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不为济世 ...
-
“医者足下所行的，乃是一条漫长而又孤独的路。一旦开始，便无法终止。且容不得一丝一毫差离。清音，你可有此种觉悟？”
拜师第一日，师父立于淙溶居从容起那块乌木匾额下，负手垂目，轻轻地道出这样一番话。
彼时的她涉世未深，在穿越前的世界里不过十七八的年华，糊涂得紧，穿来的身子亦不过十二三岁，更是活得浑浑噩噩。是以当时，她只顾着痴痴瞧师父那秀雅绝伦无人匹敌的绝世好风姿，反倒把这要紧无比的谆谆教诲当做了耳边一道不甚吵闹的微风。那时的她，全然未将行医的目的想得十分清楚，是以在谷中的大多日子便得过且过地虚度了。直至一年以后。
那一年，也就是她来到这个时空拜师学艺的第二年，算起来刚过了十三岁生辰。夏季到来之前，有幸随了师父上京城行医。其实这一趟，对她来说，原本也不过就是打打杂，外带随着师父开开眼界长长见识而已。岂知竟给她闯下身平最大的祸端来！？
师父的病患乃是城中一位不大不小的官员，因罹患重疾，医治了近一月。其间师父便给一些毫无身世背景的农夫乞丐治病。她至今仍然十分清楚地记得，那是来京城的第十三天，日光晴好，流云潋滟。邻里送来了一个流浪汉，她稍一查看，便知是外邪中风之症，眼下那人早已人事不醒。清音迎上师父询问的目光，紧紧贴在师父身旁，十分笃定地答道：“风中五脏六腑之腧，亦为脏腑之风，各入其门户，所中则为偏风。邪在于络，肌肤不仁；邪在于经，则重不胜；邪入于腑，即昏不识人；邪入于脏，舌即难言，口吐涎。此人昏不识人，乃是外邪入腑，而中风多因细小经络气血不足所致，是以当下治疗应以活血化瘀为主。”
这一番回答，师父也是首肯的。错就错在，她一时疏忽，下错了一味药。更加不顺的是，那流浪汉，死了。
其实，平心而论，她那一味药加与不加，皆与治病大局无关。
但，那又如何！？医者怎能有这种疏忽？尤其，她还是翠寒谷苏陌钦一手调教出来的唯一弟子？
当时，听闻那流浪汉的死讯，她赶到病床旁，看着师父默然立于床前，正伸手阖上他双眼，清音一阵不知所措。师父抬眉看她一眼，素来柔和幽黑的双瞳里不带一丝责备，反倒无甚情绪，却偏就是这样，愈发让她悔不迭已。她怔忪着，不知何时该开口，又或者应当说些什么，只能目送了师父清癯疲惫的身影远去。
一路无话。
回谷便被师祖好生一顿训斥。
师祖自是勃然大怒，恨不能将她撕做碎片，直嚷嚷着翻出些前尘旧事，弄得偌大一个翠寒谷人尽皆知：师祖当年如何如何看出她对医者的认知流于浅薄流于狭隘，而眼下又是如何如何发现，她竟如此散漫无心毫无担待，因一时疏忽，而能催人速死！？
师祖在气头上，说话已有些言不符实，不过，她岂敢辩驳！？只得静静地跪着，静静地受了。
最后，师祖拍案而起，愤愤道：“把这丫头押去惩戒室！让她给我跪那炽天石！不满四个时辰，休得出来！若是有谁胆敢给她端茶送水，莫怪我容慎不客气！”
瞧这给气得，师祖连对自己都连名带姓地直呼了，清音只得深深叹气。方才师祖一席话说得如此铖铖掷地有声，她恍然记起在谷中呆了一年，虽见识过不少规矩，倒还真没见过有谁犯了错会被罚去跪那炽天石。是以，也不太明白跪那炽天石会有多难捱。但看了师父立于一侧，本波澜不惊来着，听闻此话竟也微微变了脸色，于是，她猜到了几分厉害。不过，其实也觉得无所谓，毕竟做错事的是她，师祖要惩戒自是应该，轻些重些皆无妨。
然，师父却抢于她身前，噗通一声跪下。
入门以来，她从未见过师父下跪，此时此刻见了，正不解师父这是作甚，便听见师父对着师祖道：“师父，此事并不能全然怪于清音。阿音年纪尚幼，未明行医大计，乃是我这做师父的教导不力之过。师父若是要罚，徒儿愿一力承担！”
她愣愣地还在回想这一段话，猛地醒悟过来，正要上前去摇那青衫人影时，师祖已然先给气得吹胡瞪眼，不断喘着粗气，怒不可遏地嗷嗷道：“你、你、你如此护着她！？这丫头、这丫头，若不好生教训，怎教得好！？你！你！你还当着众人的面，如此宠着唤她阿音，这怕是众人不知他护她至此么！？”
