师父终于规劝道：“万万不可。清音，你需记得，这世上并无任何人或任何事值得你轻易赴死。一世为人，着实不易，理应好好珍惜，切不可轻言生死。”
　　不可轻言生死啊。
　　八年后，在同样开满小桃的山谷里，她站在对着他的方向，只能遥遥念想。
　　师父啊，当年清音做错了什么，才能让你自觉生无可恋，而轻言生死？如今，我对着另一个男子说你说过的同样的话，这，是不是又一个错误的，或者不幸的开端？
　　清音有些烦躁地清理着脑子里、那些已然有许久不曾出来作乱的思绪，却听见身后传来一阵细微的响动。待到她回首时，殷若修已然坐起，靠着石壁正自喘息。清音疾步折回，在他身边席地而坐，侧头招呼道：“殷公子？”
　　他眨了一下空空如也的眼睛，像是反应了一会儿，才将视线转向她，应了一声：“嗯。”说完，勾起唇角，流露出一丝淡薄的微笑。
　　清音直截了当地道：“你醒了就好。我改主意了。方才已经放任你一回，这一次是断然不会让你死的。”
　　他背靠着石壁，合上的双眼蓦然睁开，探究似的看着清音的脸，又忽然勾了绛紫色的唇，道：“是么？总死不了……对我来说……可……不太好……”歇了一阵，他目光又变得有些空洞，静静望着洞外霁雨方歇满山小桃碧叶的美景，良久才又道：“你……可知……我……是怎样的人？”
　　清音大抵知道他这么突兀的一句问话是何用意，还是顺着他问了一句：“那你是怎样的人？”
　　他眼睛里带了几分清音先前不曾见过的光彩和笑意，慢慢地说：“我是……坏人。”
　　“呵呵。”清音不以为然地干笑了两声。
　　他的双眼锁紧她，道：“你以为……我说谎？”
　　这番对话全在清音意料，她想了想，摇了摇头，斟词酌句地答道：“这世上本没有绝对的好和坏。要让我相信你是一个十足十的坏人，和要我相信你是一个十足十的好人，这两件事情比起来，说不清哪一个更加困难！”
　　他听着她的话，默然打量了她半晌，淡白的棱角清晰的唇微微一动，最终还是沉默了，只是神情一点一点地变得有些冷淡。
　　清音看着洞外小桃，漫声一笑，道：“当真是生无可恋么？我可以问你几个问题吗？”
　　他漠然道：“姑娘既已拿定主意，又何必多问？”
　　清音坚持道：“你受了伤？”
　　他慢腾腾地调整了坐姿，让自己可以靠得更为稳当，缓缓展开的眉宇十分冷淡，答道：“我中了潋滟清绝水之毒。”
　　清音的表情流出稍稍的讶异，“很毒的毒药？”
　　他勾起唇角宛而一笑，望向清音的黑眸显得高深莫测。
　　清音知道他这个样子其实是想反问“姑娘难道不知道？”，却不予理会，又接着问道：“那么，下毒的人逼你跳崖？”
　　殷若修竟然摇头，“不。是我自愿。”像是怕她不明白，他特意补充道，“服毒是我自愿，跳崖亦是我自愿。”
　　清音听了他的回答，心底一震，却还是不动声色地问道：“为什么？”
　　他只回她一记粲然的笑。这样的绝色男子笑起来自然慑人无比，然而那样好的神情，还来不及让清音细细回味，就在笑过之后又显得有些萧瑟，渐渐地，变得十分寂灭。他淡淡道：“我做了……太多错事……罪无可恕。”
　　“为了谁？”
　　殷若修在她丢出这个问题后，身形顿住，长眉紧蹙，交握的十指微微颤抖。
　　看出他的为难，清音叹息着放柔了语气道：“如果这个问题让你难堪，我道歉，你大可不必回答。”
　　他修长的十指松了又紧，紧过又松，就如幽深的瞳孔里光影瞬息间交替幻灭，默了默，终于答道：“千婙。阮千婙。是个女人。我所做的一切全是为了这个女人。”说这话时，他望着洞外的白雾后翠径深处烁烁其华的小桃林，一脸无悲无喜的平静。
　　很快地，他又开了口：“‘我有一卮芳酒，唤取山花山鸟，伴我醉时吟。何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此时，有山有水，有花有鸟，亦有清音，正该是人生好境地。而我……只是一个因为遇上阮千婙就不辨是非的疯子。我的人生，杀戮无数，早给毁了。这样的人，并不值得活下去，此生也再不会有这样的好境地……”他幽潭般的眸子寂灭如死，望向她一字一字无比清晰地说道：“在下一身罪孽，只能以死相抵。恳请姑娘一句。”
　　“你说。”清音明知他话中有话，却还是在他那样的神情里忍不住接过话去。
　　他见状，只淡淡一笑，“在下只求姑娘、若有起死回生之术，请留给值得的人罢。”
　　这下子，清音全明白了，他一心求死，一点不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