师父主意已决，自是不会更改，听了师祖一顿训，仍是淡淡道：“徒儿知错。徒儿日后定当好生教诲于她。只是今日这罚，便由我受了罢。多谢师父成全。”说罢，不待师祖做答，便回首对着她，看着她呆呆的模样，粉白的唇轻轻一勾，又道：“阿音，你须记得，日后不可再犯这样的过错。”
她根本忘了答话，只能眼睁睁看着师祖嗷嗷直叫，师祖一怒之下立刻派了两名弟子将师父领走，然后见师父原本行于前，特意于门前驻足，与祈夏嘱咐道：“那丫头身有不适，你守着她，莫教她随我近了炽天石。”
至这一刻，清音恍若被雷击中！刹那间，明白了师父的深意。
那一年，她十三岁，上京之时，恰逢癸水初至，她大咧咧地讲与师父听，他微红了脸颊，一路将她照顾得妥妥帖贴。想来因是第一次，时日拖得有些长了，饶是师父如此用心，到了最后，她还是逃不过，给折腾得快没了气儿。当时师父曾不止一次叮嘱她，注意保暖，不宜过冷，但过热亦是不行，饮食要节制，不能像以往那样任性，尽吃些生冷辛辣的东西……
眼下，她跪着，听了师父那一席话，跌跌撞撞地扑向门前。这才明白，却原来，师父心心念念，要一力承担的用意，竟是为了她这一丁点儿上不了台面的小事！？
她够不着他，于是张大了嘴，妄图制止什么，却被祈夏一把拖住，在她耳边恶狠狠地低叱道：“老实呆着！莫要废了谷主苦心！谷主身上有伤，耐不得热，此番为你受罚，必会牵动旧伤！宋清音，你若真的悔过，今生今世，便莫要让此事重演！”
她望着祈夏凶神恶煞的脸，连落泪的念头也来不及有，只能拖着他手臂，不断祈求道：“你让我换回他！让我换回他，好不好！？”
祈夏道：“怎由得你儿戏！？”
清音尚在不甘挣扎，一旁默不作声的师祖忽然化了怒意，淡淡做答：“祈夏，带她去惩戒室外守着，让她亲眼见见陌钦为她所受之苦。”说罢，又转而俯视着她，正色道：“你这丫头，一贯任性妄为懒散无礼，你那师父不知早已替你收拾了多少残局！如今教你亲眼见一见也是好的。望你看在你师父这番苦心之下，自此以后，多加约束自己，好歹成一些器罢。”
清音心中苦楚不已，跪地求道：“师祖，你让我受罚好不好？是我一人之错，师父他……怎该他去受罚！？”说话时已断断续续言不成句，顿了顿，她又道：“若领罚的是他，那一分痛楚加在他身上，我会比他痛一千一万倍！我宁可去死了，也不要他受罚！”
她拜师入门以来，鲜有这样伏地叩拜，如今却上了瘾似的跪地不起了。
然师祖见状，沉吟片刻，却并未应承她，反道：“如此一来……我还非罚陌钦不可了。”
“为何！？”她大惊，浑身陡然一震。
师祖脸上的神情十分森然，只道：“若罚他之效，更胜罚你，能教你因此记住一生一世不再重蹈覆辙，那么这罚让他受了，也不为过。”
“师祖！？”她骇然，一时不知如何辩解。
师祖一挥手便道：“祈夏，带她去惩戒室，让她好生看着，她那师父是如何因了她受罚！”末了，对着终于泪下的她，淡淡道：“阿音丫头，你那师父心疼你得紧。这原也不是坏事。只他年幼时便一身旧伤，你不知罢？他自是不会讲与你知。但这旧伤却最是耐不得热。你可看见白石小屋和那屋前一池莲花，石室寒凉，莲池亦能退热，对他大有裨益。多年来，这谷中为了他处处避暑避热，他才得以未曾发作。而如今……这炽天石灼热无比，本是拿来炙烤药剂，虽不见得炽热如烤炉，但若是普通人跪上去四个时辰，也得灼伤肌肤，更何况……是你师父……”
清音从不曾想过，因了自己一时疏忽竟给他带来如此灾难！她宁愿是，自己死了一了百了，也不愿受苦的是他！然而师祖撂下这一段话，便头也不回地走了。余下她，在祈夏的提溜下，毫无知觉地拖到了惩戒室。
一道栅栏隔开了内外。
她双足一软，跪倒在栅栏前。
玄铁栅栏后，相隔不过一丈，似是触手可及的距离，她却够不到他一丝衣角。
那块彤红的巨石上，此刻于她同跪着的，是一道十分静谧的青色身影。
“师父……”她在栅栏外双颊已给炙烤得发红，看着栅栏另一头的他，一身青衫已给汗水浸透，发丝紧紧贴着脸颊，微闭着双眼，眉间竭力不动声色，而睫毛却不受控制地轻轻颤动，整个人，更是惨白得像冰像雪，就要给这热气生生融化掉。
他听见了她的声音，缓缓睁开双眼，见了她的模样，便淡淡蹙了眉，幽幽道：“你跪不得地。难道我所说，你全不放在心上？”
清音给他眼下失望的语气震得良久不能言语，只用力握住发烫的栅栏，过了半晌才带着哭腔一遍又一遍地道：“师父，我错了……我错了……你出来，好不好……你能不能不要这样惩罚自己……我会很乖的……很乖的……我什么都会改……我会做得很好……很好……你不要这样了，好不好……你让我自己受罚好不好……师父……师父……你可知，看着你这样，我恨不能自己立刻死掉！？”
“宋清音！”一气之下，他的语气开始不稳，连带身子也忍不住细细颤抖。仿佛原来加诸他身上的那些痛楚，都不及这最后一句话，让他崩溃。他一咬牙，抬头对祈夏道：“带她出去！”
“我不要！”清音更倔，握紧栅栏毫不松手，“祈夏，你敢动我试试！？”
祈夏缓缓道：“谷主，要清音姑娘留下，这是老谷主的意思。属下也觉得该让姑娘好生受教。”说完，磐石一样立在清音身后。
师父本想再说什么，却眉心一蹙。
清音见了，顿时心头一紧。虽然低微，她却还是听见了方才师父竭力压下喉头的那声几乎要迫出细碎呻吟。一时间，她大痛，心底却无比清晰，清楚地知晓此时的师父不能被扰乱心神，于是她忽然就安静了下来。
他在里，她在外，师徒二人一道跪着。
不知过了多久，一直沉默的师父忽然睁开眼来，对祈夏道：“带她走。”语气十分低弱，却是丝毫不容置疑。
“我不！”清音想也不想便回拒了。
“带她走！”他凝聚气力，又低叱了一句，整个身子开始管不住地抖了起来。
“我不。”清音明白师父旧伤发作就快支撑不住，为了不让她看见而多添伤怀，便一意遣走她。想通这一层之后，她反倒平静了下来，隔着栅栏，轻柔地答道，“师父，我不走。你让我陪着你好不好？我不会再说赌气的话，我也不会看了你难受便要寻死寻活。看着你受苦，我受得了，我就是痛一些，也受得了。师父，你都可以做到这样，为何我不能留着陪你？我只是想陪着你而已。那些做错的事，我已然明白，日后再也不会了，再也不会了。师父，你信不信我？”
炽天石上的人已经浑身湿透，青衫上渐渐渗出一小片一小片更深的印记，辨识不出是何物。
然而，清音却清楚地看见了，师父裸露的肌肤上开始渗出一丝一丝鲜红的血水，如妖异的纹身爬满了他整个身子。
眼下这个场面其实很有些可怖。然清音只是看着，双手握拳按在胸口，却并未多说什么。
炽天石上青衫男子依然背影笔直，只是空气中血腥气越来越重。他默了默，煎熬之下仍不忘记回答清音方才的问话，对着她极轻极缓地点了一下头。
清音陡然落下泪来，凝望着他的身影，将抽泣声忍了又忍，最后平复了声调，轻轻柔柔地道：“师父，我在这里。”
他便又极轻极缓地点了一下头。
“师父，我在这里。”清音不住地道，“我在这里……师父……”
炽天石上的人明明已经稳不住身影，有些摇摇欲坠了，此际却忽然轻轻一笑。那凌乱的黑色发丝，衬得一张年轻的脸分外雪白，淡白色的薄唇此际轻轻一勾，竟然演化成十分柔媚的弧度，无声地笑了。
“师父……师父……我会做的很好……此后再不会犯错……”清音含着泪笑道，“阿陌……我发誓……无人能比我更好……你……信不信我？”
他身形顿住，慢慢地又柔软下来，十分困难却又十分温柔地应了一声，“嗯。”然后，人便再也支撑不住，往一旁倒去。
那一刹，清音尚且镇定，倒是祈夏惊呼一记，飞身闯入惩戒室内，自炽天石上抱起了他，然后交至清音身前，急切地道：“你先看看，可有大碍！？”
清音其实觉得祈夏有些难以理喻。因为她明明是学艺不精才会落到如此受罚的地步，而祈夏他也明明知晓，却还是第一时间将师父交到了她手中。来不及细想更多，清音无比谨慎地伸出手去，略微颤抖的手指踌躇了片刻，这才坚定地叩上师父他略显伶仃的手腕。
“先回白石小屋。路上请你从心腧穴渡一些真气给师父。”清音取脉后，十分沉稳地吩咐。
祈夏竟也未作任何质疑，依言照办。
回到白石小屋，师祖很快便来了，少不了一番忙乱，却无人再训斥于她。清音跟在师祖身后，十分仔细地学着记着。直至众人离去，她还是不愿走开半步。
夜深了，窗外吹来一阵一阵凉风。虽是盛夏，谷里的夜风还是有些刺骨的寒意，不过，她浑然不惧。
细细地看着他的眉眼，陡然觉得这世间从此不再相同。
以前的她，并不明白自己为何从医，从医又是为何，而今，瞧着他疲惫憔悴的脸庞，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了，她这一生行医的意义、乃至活着的意义，不为别的，只是为了他，全然为了他！她愿倾其所有，免他苦，免他累，免他离忧，免他颠沛，免他一切疲惫憔悴寂寥心碎……只愿换他一生安定平和，换他一生浅笑澹泊怡然以对……
不眠不休，守了整整一日一夜后，第二天夜里，师父才醒了过来。
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问她：“你可好？”
清音本来坐在榻前伸手轻轻抱着他的身子，听了他浅笑一声，低哑地问出这一句话来，便抬眉对上他愈发深邃幽黑的眼，笑答：“我很好。师父，你终于醒来了。”
他微笑，又深呼吸，才能继续说道：“去歇息罢。”
清音只摇头，开始撒娇，“我想抱抱你……”
他原本惨白的脸竟然微微一红，神情有些不自在起来。
清音暗自觉得好笑。其实，师父那一年也不过十八岁，用她的眼光看来，尚是一名少年。他那时的年纪和清音在原来世界里的年纪正好相当。
他顿了顿，不再答话，却放软了身子，任她抱着。
清音原先因顾忌着他的伤，只是虚抱着他。眼下见他毫无拒绝之意，便使了一些力道轻轻压在他身上。淡薄的温度自胸口传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阵急促的心跳，不知是师父的，还是她自己的。
“师父，我会学很多很好的医术，变得和你一样厉害！”不期然地，她忽然说了不相干的话。
师父微微一怔，便柔声笑了，颔首道：“很好。”
清音小心翼翼地蹭了一下他心口，又道：“我要以后师祖再不能罚我。我要师父以后再不必受苦。我会乖乖的，照顾好自己，不惹是生非，做一名大医，然后……”
“然后？”
师父的笑声像是自胸膛里溢出，清音突然觉得自己的心也给震了一震。“然后……”清音默了一下，狡黠地笑了。
然后，我终于明白了，这一世我是为了你，行医为了你，活着为了你，所有的所有，都是为了你。会爱一个人，也只能是因为你！
此后的整整一年，清音一反常态，浑然忘我废寝忘食，夜夜挑灯温书不说，日里更是于各大医室观摩学习。待到入谷拜师的第三年，谷中桃花再开时，各色的医书典籍已被她翻阅干净，寻常患者的救治早已经不在话下。同样的错，甚至一丁点儿别的错，她亦再未犯过！不仅如此。连对她原有些微词的师祖，提起她来，也终只得颔首称赞。
她的行医之路看来似乎一路风调雨顺。但到了第四年，众人终于发现，她又新生了恶习。
那就是不断翻出记载谷主之疾的病案，一一查询考证，以至于全然不顾谷内其他医务，不顾其他病患死活。只是这一回，再也无人指责于她，也无人问她缘由。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众人皆道：清音姑娘她觊觎谷主早已不是一两天之事了。是以，当看到姑娘行医只为医谷主之疾时，众人除了了然颔首，便再无疑问，像是此事无比天经地义无比理所当然一般。
师祖于是再叹息，道：“那丫头拜入师门时便说，要傲视生死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从医只为救治相亲之人。前年她熟读谷中医书，我还甚为欢喜，以为这丫头终于开了窍，天份也不错，倒真是孺子可教。如今看来，她是一如既往地毫不遮掩，只不过我等未看明白罢了。那丫头之所以如此卖力地研习各门医术，原来是为了眼下给她师父治病铺一条坚实笃厚的坦途罢了。眼下，这路已算铺得顺畅，她自是无暇他顾，一门心思侍弄他师父的病去了。”
从医不为济世。
这样的评价，清音自己想来，也不过一笑了之。
清远自是不能理解其中波折，只当她特立独行与众不同罢了。
“明日一起去左家宅子吧。”清音好心情地对着有些发愣的清远嫣然一笑，如此说道。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不为济世
，还差 